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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簡平:“老哥”任溶溶
      來源:解放日報 | 簡平  2022年10月27日08:08

      我和著名翻譯家、作家、出版家任溶溶先生是名副其實的忘年交。任溶溶大我35歲,屬于我的父輩,但他一直管我叫“小弟”,而在我心里他就是我最愛戴的“老哥”。

      在“老哥”任溶溶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我倆的情誼越加深厚了。由于戴上了須臾不能離開的氧氣面罩,他基本謝絕了別人的探視,對我這個小弟卻“網開一面”。我可以不用通報,隨時去看望他,和他海闊天空地聊天。這位視快樂為兒童文學主旋律的長者,即使戴著氧氣面罩,即使肌體開始退化,仍始終樂觀而幽默,所以,我們每次相見都很快樂。

      我和“老哥”任溶溶聊得多,有一點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動畫電影。說起動畫電影,任溶溶覺得這對他走上兒童文學翻譯道路有著重要的影響。他是資深電影迷,三四歲就坐在媽媽膝蓋上“孵”電影院了,尤其喜歡看動畫片。他還開了家一個人的“電影院”——自己編寫電影說明書,自己寫故事,自己定演員……他說起自己看過的影片總是滔滔不絕,連小時候看的影片都記得一清二楚。他曾回憶道,早年間看好萊塢電影,正片前都會加放一些短片,“加映的動畫片是我們孩子的至愛。在迪士尼改拍長動畫片后,加映的動畫短片就只能看到《貓和老鼠》以及《大力水手》了。”當然,有了長動畫片后,他就更加癡迷了。而他最早翻譯的外國兒童文學作品,恰好有許多改編成了動畫片,因此大受歡迎,也鼓起了他翻譯的勁頭。比如,他翻譯的《小鹿斑比》《小飛象》等,都是迪士尼動畫片英文原著。

      讓任溶溶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自己創作的童話也會被拍成動畫片。1962年,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動畫片《沒頭腦和不高興》上映后轟動全國,家喻戶曉。任溶溶成了香餑餑,被動畫片創作者拉進了“圈子”里,經常去參加相關的討論和策劃。1979年,他的《天才雜技演員》又被拍成動畫片,又是好評如潮。2008年夏,我所在的上海廣播電視臺(SMG)想加大動畫片的創作力度,讓我把任溶溶請來開會做參謀,他非但認真準備,親自到會發言,還陸續寫了好幾封信來,提出許多寶貴的建議。

      有一次,他給我寄來兩本他翻譯的書,一本是《地板下的小人》,一本是《吹小號的天鵝》。他告訴我說,這兩部兒童文學作品都被搬上了電影銀幕,前一部他多年前看過,后一部則是新近在電影頻道里看的。動畫片片名改成了《真愛伴鵝行》,一開始他還沒意識到,看了一會才驚喜地發現,這不就是根據《吹小號的天鵝》改編的嗎?因此,他認為抓好原創兒童文學可以為動畫片的創作提供豐沛的源泉。他在隨書致我的信中深情地寫道:“我是衷心祝愿我國美術電影事業更上一層樓的。”

      任溶溶是從2016年開始戴上氧氣面罩的。那年8月,他因呼吸障礙住進了華山醫院。我去看望他時,問他想吃點什么。任溶溶是個美食家,可那時他說只能吃粥了,我聽了很是難過。他雖然出生于上海,可祖籍是廣東,小時候還在廣州生活過,因此,對粵菜情有獨鐘。于是,我去久光百貨八樓的金桂皇朝粵菜館排了很長的隊,為他買了三種粥——順德拆魚粥、皮蛋豬展粥、冬菇滑雞粥。

      戴著氧氣面罩的任溶溶瘦了不少,說話因戴著面罩而有些吃力,但思路清晰,精神也不錯。即使生病住院,他還是停不下筆來,在用過的廢紙上寫東西,其中記錄了他的鄰床中午吃了多少飯、多少菜:“這位98歲的老人,雖然比我大5歲,可是身體比我好得多。有許多生活細節,他都能自理,特別是他的吃功令我十分佩服。他從不挑食,來什么吃什么,吃得精光。”我看后不禁莞爾。他悄悄地用手指給我看,確認他寫的是那位鄰床。我也悄悄地附在他的耳邊說:“你把他的姓名和身份搞清楚,以后寫篇文章。”他聽后點了點頭。

      后來,他真的去問了,原來這位鄰床是抗日老戰士,曾在新四軍的興化獨立團任職。在醫院日夜陪護的任溶溶的小兒子任榮煉告訴我,父親每天都這樣在紙上寫寫畫畫的。我臨走時,問任溶溶要了那張紙,并突發奇想,我要把他寫的這些東西統統收集起來,然后出一本書。我的這個愿望后來真的實現了,2018年6月,收有任溶溶寫于2016年6月至2017年5月間文字的書《這一年,這一生》由明天出版社出版,作為我獻給“老哥”的生日禮物。這本書里,我還請榮煉畫了插圖,這些插圖同樣非常幽默,有一種動畫片的感覺。

      漸漸地,任溶溶連粥也吃不了了,我非常擔心,跟他說,總是要吃一點東西的,不然,身體怎么會好呢。他想了想說,那就喝點葡萄汁吧。我追問:你想喝哪種牌子的?他又想了想,然后告訴了我。我當即買了兩箱送了過去。去年3月,我去看望他時,跟他說了一件事:我讀中學的時候,沒有什么書可看,學校圖書館的一位老師見我喜歡看書,便偷偷地塞了兩本書借給我,其中一本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意大利作家柯羅狄的《碧諾基歐奇遇記》(即《木偶奇遇記》)英語簡寫本。我說,我在寫自己的影像自傳時,又看了一遍這本書,還在網上看了一遍根據這部童話改編的動畫片。任溶溶聽后,馬上讓榮煉找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他翻譯的《木偶奇遇記》。說起這本譯著也是傳奇。我當年無書可看的時候,任溶溶在干校里也無事可做,于是,他偷偷自學起了意大利語,甚至不聲不響地從意大利語直接翻譯出了《木偶奇遇記》。他說,我們倆還真是“有緣”啊。他很開心地用有力的筆觸在書上為我題簽:“最最最最親愛的好朋友簡平小弟留念”。

      2022年5月19日是任溶溶的100歲生日,沒有想到,一場疫情竟讓我們難以相聚。

      在這之前,榮煉幾次發來微信,說他父親很想念我、問候我。我想來想去,決定拍一條視頻給任溶溶,祝他生日快樂。榮煉說,他父親看了好幾遍,并謝謝我對他的祝福。今年夏天,上海特別炎熱,我放心不下任溶溶,跟榮煉商量,我拿到核酸檢測報告后,即讓女兒開車送我去他家探視。可榮煉說,疫情還沒有緩解,天氣又過熱,還是再耐心等等。9月中旬,我和榮煉終于約好,23日那天去見那么長時間沒有見到的任溶溶。

      不料,22日早上,我卻得到了任溶溶在當日凌晨于睡夢中離世的噩耗。

      那天晚上,我和榮煉在電話里一起失聲痛哭。

      雖然“老哥”不在了,但23日我還是如約前往。看著空落落的床鋪,想到以往我們坐在床邊聊天的時光,不禁淚水洶涌。我脫下帽子,向任溶溶的遺像鞠躬,我在心里說,我的生命里能遇到這樣一位誠摯的老哥,這是何等的幸運!

      我才離開,收到榮煉發來的微信:“帽子忘了!沒頭腦!”

      我回復道:“先擱著吧。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