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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梁曉聲:追思李國文老師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梁曉聲  2022年11月30日10:58

      我與李國文老師成為忘年交已三十幾年了。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電影制片廠。那時我是北影廠的組稿編輯,我的短篇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得了全國短篇小說獎;國文老師憑《冬天里的春天》獲得了首屆茅盾文學獎。

      北影廠將《冬天里的春天》拍成了電影,導演是水華的“徒弟”馬秉煜,長我?guī)讱q,我倆是好友。“徒弟”是北影廠習慣的說法,意指哪位年輕導演多年做過哪位老導演的助手、副導演,等于是被后者帶出來的。

      我的好友第一次獨立導片,我自然特別關注,便也懷著崇拜的心情讀了《冬天里的春天》,讀后感慨良多,此前那類長篇小說在中國尚未產(chǎn)生過。國文老師與王蒙老師,從維熙老師、陸文夫老師以及高曉聲、張賢亮、張弦等老師輩作家有過共同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我這一代作家,不論獲獎早點兒的晚點兒的,大抵都從他們的作品中吸收過創(chuàng)作營養(yǎng),幾乎集體地稱他們那一代作家為老師。

      馬秉煜請國文老師到北影廠看樣片,由我和水華前輩作陪。他向國文老師介紹我后,國文老師笑道:“你太瘦了,以后要吃好點兒。”

      他的話將秉煜、水華老師和我全逗笑了。

      我認識的國文老師一向善于打破拘束,將人與人初次見面的氣氛調(diào)節(jié)到各自放松的程度。

      后來我和他共同的朋友如桂曉風、聶震寧、林予、李巖、臧永清談到他時,共同的體會那就是:“和國文老師在一起很舒服,是種相處的享受。”

      并且,我見證過那樣到情形——如果某種場合使他覺得不舒服,他往往悄然早退。如果是研討會,必定在發(fā)言后,歉意地說明早退的因由;如果是社交性聚會,則一般在一小時后,離去得十分禮貌。

      他是一位不愿在違心應酬方面浪費時間的長者,也是一位不愿使任何人感到不自在的長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顯然是他做人的原則之一。

      那日在北影廠看過樣片,我們四人座談了一小時左右。

      秉煜問他為什么將小說定名為《冬天里的春天》?

      他的回答是——人生也是有四季的,大抵如此。處于逆境如同度嚴冬,但人心里應始終有春天。心里有春天的人,好比有抗寒能力的樹木,我對這樣的人心存敬意......

      他的原話我已記不清了,基本意思卻不曾忘過,并且對我日后的創(chuàng)作具有長期影響。他的另一部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中的主人公們,其實也是雖身處嚴冬般逆境而心里有春天的人物。同樣之人物是我全部長篇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送走他后,秉煜自言自語:“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我問何意?

      他說:“他的人生中有過十九年多逆境,好漫長的冬季啊。”

      我一時無言以對。

      水華老師則說:“他是心里一直有春天的人。小馬你記著,再與他通電話時,代我問他好,還要代我表達對他的敬意。希望你們兩個年輕人,以后成為他的朋友,他身上有值得你們年輕人學習的方面。”

      后來我果然與國文老師成了忘年交。我倆畢竟同在文壇,接觸機會多,那是情投意合之事。馬秉煜卻沒有我幸運——他后來當了副廠長,除一部兒童片,沒再拍電影;自覺有負國文老師的期望,不好意思再面對他。然與我在一起時總會問:“國文老師還好嗎?”他成了國文老師的書迷,見了必買。

      我曾有機會成為北京電影制品廠文藝部主任,猶豫當還是不當,便去國文老師家征求他和劉阿姨(他夫人)意見。

      他問我顧慮什么?

      我回答說怕影響創(chuàng)作,也少了稿費收入,經(jīng)濟上幫不了家里了。

      他說:“理解。”并問劉阿姨:“你的看法呢?”

