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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謝冰瑩與林庚白的一段情緣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湛廬  2022年11月09日08:12

      林庚白(1897—1941)是民國時期的政治人物和詩壇怪杰。他早年即奔走國事,有澄清天下之志,17歲擔任眾議院議員,兼任憲法起草委員會秘書長;21歲任眾議院秘書長;后又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顧問、立法院委員等。林庚白還是南社健將,詩才尤負時名,他自己也自詡“今古之詩,當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麗白樓詩話》)。另外他的性格真率多情,自號摩登和尚。1929年12月21日,他認識了鐵道部女職員張璧,對之一見鐘情并展開狂熱追求,不僅寫下大量詩歌和書信,而且魂牽夢繞。他的日記現存1930.9.18-11.19(63天);1931.2.5-4.2(57天);1932.8.1-12.11(133天);1933.4.1-6.21(82天),共計四年間335天,經周永珍整理收入《麗白樓遺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7月版),但刪去了一些內容。本文寫作則使用其稿本日記。據統計,其中確指張璧的“璧”字就出現了405次,可見相思之深,怪不得這段風流韻事當時騰播人口。

      但奇怪的是,在1932年10月31日至12月11日期間,林氏日記中“璧”字僅出現了22次,取而代之的是代號B的女士,竟出現了109次之多。暫舉重要的數日如下:

      11月1日:“又和B談了一會,我真是得著無上的安慰。

      11月2日:“起來后看B,又病了,她的身體這樣的弱,應當好好的營養才是,但誰又能給予她以像我一樣的細膩慰貼呢? ……到樓下來看B的病,一逕談到天黑。”

      11月4日:“午后和B、F談了半晌,后來B走上樓來,很甜蜜地吻了我,這真使我感著說不出的愉快啊!”

      11月8日:“五點到巴黎大戲院,等到五點三十五分,B還不曾來,我忽然聯想到璧,也許B因受的欺騙太深了,故意也來玩一次手腕,哪知是誤會,她雇了汽車趕來了,B真是可愛,真和我一樣地真摯,于是一起上樓去,整整的兩個鐘頭,她所給予我的安慰,使我太是愉快了,天啊! 只不要再有變化,我曾經受著創傷的一顆心,還不曾補好呢!”

      11月18日:“B是不會再騙我的了,我的整個的新的生命,都交給了她啊!”

      11月21日:“和B一起走出去,送了她上電車才分手,她真是了解‘愛情’,怎樣會鑄成那么一個大錯而嫁了F呢? 情感沖動的愛,太危險了。”

      11月28日:“中午和B一起出來,談話中很使我愉快,可愛的B,簡直抓住了我的整個靈魂啊!”

      兩人約會、接吻、知心交談,相互關愛,完全像熱戀中的人。看得出此時的B女士還處在婚姻狀態,但與丈夫F先生的結合屬于情感沖動下鑄成的大錯。而林庚白10月30日面見張璧時兩人發生了嚴重爭執,張璧不承認與林庚白的戀愛關系,林覺得自己“遭遇了空前的創傷和痛苦”,以至于連跌兩跤,“幾乎全失了知覺”(見該日日記),算是處于失戀狀態。這時的B女士,給予了林庚白“無上的安慰”,甚至成了林庚白新的生命的希望。

      那么,B女士究竟是誰呢? 考核相關史料,并不難查找。林庚白1932年10月25日給柳亞子的信中云:“昨晚在揀信中,因她倆喊下去吃蟹,后來冰瑩又到樓上來,和我閑談。”(《麗白樓遺集》下《書信集》)檢1932年10月24日林氏日記:

      晚上回來,替亞子揀信中,B喊我下去吃蟹,飯后她又上樓來,談到十點去睡。

      兩相對照,B無疑就是著有《從軍日記 》 的 現代著名女作家謝冰瑩(1906—2000)。據謝冰瑩后來撰寫的《林庚白》一文回憶:

      在上海“一二八”抗戰爆發不久,我們就搬到了他住的地方——法租界霞飛坊三十三號的樓下。他做了我的二房東,我們每天至少要見一次面,談起話來,上自世界國家大事,下至販夫走卒,無所不談。

      當時謝冰瑩與上海左聯作家顧鳳城結婚同居。但顧事事計較,尤其看重金錢,謝則自由浪漫,兩人脾氣頗不相合。當他們搬到霞飛坊林庚白的租處借租時,林庚白成了二房東,林住樓上,謝、顧住樓下,樓上樓下時常相見,林、謝二人興趣又頗多投合,彼此產生好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1932年10月24日林氏日記稿本的天頭還有一行字:“今晚B第一次和我接吻,很甜蜜地給了我一個吻。”日記后面還涂去了幾句話,依稀可以辨識出“她說了好些甜蜜的話”一句。10月27日又記:

      我忽地想起,她那天晚上問我:“假使我寫這樣甜蜜的信給你怎么樣?”我說:“你是老顧的人啊!”她又說:“人又不是一件物品。”

