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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孫郁:錢鍾書的狡黠
      來源:文學報 | 孫郁  2022年06月21日09:04

      小說里的人物若是被人們在日常生活里提及,那總是可以說一種標本的。北京人在胡同里聊天,看到憨態可掬又清苦的人會想起老舍筆下的祥子。至于虎妞、劉麻子,偶也被什么人與一些形象對號的。這是市井里的事了,可以暫時不提。如到高校與科研院所走走則常會聽到阿Q之類的諷喻之詞,人們彼此嘲笑,引用舊典,可謂一種景觀。近來阿Q的運氣不好,不太被人關注。錢鍾書筆下的方鴻漸,卻大走紅運,偶在報上看到教授學者們揭露各自的家私,知道學界也漸漸染有官氣、商道之氣。大大小小的方鴻漸在此混日,已將“凈土”添置了諸多風景了。

      談方鴻漸是冒險的事情,誰敢說我們自己不就是這個人物呢?我曾細想過他的性格,卻一兩句話說不清,文人的舊習與毛病,他都有一些,只不過略顯普通罷了。錢鍾書寫這個人,沒有特別的身份,故事也平平常常,不過是戀愛、教書、失業之類的情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看這一本書,對這個人物恨不起來,倒多了幾分同情,覺得最可憐的文人,是某一群落的代表,至今仍不失一種意義。中國的讀書人,能跳出凡俗,得通天之眼的不多,在紅塵里跌跌撞撞倒是尋常之事。錢鍾書看到了這一點,且為其中的人物畫像,也就讓人有了共鳴的地方。

      晚清過后,留洋的人漸多,知識群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舉其要者,一是境界大開,有了像王國維、魯迅這類博通古今的人物;二是諸種思潮涌來,出現了像陳獨秀、胡適這樣的精神界的斗士;三是科學家誕生了,諸如李四光、詹天佑式的學人光彩照人。錢鍾書對上述諸人不感興趣,也很少著文談及于此。他是個很苛刻之人,狂傲的地方殊多,在學術隨筆與小說中批評過許多名流,挖苦之語常可看到。錢氏眼里,都是些精神不得圓通之人,人間萬事,荒謬連著荒謬,有什么神圣的東西可言呢?所以他敘述故事時,總喜歡用反諷之語,奚落一下人與事,幽默之中還帶著冷酷。方鴻漸,就成了作者刻畫的玩偶,新式讀書人的悲劇就這樣緩緩展開了。

      方鴻漸初次與讀者見面,是在回國的船上。那一幕寫得很典雅,略帶一點法國人的味道。主人公不是學富五車的游子,不過一個鍍過金的凡夫俗子,嘴里可吐出各種高貴的名詞,有時不妨也帶有哲理的意味,但內心卻和國內的渾渾噩噩的大學生,沒有什么區別。作者介紹人物的身世時寫道:

      他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里從社會學系轉哲學系,最后轉入中國文學系畢業。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唯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經濟、法律等都是從外國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在錢鍾書眼里,中國的文人是缺少創造性的。科舉時代,大家依附在八股文中;二十世紀初了,要鉆洋人的空子,得點洋氣,于是名利雙全。根底是功利心起作用,超然于象外的自由感,幾乎沒有。《圍城》里的學者,猥瑣、虛偽、小氣者比比皆是,三閭大學中的教員都有點漫畫氣,學識與做人都讓人發笑。方鴻漸混于其中,已經算很不錯的人物了。可他對教學、研究都談不上興趣,不過混一點日子。他為人比較善良,在利益面前不免虛偽,可又常常有羞慚之感,內心矛盾的地方很多。他的言談,看似有些學問,但都是些別人的思想,是嚼著別人嚼過的東西,所謂“正確的廢話”者正是。