      劉阿姨說:“我覺咱們曉聲當作家還行,恐怕一旦當了官,會使他愉快的時候反而少了。”

      國文老師說:“對嘍,說到點子上嘍。除了理解,我和你阿姨也希望你愉快的時候多些。”

      我也有機會當北影廠文學副廠長,當或不當,最后也都是在國文老師家作出決定的。非是他夫婦替我作決定,而是對我已然作出的決定表示充分的理解。理解就等于支持,我在人生的那樣一些十字路口,需要被我所敬愛的長者理解。

      我從北影廠調(diào)到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再從童影調(diào)到北京語言大學,都是在國文老師家,或在電話里匯報了想法,獲得了他和劉阿姨的理解后,才最終邁出那一步的。我的種種考慮,不唯權(quán)衡自身利弊,還要結(jié)合對老父老母和弟弟、妹妹、哥哥的現(xiàn)實及日后的長遠影響考慮——那些考慮是對親人們也無法言說的。

      在北京,國文老師和劉阿姨之于我,簡直如同家長,如同亞父亞母。我在面對人生那些重大決定時的種種想法,若我自己不寫出來,便也只有他和劉阿姨了解。知我者,國文師也!劉阿姨也!

      凡我做之事,只要是對的,國文老師都特支持。如1990年前后,文壇痛失四位好作家——周克芹、莫應豐、路遙、姜天明。我去他家匯報我和鐵凝主席(她當年在河北任作協(xié)主席)的想法,欲籌一筆錢,一一寄出,以體現(xiàn)同行之情。

      他說:“好想法,需要我做什么?”

      后來他便陪我去到四通公司,會見了段永基先生。

      又后來,鐵凝主席還想再為湖北麻城的一所小學捐筆錢,國文老師更加支持,陪我與一位知青企業(yè)家共進晚餐,我們?nèi)齻€便也將那事辦成了。

      我沒少麻煩他。

      林予老師任哈爾濱作協(xié)主席時,求我邀請幾位作家去哈市參加筆會。

      我話還設說完,他立刻表達:“林予是好人,支持好人的工作義不容辭。”還替我邀上了葉楠老師。

      第二年冬天我又請他去哈爾濱。

      他奇怪地說:“夏天不是去過了嗎?”

      我說:“這次是市里請。不少臺商要參加哈爾濱的冬洽會,他們希望能見到幾位大陸作家......”

      “作家還能對一座城市起那種作用嗎?這是咱們的光榮,那就去吧!”不但替我請上了葉楠老師,也請上了諶容大姐。

      當年,那都是沒有一毛錢勞務費的。

      就連我的大學同學莫貴陽也由我引薦成了他的忘年交。貴陽要編一部面向貴州高校的文學教材,他極富熱忱地擔任顧問。

      我心目中的國文老師,他身上有米里哀主教那種仁者的某些方面,不唯其仁,思想也有共同之點;他身上有蔡元培、胡適那種可敬師長的某些方面,一向以提攜年輕人與時俱進為悅事;他身上有魯迅的某些方面,都并不體現(xiàn)在與人的關系,而體現(xiàn)于雜文;他身上還有竹林七賢們的某些方面,乃是文壇一位真的將名利參透的清醒長者。

      他不但是我敬愛之人,也是我為人處世的楷模。

      24日中午,曉風將國文老師猝逝的消息告訴我,午飯我就吃不下去了。

      25日下午兩點,劉阿姨發(fā)來短信再告。

      我六十五歲后去國文老師家那次,曾稱她為嫂子——她一怔,詫問:“怎么改稱呼了?”

      我說:“我都往七十奔了,不好意思再叫人阿姨了。”

      她說:“這成理由啦?輩份可以隨著年齡變的?不許,什么時候你都得叫阿姨!”

      國文老師莊重地說:“對嘍,理由不成立嘛。”

      “曉聲,我是國文老伴劉阿姨......”

      “劉阿姨”仨字,使我不禁再次淚下。

      在他們夫婦眼里,我似乎不曾長大過。

      國文老師曾對我言:“曉聲,要不是幾位好人救了我一命,我也許早已被狼吃掉,活不到今天了。”那事似寫成了散文《路伴》,我在許多場合講過。

      我的人生卻是被多位好人、貴人簇擁著一路走來的。國文老師和劉阿姨也是我人生途中的“路伴”,并且伴我之人生走了三十幾年,憂我之憂,悲我之悲,悅我之悅。

      誰的人生沒人疼過?

      誰的人生沒人愛過?

      倘論“理解”,疼你愛你的人,未必就是特別理解你的人啊!我的幾位中學老同學也都是非常理解我的人,但對于同時是作家的梁曉聲,他們又談不上多么理解了。

      全面理解我的人,早年有林予夫婦;他們逝后,便只有國文老師與劉阿姨了。

      國文老師竟也猝逝,這人世間全面理解我的人,便只有劉阿姨了。

      我之愴然、愀然,亦為此生后日之孤獨也!

      若有神鶴知天意,

      當負我?guī)熒咸焯茫?/p>

      梁曉聲

      2022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