      “那天晚上”指的當是10月24日晚上,謝冰瑩的語言和行動都表現出她敢愛敢恨的個性。不過,兩人情事的起因還由于林庚白,在該年9月21日林氏稿本日記中,有這樣的記錄:“回來和冰瑩閑談。啊! 今兒真對不住璧。我居然撫摩了很久冰瑩□□□□□□,她一絲兒也不動,盡著我撫摩,天啊,我真有點心里癢癢的,自然也同時會沖動,但我終是對得住璧,不曾再進一步,捱住吧。晚上喝了些葡萄酒。”林氏日記大膽坦白,他并不把自己的非禮行為移到喝酒之后,他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表達了自己的欲望。

      看待私密性較強的個人日記,不能戴著道德的或獵奇的眼鏡。林庚白能夠坦誠記錄并認識到自己在追求張璧期間犯下的錯誤,包括他對柳亞子女兒柳無垢的思念:“格外想著可恨的璧,而同時無垢的美麗活潑的影子,也仿佛在眼前似的,太矛盾了吧?”(1932.8.25)“風雨依然,不知無垢走了沒有。同時又是想念著璧。啊!太矛盾了吧?”(1932.8.31)這本身就是勇者的行為。更重要的是,他還能恪守自己設立的底線,沒有去欺騙張璧和她發生性關系,這誠然談不上他自夸的“人格的崇高與偉大、圣潔之流露于無形”(《麗白樓集·與張璧書》),卻也能看出他是一個有自己原則的人。

      那么,謝、林這一段情緣的結局如何呢? 我們再看幾段林氏日記:

      11月5日:“飯后走下樓,又遇著B、F的沖突。淑榮在慰貼著B,但B真是太苦了,這樣一個的局勢,還等待什么? 小資產階級的女性,本來是動搖的,尤其偏于情感的B。后來她倆去學校,晚半天我就去看她,談到八點回來。”

      11月9日:“早上B給我以F的信看,F太陰狠了,手腕太辣,但怎能瞞我呢? 就把他的用心告訴了B,也十分相信。……B真太苦了,恰如封建社會的農民,受地主的剝削一樣。”

      11月10日:“問了B的昨夜情形后,很是替她擔心。中午獨清來,又公開的談判一個多小時,后來獨清上樓來,我把他倆決不應當再拖延下去的理由,很客觀的告了他。”

      11月16日:“今兒瞧B,似乎有決心,很替她安慰。”

      11月18日:“替B找房子。”

      11月30日:“五點多到B的校中,才知F又和她搗亂。B固然是太弱了,但也怪我不上緊,真對不住她。”

      12月2日:“B來了,談了一會,很使我感到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終于沒落的危險,也不再說什么。”

      12月9日:“回來已中午。B已搬了。”

      因為明確了B的所指,也就明確了F是顧鳳城的代稱。通過以上記錄,我們大致可以推測出當時的情形:應該是林苦惱與張璧的戀愛,謝痛苦與顧鳳城的結合,兩位失意人相互傾訴、慰藉,在“理解的同情”基礎上萌生了愛情;但兩人皆非世俗男女,而是革命志士,他們也許不簡單的是想追求個性解放,而是想克服自己小資產階級式的個人情感痛苦,去追求更崇高的國家民族利益,最終走到一起。對此,林庚白1932年的日記中曾有表示:

      10月11日:“……談中國的政治、外交,回來又和鳳城、勉之、冰瑩談。這一席的談話,使我由煩悶而興奮起來。我終是富于革命的熱情,而對于政治和外交以及一切的社會問題,都感著很濃厚的趣味的。”

      11月2日:“獨自在樓上,太傷感而苦痛了,到樓下來看B的病,一逕談到天黑。啊! 為革命的利益,為解除我和她的痛苦,為找尋革命前程的一塊基石,和我和她的幸福的光明,我決定這樣做了。”

      不過,據林氏日記和其《芙先生的一封情書》顯示,林庚白與張璧的關系在12月16日至28日之后一度有所緩和,這使林又重回舊夢,直至1933年6月,林庚白還在不斷“夢璧”和給張璧寫信。而謝冰瑩在林庚白、柳亞子等朋友的鼓勵幫助下,1932年12月9日搬離了霞飛坊,與顧鳳城徹底分手,之后也很快開啟了自己的新生活。林、謝之間,終屬有情無緣。

      于是,謝冰瑩和林庚白這一段不曾公開燃亮遂即熄滅的戀情,也就掩蓋于歷史的塵埃之中,即使兩人后來的文章,對此也沒有絲毫提及。

      最后要說的是,今天我們揭出這段往事,是為了更好地進行學術研究,在歷史情境中把握作家的行跡及生活狀態,體會作家的復雜心理和情感變化。比如知道了B就是謝冰瑩,那么學術界關于謝冰瑩1932年去向的各種錯誤猜測(如在閩西、在廈門)就不攻自破,林庚白的日記及其與柳亞子的通信、柳亞子與謝冰瑩之間的通信等材料可以證實,1932年的謝冰瑩除了四五月間曾回湖南老家為父親慶祝七十壽辰外,其余時間仍呆在上海,并在上海圣達里的婦女職業學校任教。因此我們必須再次嚴肅指出,純粹出于獵奇目的去窺探名人隱私是不道德的,即使在學術研究中,我們也應堅持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