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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沈從文兩度致信蔡元培
      來源:北京晚報 | 楊建民  2022年11月15日08:09

      在上海蔡元培故居,陳列著沈從文為營救胡也頻致蔡元培的信,曾經它未被收入《沈從文全集》。然而近年新出版的《沈從文全集·補遺卷》中,卻收錄了包含此信在內的兩封沈從文致蔡元培的信函。信并不長,所含信息卻頗為重要,記錄下了中國現代文壇中令人難忘的軼事。

      沈從文致蔡元培信函

      第一信,寫于1931年1月25日:

      孑民先生:

      從文今日由申來進謁,適值先生外出。希望一二日內許一時間,約談數分鐘,實為大幸。來此為朋友胡也頻事,欲得先生略加以援手。今將胡君之過去另紙呈覽。馀信面陳。專頌

      康安

      沈從文敬上 廿五

      蔡元培,號“孑民”。信中提及的胡也頻,是作家,也是后來的“左聯”五烈士之一。1931年1月17日,他與林育南、柔石等人一起被捕。

      1923年,懷揣夢想的沈從文,由湘西來到北京。求學不成,他開始學習寫作,希望用一支筆,給自己打開一片天地。可在京城,居大不易。到了1925年,他四下的投稿,終于有《晨報副刊》《京報·民眾文藝》接受,得到刊發。《京報·民眾文藝》的編輯之一,就是胡也頻。隨即,胡也頻與另一編輯一起去看望過沈從文。這之后,他們之間,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友誼。用后來沈從文《記胡也頻》的話說:“說到這里使我想起最初幾個朋友給我的友誼,如何鼓勵到我的精神,如何使我明白那些友誼的可貴。我那時的文章是沒有人齒及的。”“我的自信,卻給一個回音證明了。(作者按:文章即刻登載)當時的喜悅,使我不能用任何適當言語說得分明,這友誼同時也決定了我此后的方向。”

      很快沈從文也認識了胡的女友丁玲。三人的友誼,之后頗為濃厚密切,且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

      《記胡也頻》

      胡也頻被捕時,他與丁玲、沈從文等都在上海。在這里,他們最先是為文學夢,后來胡與丁玲,漸漸參與“左聯”活動,沈從文則經胡適介紹,去了武漢大學任教。此時寒假,回到上海。出事當天,胡也頻還去找過沈從文,說自己想搬家,卻到處借不到錢。房東的兒子死了,他想送一副挽聯,叫沈從文構思好,過后去寫。出門時,見胡也頻衣單,沈從文把自己剛做好的一件海虎絨棉袍讓他穿上。下午,沈從文過胡也頻處寫挽聯,胡沒回家;晚上過去,胡仍然沒有回來。

      沈從文回家時已是深夜,這時匆促來了個老頭,說自己是看守監獄的,并遞上一張胡也頻親筆寫的便條:我因事到××飯店,被誤會,請你費神向胡先生蔡先生一求,要他們設法保我出來。這“胡先生”即胡適,“蔡先生”即蔡元培。胡也頻知道沈從文與胡適熟識,想借助胡的影響力,保釋自己。沈從文寫作發表作品,此時雖然有些名聲,可還不足以影響官方,所以通過胡適,是合適的路子。

      胡適其時已辭去在上海的中國公學校長職務,去往北京。此時因為參加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來到上海。在他的日記里,清楚記述了沈從文找他時的情形:“沈從文來談甚久,星期六與星期日兩日,上海公安局會同公共租界捕房破獲共黨住所幾處,拿了廿七人,昨日開訊,只有兩女子保釋了,余廿五人引渡,其中有一人為文學家胡也頻。從文很著急,為他奔走設法營救,但我無法援助。”胡適寫記的這些內容,或許有的來自報刊,可多數無疑得自沈從文告知。胡適此時沒了中國公學校長職務,在上海少了影響力,所以“無法援助”。

