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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潔:無字的紀念
      來源:北京晚報 | 祝勇  2022年10月28日08:00

      張潔老師的散文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剛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了,她的小說代表作《無字》不久前也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入《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出版。翻讀張潔老師的這些作品,心中不禁想起與張潔老師交往的一些往事。我認識張潔老師較晚,應當是在2005年或者2006年。張潔老師是作家徐小斌的朋友,我也是徐小斌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就成了朋友。

      初次見面,是在張潔老師的家里,小斌姐說張潔老師看了我的文章,想認識我,我們就約好,一起去了張潔老師家做客。張潔老師不讓我叫她張潔老師,這倒難住了我,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她說,就叫張潔吧。

      開始時很不習慣,因為她是長我近30歲的長者,是中國唯一兩次獲得過茅盾文學獎的尊者,直呼其名,實在開不了口。但她立場堅定,不容置辯,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反正大家都是這么叫的。如今張潔老師已去了天堂,我還是遵從她的意愿,直呼其名。

      名如其人,張潔給我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潔。那時候她已近70歲,打扮卻仍是那么素潔優雅,不像有的女士,一入老年就自暴自棄,首發飛蓬,面如灰土,張牙舞爪。每次見到張潔,她都是那么干凈爽利,衣著得體,有時還配上小碎花圍巾,簡潔中透著精心,不失知識女性的品質感,讓我相信有些女性是越老越美的,就像我讀大學時見過的“九葉詩派”的重要詩人陳敬容。那一年她也是70多歲,人很清瘦,我記得她穿著一件米色小西裝,風度翩翩,格外精神,是我想象中的“五四”后期知識女性的秀雅形象。

      張潔的家也非常干凈,一塵不染。我想她是有潔癖的,也目睹過她反反復復擦地板的模樣,真是害怕有一粒灰塵落下。她的女兒在美國工作生活,她一人獨居,紅帽子樓是作協分配的房子,面積不大,家里的東西不多,反而顯得眉目清晰。我記得房間里有一架鋼琴,那一代作家中家里有鋼琴的并不多見,即使有,也多為孫子、孫女學琴而買,張潔家的鋼琴,我想是她自己彈的。我沒有聽到過她彈鋼琴,但我見過她畫的畫,有一幅就掛在墻上,她還給我看其他的作品,叫我評鑒,可惜對于油畫我并不內行,只是覺得她找到了自己的繪畫語言。

      她性格直率,眼里不揉沙子,說話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想必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我讀《王蒙自傳》,說有一次周揚和作家們開會,周揚說:“你們也要體諒各個地方的領導干部,你們去試試,不一定比他們干得好嘛”,張潔當場駁斥:“那讓他們來寫寫小說嘛。”讀到這里,我不禁莞爾,是張潔的性格。

      張潔給我講過一件事:20世紀80年代,也是作家的一次什么會,一位報告文學作家見到張潔,說:“張潔,我能擁抱你嗎?”張潔干脆利索地回答:“不能?!?/p>

      我也經歷過類似的尷尬,有一次張潔跟我聊到了她的長篇小說《無字》,因為不久之前《無字》剛剛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張潔就問我怎么看待這部小說,我說這部小說以一個家族幾代女性的婚姻遭際為主線,描繪20世紀中國波瀾壯闊的大歷史,以女性視角、恢弘的筆法對時代大背景下的人性進行了深度挖掘,既厚重,又獨特。張潔聽了半天,問道:“你看過這部小說嗎?”我一下就露了餡兒,因為這部三卷本、80多萬字的小說,我哪能一朝一夕看完,當時只是看到《書摘》雜志上的小說縮寫,以及一部分篇章而已。我所說的,是從我能夠閱讀的部分里得出的結論,也不能算錯吧。但張潔這么一問,還是讓我冒了一頭冷汗,覺得這位張潔阿姨真是太直率了,說話一點不留情面,但歸根到底,還是自己太浮夸,不實事求是。張潔雖然沒有多說什么,善意地轉移了話題,我卻深感警醒,告誡自己:以后要有一分根據說一分話,要心懷敬畏,不可胡言。

      張潔的這種性格很多人不喜歡,我倒覺得挺可愛。或許因為我是她晚輩,所以不覺得她批評我有什么錯,假若是她同代人,可能會受不了。我覺得她有一個非常好的品質,值得我學習,就是她的心里雖然裝了太多的恩恩怨怨,但她從來不講,對我這個后生講的,都是一些細枝末節,無關痛癢,算是文壇花絮吧,無礙大局。即使2006年,我們在西班牙見面,有大把的時間聊天,她也只講往昔的趣聞,不涉及文壇八卦、個人隱私。我聽到過其他前輩作家用最刻薄的話痛罵張潔,但張潔從不在背后說別人壞話,泄一己私憤,也從不在別人面前給自己貼金。

      2022年,我從《光明日報》上讀到韓小蕙老師懷念張潔的文章《懷念,也是不能忘記的》,說“早在1989年,她就獲得了意大利馬拉帕蒂國際文學獎,這個獎一年只授予一位作家,博爾赫斯、索爾·貝婁都是其得主”,“后來張潔又獲得了意大利騎士勛章,以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1992年張潔當選為美國文學藝術院榮譽院士……這院士全世界只有75人,不增加名額,去世一人才增補一人,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只有她和巴金”,這些都是我看韓小蕙文章知道的,從來沒有從張潔嘴里聽到過一個字。在我眼里,她是一個熱愛寫作的作家、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實,不需要偽飾,在多事的文壇上,這是多么珍稀的品格。在我看來,這是張潔最大的潔癖——精神上的潔癖。這樣的潔癖讓我尊敬,這樣的品格也影響到我的處世為人。