      這樣的話當不是方鴻漸的發明,我們似乎從某些作家隨感中閱讀過。有一些話是他刻骨體驗的結晶,遠遠勝于學術垂想。方鴻漸在書本中似乎沒有學到什么,人生這個課堂,倒讓其有了深切的體味。他四處碰壁,不如意的事情總隨在身后,一直陷在悖論里。失戀、失業、失寵等,像魔鬼般糾纏著他。作者寫這個人物,將其視為社會的被動的求生者,殉道感、使命感是不存在的。“五四”后的讀書人,有一些是不安于現狀,要改變命運的。還有一類人在灰暗里痛不欲生,陷入黑暗的大澤,如魯迅筆下的魏連殳等。那結局一是去流血爭斗,一是絕望的死。方鴻漸做不了革命者,不說社會主義學說知之甚少,像無政府主義這類的思潮,也難以喚起激情吧。他全憑命運之舟的漂泊,寄生于知識界,本質上還是個舊文人。我們在《儒林外史》這樣的書中,不是常常可以看到這些嗎?《圍城》讓我們看到了舊式文人的一種灰暗之影。錢氏是要在今人的血肉里,找古老的遺傳。他用了詼諧、冷暗的筆,畫出了人類中“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在意識形態復雜的年月里,能誕生一種非階級意識的文人生活文本,是有趣的。錢氏在有意無意之間,超越了一個時代。

      人們佩服錢鍾書的,大概主要是他的學問,小說還是其次。錢氏寫小說,不過是業余的游戲,并不那么一本正經。我覺得他小說的嘲弄口吻,和學術意識有關,對人間萬物有一種戲謔的態度。《圍城》里的故事,是對人類的一個嘲諷,一切神圣的字眼都被顛覆了。世間有純情的存在嗎?你努力了半天的東西,其實并不屬于你,可一旦莊嚴的存在到來,卻發現那里處處是陷阱。不知道這一現象在哲學上被怎樣解析,錢鍾書在幕后以超然之筆,譏刺著熟悉的群落,其實是將生活漫畫化了,也玄學化了。

      方鴻漸的可悲在于對一切的無法預料。愛情、學業、婚姻、職業都以非常規的方式與其糾葛,原來自己是在一片迷津之中。蘇小姐那么追求他,卻對其沒有感覺;心里暗戀的是唐小姐,最終又被這個漂亮的姑娘拋棄。他初次與孫小姐見面,并無任何感覺,共事許久亦無戀意。但后來卻與這位平平常常的小姐結婚。作者寫方鴻漸的情感生活,好似故意用了惡毒之筆,偏偏不給留下一點詩意。全書苛刻之筆四濺,連一點柔情都沒有。小說結尾中對方家的大家族生活的描述,通篇惡氣,人的自私、陰毒、冷漠,讓人喘不過氣來。

      方鴻漸永無快樂之日,那是必然的。錢鍾書嘲笑文人把無聊當成事業,欺騙了別人,也自戕了自己。談到教授生涯時,也不忘對那些學人大加鞭笞,揭露其中的丑態。錢鍾書好像學會了古希臘辯士的手段,專去剜別人的傷疤,不留一點情面。大學教授在其筆下像一個個小丑,做的不過騙人的把戲。

      《圍城》里的學者沒有像樣子的,大家都是混混,本沒什么崇高可言。方鴻漸一面知道大家在騙,一面又相信騙的合理性,自己騙人,也被別人騙,掉到了連環網中。大學應是美好的,去混一混吧,不料都是暗礁,碰得遍體是傷。婚姻是美好的,結為家庭是一個歸宿,結果呢,沖突連著沖突,愛不過是個幻影。看過了《圍城》,我的印象是,作者是個少信多疑的人,性情中冷的氣味勝于暖意。他處處看出人的可笑,如同吳敬梓《儒林外史》的儒生,做的都是荒唐的事情。楊絳說錢鍾書寫此書,表現了一股“癡氣”,何為“癡氣”?不太好解,我倒感到了一種“傲氣”,說它“傲”,乃是消解了周圍的環境,將一切歸于虛幻,人的一點點美的靈光也驅走了。小說誕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正是動亂年月,錢氏自謂是“憂世傷生”之時。可他將自己的痛感隱得很深,看不到抑郁的形影。相反卻制造出了那么多光怪陸離的存在物,嬉笑怒罵,被空幻之影代替,要走進作者的世界,是要花一些力氣的。

