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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此時無聲勝有聲——漫憶黃裳與巴金的交往
      來源:文匯報 | 陸正偉  2022年11月14日07:59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黃裳、茹志娟、吳強、王安憶(后排自右至左)與巴金合影

      2021年10月18日,我在徐匯區旅游公共服務中心展出的《薪傳:魯迅與巴金圖片展》上,看到自己拍的巴老在魯迅先生墓前敬獻的花籃的圖片,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黃裳先生為拙作《世紀巴金》作后記的情景……

      2000年初夏,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為賀巴老九十六歲華誕,準備出一本名為“世紀巴金”的書。一天,我來到陜南邨黃裳寓所邀請他為書作后記。黃裳見是介紹巴老生平的攝影集,當即答應了。也許是看到畫冊“魯迅是吾師”一章中有巴老、黃源與他結伴同行訪問魯迅故鄉等的配圖,他便以此作背景,寫下了《琥珀色的紹興酒》這篇后記,以數百字篇幅記敘了他在紹興的所見所聞。后記把參觀魯迅先生故居百草園,及接受故居紀念館贈送魯迅先生慣用的“金不換”毛筆等難忘場景和細節悉數收入文內。那天,三老還為紀念館題詞留念,巴老題懷念魯迅的詞;黃源是憶先生的,各有所長。黃裳題的是:“魯迅先生永遠是我學習的楷模,愿追隨先生的腳跡前進,這是我畢生的志趣。1983年10月9日。”

      然后,他們來到故居對面,過了屋前的那座石板小橋,走進“三味書屋”。在魯迅兒時讀書的座位,巴老側身擠進狹小的書桌,坐在先生當年的椅子上開心地笑了。

      午飯時主人取出了存放幾十年的紹興陳酒,只有一小瓶,座中每人都分到一小杯,那確是難得的陳釀,已經成了琥珀顏色的了。

      黃裳借物抒情,在平直的敘述中表達了幾位魯迅追隨者的敬仰之情。小林讀后說,黃裳的這篇后記寫得好。

      沒隔多久,《世紀巴金》出版了,出版社拿出三十本書,請為書作序和跋的作者簽名蓋章進行義拍,拍得款捐給“希望工程”。那天,我們把書運抵黃裳寓所,我看著黃裳坐在沙發上邊簽邊翻看著書中一幅幅熟悉的圖片,便與他東拉西扯地攀談。當我問及巴老替他找回失散多年的書時,黃裳見我似知非知,便告訴我——

      一次,黃裳約上黃宗江和姜德明上巴金寓所喝茶聊天。彼此談得正酣時,巴老上二樓找出三本藏書送黃裳,說是二十多年前托人從舊書店買的,現在沒用了。黃裳見其中一本《藥味集》扉頁上有周作人親筆為他題的字。還有一首“題詩”仍夾在書頁中。黃裳和我說到書上的簽名及詩的來歷。1946年,時為文匯報記者的黃裳,到南京的老虎橋監獄采訪被羈押的漢奸文人周作人。訪談結束,黃裳拿出《藥味集》讓他簽名,周作人不僅簽了,還另給黃裳作小詩一首。黃裳還記得,此書是在他被打成“右派”后從家里“流”出去的,卻在不經意間重回到自己的手中。

      1997年11月20日,我走進巴老病房,聽見巴老正在動員黃裳捐書。他對黃裳說,你可捐些書給上海圖書館。黃裳說,準備捐給中國現代文學館。巴老立即說,那不一樣,你的古籍版本書適合給上海圖書館……

      正在討論時,柯靈夫婦開門走了進來。柯靈還是那熟悉的笑臉,進門與大家招手并點頭示意,我見他還特意轉向黃裳點了點頭,黃裳與其相視抿嘴一笑。柯靈夫婦便在巴老的另側落座。此時病房里的氣氛明顯沒有先前那么輕松隨意了,大家不知話從何說起。過了片刻,還是巴老先開了口,問柯靈近來在忙點啥。柯靈說正在寫浙江文學志和準備赴京參加民主黨派會議。接下來,他們都似王顧左右而言他,不知所云。在場的心里都清楚發生在三年前的那場筆仗,使柯靈與黃裳已有多時未相見了。如按往常,我早就給他們合上影了,這次卻始終沒敢舉起手中的相機,生怕造次。

      原來,1994年適逢梅蘭芳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柯靈在《讀書》(第六期)上發表了《想起梅蘭芳》的文章,對黃裳寫于1947年的《餞梅蘭芳》提出了不同看法。隨后黃裳在《文匯讀書周報》(1994年7月)回應以《關于〈餞梅蘭芳〉》一文。在以后的一個多月里,雙方在報刊上打起了“筆仗”。你來我往,各不相讓。相比之下,柯靈的文章犀利,而黃裳則從容不迫,在我眼里都是論辯的好文章,屬正常學術范圍內的爭論。三年后,兩位名聞遐邇的散文大家,又同為文匯報的資深報人,在探望巴老時巧遇,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相逢一笑,實屬不易。這當然離不開巴老的橋梁作用。難怪他們告辭離去后,巴老坐在輪椅上“偷著樂”,小林見他這么開心就問道:“爸爸你在笑什么?”他說:“我剛才差點笑出聲來。”后來,有友人為我未拍下一幅巴老與黃裳、柯靈的合影而惋惜,現在想想當初我的顧慮確是多余的。

