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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用盡妙語的錢鍾書隨筆 ——兼憶兩冊錢鍾書小書的曲折獲得
      來源:北京晚報 | 楊建民  2022年06月14日08:12
      關鍵詞:錢鍾書 藏書家

      近四十年前,我收藏到錢鍾書先生的兩本小冊子。購存過程,有些周折。前不久翻閱舊信,情事過往,浮上心頭。其中勞動到散文名家柯靈等相關人士,今天回想,不禁感慨且感愧。

      應該是1985年。一天,在《文學報》上,看到一則“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出版的消息。對這個時期的上海文學情形,并不多么了解,可其中的兩冊錢鍾書作品,卻引發起很濃興趣。“叢書”第一輯,收有錢鍾書小說集《人·獸·鬼》;第二輯中,又有錢一冊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

      大學讀書期間,修習古典文學課時,購存了錢鍾書的《宋詩選注》;不意間讀到長篇小說《圍城》,其中諷喻生出的異常辛辣感覺,更讓人喜不自勝。《圍城》新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我們至遲1981年就讀到了。大家讀得高興,回到宿舍總以其中精妙段子取樂。

      這樣的深刻印象,使得對錢先生的作品,有了必須一一拜讀的濃郁興致。見到其早年小說散文問世,心情可想而知。但看到出版的消息,已是該套“叢書”問世的兩年之后。當時的出版情況,遠不及今天,可大家讀書的熱情,當下難以想象。一本書出版,通常幾個月,你假若未曾得到,再從書店找到的機會,極為稀薄。咋辦?

      當時筆者思路簡單,總以為作者本人有些辦法,購存不到某些書,喜歡從作者一路想法子。當時的錢鍾書,還沒有《圍城》電視劇播放后形成的極大社會名氣。不過從一些信息了解到,他的忙,他笑談的諷喻態度,似乎不易接近,不敢去麻煩。可欲讀到書的焦慮,又讓我有些不管不顧。錢鍾書本人不便,可報上欄目標明叢書主編的柯靈,我卻有過求取題字本的一點聯系。何不通過柯靈先生獲得此兩冊書呢?

      說起與柯靈先生的聯系,那得另成一文。簡潔地說,此前不久,我購存到一部《柯靈散文選》。一讀之下,極為感佩,其中文字,不僅熨帖精美,且深邃雋永。恰好知道柯靈先生工作單位,便大膽冒昧地寫信寄書,求作者題字簽名。結果超乎想象,不僅得到先生雅致的毛筆題字,還另獲得一冊有題字簽名的《劇場偶記》。這般周詳,使我“膽肥”。這次見到他是主編,認為他應該有法子。寫一封信,加附購書款,寄給柯靈先生,試圖搞一次曲線“戰術”。

      后來的事使我很是慚愧。不久,柯靈先生寄來一函,其中說:“囑購《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我也毫無辦法,只得將原信及附款轉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編輯部,管權同志’,請他代辦。……老病蟄居,我自己買書也很困難,經常托人。此事只好如此,請鑒諒。”我一下子心愧臉熱。勞動一位長者,費去他如此心力,太過分。趕緊寫封信道歉。月余時間,收到寄自福州的一個郵包。其中有我“強求”的《寫在人生邊上》《人·獸·鬼》,還有一部《〈管錐編〉研究論文集》,一冊《散文藝術初探》,均為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過兩天,收到管權先生的一封信(當時郵局檢查很嚴,郵包內不能加附信件)。信中這樣說:“柯靈同志已將你的信和三元錢轉來,囑我為你設法買兩本錢鍾書先生的書。《人·獸·鬼》與《寫在人生邊上》,二書已售完,只好在保存的樣書中抽出兩本寄上,另外給你買了本拙編的《〈管錐編〉研究論文集》及《散文藝術初探》,因余錢實在不好處理。”(今天看到書款,有些惶然。當年三元居然可買到這許多?)這是說書,后面一節,說到人:“柯靈同志對此事是很認真的,專門寫了信來,還托人催,這精神是值得學習的。”這事過去已近四十年,此時抄讀,仍然深為感動且感愧。那時的長者風范,至今令人心向往之。

      題目上說是兩冊小書,當然不指內容,是說篇幅。近來常常感慨,那時人怎么如此自信!小說集《人·獸·鬼》,正文126頁,今天看,太薄了;不算,《寫在人生邊上》,才48頁。兩萬余字,即交付出版。今天人不湊個幾十萬字、數百頁,哪敢出手?想想,當時人作品雖然字數有限,可多自出心臆,認知所得,篇幅無論短長,結實,腰桿直挺。

      兩冊書到手,先亂翻一氣。看著有味道地方,即沉讀下去。錢鍾書散文,自然不是從我國傳統散文所出,用盡妙語說事理,顯然是西方隨筆路子。譬如《釋文盲》開篇:“在非文學書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舊衣服,忽然在夾袋里發現了用剩的鈔票和角子;雖然是分內的東西,卻有一種意外的喜悅。”后來由其它文章中,知道錢鍾書極留意譬喻,認為它是重要的文學特質。寫這些散文時,錢鍾書二十來歲,精神健旺,創作力充沛,讀書又多,今天看,寫作中有“炫”的快感。還是《釋文盲》,接下來又有形象描述:“不過小題目若不大做,有誰來理會呢?小店、小學校開張,也想法要請當地首長參加典禮,小書出版,也央求大名人題簽,正是同樣的道理。”