      后來沈從文與丁玲等一起在西門里李達家商量營救辦法。最后議定請胡適、徐志摩寫信給蔡元培,設法放人。蔡元培是國民黨元老,此時擔任國民政府大學院(相當于教育部)院長,中央研究院院長職務。他在文化教育界,享有極高聲望,這是大家想到找他幫助的重要原因。隨后,沈從文一人從上海(信中所言“申”)來到南京,面見蔡元培,引見信,應該是胡適所書。25日這一天,沈從文去見蔡元培,蔡外出,沈從文留下了上文中的這封信。由信可知還留有對胡也頻的過往情況介紹。因為沒見到蔡元培,這次努力沒有結果。后來胡也頻再從公安局傳出可能被轉送龍華監獄的消息,沈從文再次去往南京。這次他見到了蔡元培,還得到蔡元培寫給上海市長張群的一紙信函。

      拿著蔡元培的這封信,沈從文回上海后去找了張群,應該沒有見到。可張的一個秘書大約見到蔡元培的信函,還是告訴沈從文,這批犯人“兩天前轉過龍華司令部了”。再往后,從其他路子想了不少辦法,還努力各處籌錢,據沈從文后來文章記載:“丁玲賣了兩本書”——應該是賣了兩本書的版權吧。后來胡也頻陸續通過人傳出一些消息,沈從文、丁玲還給了這個送信人不少的酒錢。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此人告訴他們方法,可以照規矩去探監。

      這次探監也是他們與胡也頻的最后一次見面。當天去龍華監獄的過程,后來沈從文在文章中曾詳加陳述。那真是無希望又懷著希望,必然而又偶然的經歷。等了幾乎整整一天,在幾乎無指望的無奈間,居然在一個鐵條豎立的窗口,看見了鐵鐐手銬鎖著的胡也頻。在丁玲的呼喊中,胡也頻“把戴著放光鐵手銬的雙手,很快樂地揚了一下,即刻又消逝到門背后了”。盡管大家抱有無限希望,可不久傳來消息,胡也頻與一批青年,被秘密槍殺于龍華。

      胡也頻逝世后,丁玲無法帶著孩子生活,不得已,讓沈從文以武漢大學教師的身份,掩護陪伴,送孩子到湖南常德丁玲母親處寄養。這一路,沈從文寫給友人的信中有過描述:“到湖南送胡也頻孤兒回家去,交給那個外祖母,還設了若干謊,證明人并無危險。路上我們走了二十天,經過殺燒過的長沙,街上全是兵,鄉下全是匪……”

      這段忙碌,沈從文耽誤了返回武漢大學教學的時間,不好再去,只好又回到收入不穩定且有限的寫稿生涯中去。為胡也頻作出如此努力外,時隔不久,沈從文又為這位友人寫了《記胡也頻》長文,在上海《時報》連載,作為對友人的誠摯紀念。

      《記丁玲》及續集封面

      1933年5月,丁玲在上海寓所被捕。此時在青島任教的沈從文,得獲消息后,立即在平、津報刊發表《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等文章,公開表示抗議:“丁玲女士只是一個作家,只為了是一個有左傾思想的作家,如今居然被人用綁票方法捕去,毫無下落。政府捕人的方法既如此,此后審判能不能按照法律手續,也就不問可知了。”言辭犀利,矛頭直指當局。抗議同時,他又四處寫信,給胡適、蔡元培等有影響的人物,設法營救。這次的胡適日記,大約因為一直忙碌開會、講課,沒有這方面的記載,可給蔡元培的函件得以留存,成為沈從文為營救丁玲努力的重要文字證明:

      孑民老先生:

      往歲因友人胡也頻君事,多費長者之力,雖其人終因莫須有之獄,從此即無下落,然為年輕人主持公道,先生熱心處,固不忘也。

      今者,青年作家丁玲女士,據聞又被捕去,捕去以后,即無消息,不卜生死,難知吉兇。政府既非法逮捕于前,故捕去以后,亦復儼然若無其事于后,為時稍久,節外生枝,其結果則如往歲胡也頻案,以失蹤作為結論。