      每讀錢鍾書的文字,深覺風骨之高。他讀書豐厚,能及其博雜者不多,于札記中能看出不凡的境界。讀人也目光深切,看法有別于一般文人。作者挑剔古人,毫不溫暾,許多名人被其拉下馬來,露出本來面目。寫到同代人的生活,也入木三分,把書中的戾氣也用于察人之道了。本來,他是書齋中人,對塵世了解殊少。可尖刻與深邃絕不亞于閱世深者。這個現象很有意思,吳忠匡在《記錢鍾書先生》中這樣寫道:

      至于在為人處世方面,他卻極其單純,像水晶球似的遠近自然,外內如一。這可是人們所萬難想象的。在他身上既充溢著敏銳的智力和活活潑潑的想象力,他的思考風格又是獨一無二而且十分驚人。然而在書本以外的日常生活領域,卻表現出缺乏一般的常識,極其天真。常常在非常簡單的日常生活小事之中,會鬧出一些超乎常情的笑話,人們嘲笑他的書生氣。譬如他每次上街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找不回自己的宿舍了。他也不會買東西,買了貴東西,還以為便宜。可他從不甘心承認自己的書生氣,他常辯說自己最通曉世上的人情和世故,說自己從書本中早已經省識了人生和社會上的形形色色。事實也許真是這樣,他在小說《圍城》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惟妙惟肖的刻畫,不是最好的例證嗎?

      不諳于生活細節的人,卻能寫出楚楚動人的生活畫面,那是要有一番智慧的。錢氏寫方鴻漸這類人得心應手,很像手中的玩偶,任其左右。他還寫過一篇小說《上帝的夢》,也嬉笑怒罵,把那一尊偉岸的神像也血肉豐富起來,煩惱與苦楚也描摹出來了。錢氏寫人大多基于想象。《圍城》里多的是對話,對場景、衣食住行的細節往往忽略不計。方鴻漸之于他,不過自己周圍文人的縮影,絕沒特地標含什么深層的思想意義。他的好友趙辛楣有一句話說出了他們彼此的尷尬:“我覺得誰都可憐,汪處厚也可憐,孫小姐可憐,你也可憐。”此話似乎可以作為《圍城》的注釋,錢氏文字背后的嘆息,我們于此是可以感受一二的。

      錢鍾書是狡黠的,他的悲苦含而不露,用了大量的詼諧、滑稽筆觸,打破文人頭上神圣的靈光,先前人們追求的永恒與必然,在貶損式的詞句里被顛覆了。博納文圖拉在《夜巡記》中有一句話,寫出了詼諧的意味,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一書中專門引用了它:

      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詼諧更強大的手段能對抗世界和命運的一切嘲弄!面對這副諷刺的假面,最強大的敵人也會感到恐懼,如果我敢譏笑不幸,不幸也得向我低頭!這個地球和它那多情的伴侶月亮一起,除了譏笑,鬼知道還值些什么!

      當錢氏冷酷地挖苦筆下的人物時,他內心的快感,是得到了升華的。他不屑于在文本中捶胸頓足,誰說那樣不有一點傻氣呢?于是以嘲弄的筆法戲弄著高貴、神圣。方鴻漸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粒子,人的有限性和不可理喻性皆備于其身。人注定要失敗于周圍的世界之中,學問、事業、家庭,不過暫瞬的存在,一切均將隱于灰暗之中。我由此想起作者的晚年,拒絕一切外界的誘惑,那是免于被看、被笑的逃避吧?人一表演,上帝就發笑,似乎是這樣的。方鴻漸平平常常的日子,都如此被人譏損,何況是更耀眼的人物呢?錢鍾書笑過上帝,笑過文人,自然也笑過自己。其實在《圍城》之中,也是可找到作者的一點影子的。

      (《思于他處》孫郁 著,領讀文化·臺海出版社,本文標題為編者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