      可作者的說理,較多仍在文學范圍,在廓清當下的文學現象:“文盲這個名稱太好了……譬如說,世界上還有比語言學家和文字學家識字更多的人么?然而有幾位文字語言專家,到看文學作品時,往往不免烏煙瘴氣眼前一片灰色。”此現象今天依然,一些專家,總從自己研究專業出發,把分明須整體理解的文學,割裂得不成樣子。對此,錢鍾書不以為然,也極不客氣:“有一位語言學家說:‘文學批評全是些廢話,只有一個個字的形義音韻,才有確實性。’拜聆之下,不禁想到格列佛(Gulliver)在大人國瞻仰皇后玉胸,只見汗毛孔,不見皮膚的故事。”此故事出自英國作家斯威夫特的有名作品《格列佛游記》。這個譬喻“狠”了些,可確實形象精彩地刻畫出部分研究者的偏狹。譬喻用到這個水準,不僅需要剴切識見,還得廣博學養支撐,錢鍾書夠份。

      除去語言學者,正如我們日常所見,一些文學研究者,也似乎對文學本身無感了。對此,錢鍾書強烈不滿:“說來也奇,偏是把文學當作職業的人,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厲害。好多文學研究者,對于詩文的美丑高低,竟毫無欣賞和鑒別。”接下來是一極富殺傷力的譬喻:“看文學書而不懂鑒賞,恰等于帝皇時代,看守后宮,成天價在女人堆里廝混的偏偏是個太監,雖有機會,卻無能力!”概括起來:“無錯不成話,非冤家不聚頭,不如此怎會有人生的笑劇。”

      研究語言者外,有的文學批評,在錢鍾書看來,也是一些“缺乏美感”者所為:“色盲決不學繪畫,文盲卻有時談文學,而且談得還特別起勁。于是產生了印象主義的又喚作自我表現或創造的文學批評。”這樣的“學人”,筆者也見到過不少,所以同意錢鍾書下面的描摹:“‘靈感’呀,‘純粹’呀,‘真理’呀,‘人生’呀,種種名詞,盡他濫用。濫用大名詞,好像不惜小錢,都表現出作風的豪邁。”這些人只一股腦上詞匯,似乎這樣才顯得高深,顯得他知道理論的豐富,卻不管貼不貼近作品本身。另一種情況,錢鍾書說得妙:“‘印象’倒也不少,有一大串陳腐到發臭的比喻。假使他做篇文章論雪萊,你在他的文章里找不出多少雪萊;你只看見一大段描寫燃燒的火焰,又一大節摹狀呼嘯的西風,更一大堆刻畫飛行自在的云雀,據說這三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就是雪萊。”對這樣幾乎與作品無感的東西,錢鍾書結論:“這種文藝鑒賞,稱為‘創造’的或‘印象主義’的批評,還欠貼切。我們不妨小試點鐵成金的手段,各改一字。‘創造的’改為‘捏造的’……至于‘印象派’呢,我們當然還記得四個瞎子摸白象的故事,改為‘摸象派’,你說怎樣?”說得似乎苛刻,可痛擊到問題的根處,從側面闡釋出真正嚴肅文學批評的樣貌,恰恰是對文學本身及批評的尊重。言辭有時不妨犀利。實際中很多現象,光溫和一般性說說,很難達到預期目的。魯迅的潑辣文筆,應該是他生活閱歷后思考的選擇。

      限于篇幅,作者散文,我僅舉此一篇,以窺斑見豹。說實在的,當時讀錢鍾書散文,還不夠適應。對當時的大部分文章,還沒有到文藝欣賞層面,做如此分析;即使分析,也不是這樣筆觸。后來因為學者梁宗岱的翻譯,喜歡上法國思想家蒙田的隨筆,才知道錢鍾書這樣文字的淵源。這批文章,稱“隨筆”更確當些,它們顯然承接了那遙遠的脈系。

      《人·獸·鬼》里的幾篇小說,看得馬虎。一是情節不甚豐富,再是議論嫌多。這當然是自己少見多怪。后來讀到美國波士頓出版的“退恩世界作家叢書”中的《錢鍾書》([美]胡志德著,張晨等譯,中國廣播公司出版社1990年12月一版),從中知道小說中的形象,有沈從文、周作人、林語堂等名家的影子,才較多了解到作者行文手法。可還是同意該書對這幾篇小說的評價:“總起來說,錢鍾書在這幾篇小說中雖然還沒有全盤掌握敘事技法,卻在使其諷刺隨筆的許多結構要素適應小說創作時,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功。與此同時,他在小說中表達了尖銳的主題,盡管這些主題時常使我們不暇應接。”當然,聰明的錢鍾書通過這些短篇的探索,截長補短,使得后來“在他的杰作《圍城》中,主題、敘事、對話,這些要素才結合在一起,達到了無可挑剔的和諧。”即使天才如錢鍾書,也并非出筆精美完善,這符合事物漸進規律,盡管他的起筆層面高出一般人多多。

      近年來啃讀錢先生大著《管錐編》,為全面了解,陸續又翻讀其早期的著述。在夾附的文件里,重讀到購存兩書時柯靈、管權先生的函件,不禁身上發熱。竊以為,記述下這段過往,是對當時讀書情形的一種展現,是對柯靈先生的懷念;管權先生后來沒有再聯系,感激他的助力,企望他一切長久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