      2002年9月27日,我隨巴老的胞弟李濟生、侄子李致、女兒李小林、侄女李國糅到浙江嘉興踏訪李氏祖籍地,到訪“仰甘亭”、塘匯鎮西的李家祠堂舊址,在返回的路上順道來到南湖湖心島上的煙雨樓小憩。小林是重返舊地,她給我們說起四十多年前她與弟弟小棠隨父母到嘉興游玩的情景。1955年,黃裳與嘉興衛校讀書的朱光耀姑娘正處于熱戀期。一天,他約巴金、蕭珊夫婦帶著兒女赴嘉興,泛舟南湖后上煙雨樓喝茶,黃裳有意讓未婚妻來與大家見見面、“亮亮相”。巧的是,我來嘉興前在《文匯報》“筆會”上剛讀到黃裳對煙雨樓贊美有加的散文《嘉興去來》,我不曾想到其中還有這么一段充滿故事的小插曲。

      回上海后不久,我在翻閱《巴金全集》的“書信卷”和《家書》時看到這段愛情故事的“前奏曲”已被巴老記錄在冊。抗美援朝時,在朝鮮體驗生活的巴金讀到妻子蕭珊的來信,其中說:“有一天黃裳陪那位小姐來我這里坐了很久,第二天就去無錫,我們在報上讀到他們訂婚的消息。”(見《家書》1953年11月16日的信)巴金看后即提筆寫信給黃裳:“蘊珍(即蕭珊——作者注)來信也說起你訂婚的事。這是好消息。什么時候結婚?我希望能喝一杯喜酒。”(見《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370頁)

      黃裳對在人生道路上得到巴老的扶植是沒齒不忘的。1942年冬,黃裳拿著巴金的三哥、他的英語老師李堯林的一紙便條,只身入蜀,去找巴金。見面后,他對巴金的印象是說話不多,待人卻很熱情。巴金把黃裳視同手足,見他舉目無親,生活困難,便幫助把他的旅行記事散文介紹給《旅行雜志》,使黃裳在重慶得到了第一筆稿費。黃裳在軍中任翻譯官時常調防,巴金把他曾發表過的散文收集到一起,通過書信與黃裳商議進行編排修改,為他出版了第一本書《錦帆集》。由此,黃裳走上了文壇。

      我在黃裳的懷念文章中看到,有一次單位搞個人鑒定,黃裳請巴老給他提意見,巴老向他指出“拼命要錢”是大缺點(見《散文海外版》2006.1期)。黃裳對巴老的批評意見心悅誠服。他因喜歡買舊書,感到錢總是不夠用,于是預支版稅,計算稿費,編書也要編輯費,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可見巴老對他所提的意見說的是真話。

      我與黃裳的接觸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雖然也時常看到他到作協開會或參加各種活動,但多數還是在他探望巴老時見到的。我從他們的交往中觀察到巴老對黃裳的關愛是無微不至的。早些時,巴老常以書信或帶話的方式約黃裳到家里品茗聊天,他珍視這樣的輕松自如的交談。有一次,在杭州養病的巴老托我帶兩盒西湖龍井回上海,說黃裳喜歡喝茶,讓他也嘗嘗新。黃裳夫人逝世,在告別儀式上,黃裳發現一只挽聯上署名“老友巴金”的花圈。令黃裳動容的是巴老住醫院也有好幾年了,心里仍惦記著他。

      平時,多日不見,如隔三秋,兩人期盼著相見。真的在一起了,巴老因病無力氣說話,又碰上黃裳少言寡語,對話不多。我看到他們時常會有“卡殼”的狀況,坐在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當此時,我便想起白居易的詩句“此時無聲勝有聲”……

      出幾本書,送送朋友,是巴老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因此,無論單行本還是大部頭的全集、選集及五卷本的《隨想錄》都會送給黃裳。有幾次黃裳來訪,巴老都會叫我從柜子里幫他拿新書,當場簽名送給黃裳留念。有了書作話題,巴老與黃裳的談話就流暢得多,自然而然像泉水般流淌出來。

      1998年11月16日的那次見面,黃裳進門還沒坐定,巴老就對他嘆起了苦經,說:“我現在動不了了,書店沒法去了。”黃裳說:“我也已多年沒去四馬路(即福州路)書店了。”巴老笑著說:“以前,書搬來搬去,我高興搬,現在連書都拿不起了。”接著,他告訴黃裳說,這次出了一套《巴金譯文全集》,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部書了。黃裳聽后說道:臺灣出版的那套譯文全集漂亮。小林說:“這次把克魯泡特金的作品也收進去了……”

      黃裳與巴金長達六十多年的交往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我記得,黃裳在一次回望與巴老亦師亦友的交往時,深有感觸地稱他是新生者的保護者,前進道路上的領路人。如是評說,我看是恰如其分的。

      2021.12.8

      2022.8.20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