      2006年,張潔說她要去西班牙,我從美國回來,正好要繞道西班牙,和我的老朋友、畫家冷冰川見面后再回國,我們就約好在馬德里見面,接頭地點,是馬德里市中心塞萬提斯雕像。那時還沒有手機,尤其在國外,聯絡十分不便,只能按照之前郵件上的約定行動,不能更改。我先到馬德里,一切安排停當,就按預定時間去了塞萬提斯雕像,等了許久,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有誤,直到在一片白種人中看見張潔身影,才踏實下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也很佩服她,這么大歲數了,還一人獨行,到遙遠的異國。

      那時張潔腳力尚好,在馬德里,從普拉多美術館到馬約爾廣場,每天走很多路,看畫展,吃美食,興味無窮。我心想我應該多照顧這位老人,后來發現她一點不需要照顧,比我還精神頭十足。她帶我去馬德里的菜市場,整潔干凈,各種瓜果蔬菜紅紅綠綠,猶如一個大花園,每去菜市場,張潔都面帶喜色,會買一些當地的水果,有的我連見都沒見過??吹贸鰜恚且粋€熱愛生活的人。當然,這是一句廢話,一個作家假如連生活都不熱愛了,怎么還會熱愛寫作呢?

      每天回到酒店,我們都會在公共區域小坐。張潔不喜歡那種星級酒店,而是選擇老式公寓改造的酒店,有歐洲電影里那種老式電梯,只能站一個人、最多站兩個人的。這種酒店沒有大堂,有一個公共區域,擺三兩只沙發就不錯了。我們晚餐后會坐在那里聊天,聽她講她的創作經歷,講零零碎碎的文壇往事。她說出的名字,都是我讀中學、大學時從文學期刊上見到的文學大家。她講得投入,我聽得入神,這不就是只有我一個聽眾的文學講座嗎?只可惜當時不便記錄,事后也沒有追記,時日一久,幾乎都忘光了。我不做記錄不僅僅是因為手懶,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不便將這些個人談資記錄下來,事后發表,這對談話者很不尊重,顯得過于功利。朋友交而不信乎,我想張潔正是出于對我的信任才講這些人、這些事,假若我將她所說的內容寫下來發表了,就有違她的信任,盡管它們可能成為寶貴的“新文學史料”。

      我不僅沒有把張潔與我的談話記下一個字,而且從沒有請張潔在書上簽過名,甚至沒有一張與張潔的合影。

      我與張潔的交往,幾乎沒有留下一字一物的紀念,是徹徹底底的“無字”。

      那次去西班牙,有一事讓我感到愧疚,就是在行將離開馬德里的時候,張潔要去一個海邊小村(名字我已忘記),我則要去巴塞羅那見我的朋友冷冰川。其實我感覺到張潔是希望我陪她去小村子的,但我和冷冰川已經約好,不能爽約,于是想拉她同去巴塞羅那,她堅決不去,我們就只好在馬德里分別了。盡管張潔獨來獨往慣了,但看到一個老太太形單影只地離開馬德里,心中還是感到不忍。后來我一想到那次西班牙之行,心里就會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愧疚。

      獨來獨往、孑然獨行,這是張潔給我留下的另一個鮮明的印象。王安憶形容張潔是“冰雪聰明”,認為“人有的時候不該這么聰明,真是這么聰明的話會給自己造成傷害,太靈敏了,就變得脆弱。還是稍微笨一點好?!蓖醢矐浭巧埔獾?,也說中了張潔的個性。人需要圓融,甚至需要煙火氣,但張潔像個仙,太清潔,所以她會感到孤獨,不合群,容易和周圍的環境形成一種緊張關系。張潔喜歡和我們這些小朋友(還有寧肯、興安等)相處,是因為我們是晚輩,不會和她形成這樣的緊張關系,我們彼此都會感到安全。當然,這樣的個性成就了她的文字,她作品里的愛與恨都是尖銳的、決絕的。她是中國文壇上的一個孤旅者,也成就了中國文學的一段神話。百年孤獨,這四個字,幾乎可以用來概括她的一生。

      還有一事不只讓我感到愧疚,甚至感到永遠的自責——雖然回北京以后,我曾去紅帽子樓看望她,然而自從張潔被女兒接到美國之后,我終日陷入自己的事務堆中,一直沒有與張潔聯系,等我“百忙之中”想起與張潔聯系,就得到了張潔去世的消息。我想借這段文字,向張潔道歉,希望她在天堂里能夠聽到。

      她在最后日子里給興安發來一信,信中說:

      “因為距離哈德遜河只有一百多米,河堤上是林蔭大道,雖然烈日炙熱,但樹蔭濃密,樹下是一個接一個的長椅,我很多時間都消磨在河堤的林蔭大道上了,什么也不想,就是坐看河上的風景。

      “過去的一切都遠離了我,就像沒有發生過,也毫無遺憾之感,人到了這個地步,也真奇怪了?!?/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