      竊意政府此種態度,行于以黨治國之今日,實為黨治之羞。青年人思想稍激,不滿現狀,亦復事之常理,政府能善其處置,即可成為一促進社會之動力。今政府對于此種有希望之青年人,惟知秘密逮捕,秘密殘殺,一、二青年之犧牲,固屬小事,惟從此類政策中所造成之風氣,對于國家前途,尚復何望?比年來政府亦嘗有所謂文藝政策,惟于二、三庸鄙自喜之徒,則出錢收買之,于稍有希望之作家,則除橫施摧殘外,無他法,其為計也,寧非至短?

      此時所賴,惟國民黨中二、三碩德重望如老先生者,能為力張正義,所以救青年,即所以救國家也。老先生于中央方面能不吝一言,俾被捕者可至法庭審判,不致于又如往年胡君之案,造福于青年者多矣。敬叩

      健安

      沈從文敬啟 五月廿八日

      由此函件可見,沈從文幾度提到胡也頻案件,是唯恐丁玲被捕會重復如此遭遇的擔心所在。從議論看,他對當局采取這樣的手段對付青年非常不滿:“實為黨治之羞。”他認為青年思想稍微激進,不滿現實,屬“事之常理”,而政府卻“惟知秘密逮捕,秘密殘殺……”對蔡元培的請求,他從大處著眼,希望“能為力張正義,所以救青年,即所以救國家也。”作為一個作家,在此殘暴行為面前,沈從文憤然挺身而出,以手中之筆,抨擊當局,伸張正義,在當時黑暗高壓情形下,不僅為友人,更為整個青年群體發聲,真正具文人風骨,可欽佩可贊頌。

      這封信得到了蔡元培的重視。他應該通過多方打聽了此事,隨后回復沈從文:

      從文先生大鑒:

      手書敬悉,丁玲女士事,已為多方營救,尚不知下落。丁女士有否家屬?是否寓滬?先生如知之,希便中示及。專復,順頌

      臺綏

      蔡元培敬啟 六月一日

      蔡元培此信能夠保存下來,實屬意外。他應該不知道沈從文此時在青島,以為在上海,便將此函寄交上海四馬路的新月書店轉交沈從文。因“本人不在”,此函退回南京的中央研究院,最終得以保存在檔案中。由回復看來,蔡元培希望與丁玲家屬取得聯系,以利進一步溝通努力。

      沈從文除去寫文章報道丁玲被捕情況,致函蔡元培等高層希圖援救,還隨即寫作長文《記丁玲女士》,在《國聞周報》連載。由于其中許多字眼觸及當局,連載之時,文字便遭到不少刪削。結集出版時,又有不少內容被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禁止。這篇長文,是早期寫記丁玲極為精彩的文字。作者以熟稔的友人身份,對丁玲體格及性情、精神的繼承由來,從家族等角度給予揭示;對丁玲的早期寫作過程、文章成績,由一個也是創作者的視角,作出了深入中肯的褒譽評述。在八十多年后的今天看來,無論對個人還是作品,這仍然是研究、恰當評價丁玲不可缺少的內容。尤其應當強調的是,這篇作品在當時發表,更強烈地顯現出其中蘊含的批判意識,反襯出當局抓捕青年作家的不公與殘忍。這樣的價值,研究者不能不特別注意。

      可惜的是,丁玲晚年與沈從文之間有許多的矛盾波折,理由之一,似乎是自己被捕后,沈不積極參與救助。可當年《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數篇的文字存在,即使不計稍后寫成的《記丁玲》長文,這一封出自文檔中的沈從文《致蔡元培》函件,幾乎可以充分表明其當時的憤怒、焦慮心情和積極營救的努力程度。

      人與人之間的誤會齟齬,其中應該有深層的緣由,但認為沈從文是一個出現危局時不愿援手的怯弱者,筆者深不以為然。這也成了促使筆者寫記此文,希望更多人讀到這兩份函件的重要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