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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情侶詩集”背后的文人交誼
      來源:北京晚報 | 肖伊緋  2022年06月21日09:07

      暑氣逼人,炎蒸難耐;困居齋中,以閑翻故紙為樂。忽有友人見示一冊新獲舊書,乃是近百年前印成的一部詩集,名曰《比翼集》。

      書前印有一幀男女合影,右題名曰“比翼集著者:張銘慈先生游紹斌女士合影”,左落款曰“一九二四年雪冬后攝于北京中央公園”。一目了然,既曰“比翼”,即此二人(或夫婦或情侶)之詩作合集;卷上所輯為游紹斌女士詩作;卷下所輯為張銘慈先生詩作。毋庸多言,此乃一冊不多見的“情侶詩集”。

      令人驚訝的是,就在這幀合影背面,竟然還印著一首胡適題詩,且此詩應當就錄自這一部詩集。

      《比翼集》中所印張銘慈與游紹斌合影

      胡適選錄《比翼集》題詩手跡

      胡適題詩與佚信

      胡適題詩原文如下:

      生本赤裸來,

      亦向赤裸去,

      如何宇宙間,

      偏少赤裸語?

      寫張明池君的絕句一首

      胡適

      僅憑一己一時之記憶,感覺胡適與這位“張明池”(即合影中的張銘慈)并無交往,為何會選錄其詩作,并手書題贈呢?為此,必得多多翻檢詩集內容,方可得見真相吧。

      接下來,展卷一閱,詩文琳瑯滿目,頗可品鑒玩味。且所有詩文皆以手寫體上版,以石印法印成,別是一番生動觀感。是集分上下卷,上卷正文之前,多有友人題詞,略微翻閱,諸人名姓都很陌生,不是特別熟悉的舊時人物,也再無胡適本人及其關涉人物的題詞。可奇特的是,翻檢至下卷時,竟在詩文頁面中間,插入了一通胡適致張明池的信札之影印件,這封佚信在所有胡適書信集中均未收錄,是寶貴的史料,須細致考察一番。原文如下:

      明池先生:

      謝謝你的長函,我讀了此函,心里很感動;我可以說這封信給了我不少的愉快與安樂。

      這封信我很想留著做一種紀念,只因你要我把原稿還你,所以先寄還你,希望你抄了一份之后,仍把原稿寄給我。你們的詩稿,我略略看了,其中有些很可誦;如“小窗雙影話心肝”便是好句。但作舊詩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我不勸少年人向這路上走。

      紹斌女士也有好句子,如在“貝滿病中寄詩”中兩聯皆可誦。匆匆先草此短書,稍答厚意并祝紹斌女士好。

      十五,七,一。胡適。

      張銘慈與胡適的“文字交”

      《比翼集》著者張銘慈及其愛侶游紹斌,究竟何許人也,與胡適又有何交誼呢?在詩集的最后一頁,乃著者張銘慈所撰跋文中,就有張、胡二人交往點滴之記述。300余字的跋文,道出了張、胡二人因《比翼集》結緣的一樁文壇佳話來。

      原來,《比翼集》最初曾以油印的方式印成,著者張銘慈曾將此書贈予胡適。胡適得書后,非常欣賞書中的詩作,除了致信表彰之外,還曾在與友人聚會時,當眾念誦書中詩作,以表贊賞之意。1926年秋,胡適將赴英國公干之際,又“特選余集中一絕句親為書寫之,以作臨別紀念云”。

      因為得到友人劉靈華的贊助,《比翼集》第二次印制改用石印。付印之際,張銘慈認為胡適的“書法雄健娟逸,則少為人知,茲特由石印印出,以供好讀本集又酷嗜藝術者之鑒賞焉”。于是,就有了這著者合影背面的胡適題詩,以及分插于詩集下卷正文之中的胡適信札之影印件。可以想見,第二次印制詩集之時,著者或臨時起意,或事出匆促,才出現了影印胡適手跡分插兩處的情形吧。

      張跋的落款時間為“丙寅仲秋”,即1926年9月21日,這一天恰為當年的中秋節。而第二次以石印方式印制的《比翼集》,乃是正式出版物,與第一次油印本即寫即刻、即印即發的形式略有不同;其正式出版的時間比之張跋寫畢的時間又稍晚了20天,版權頁上明確印有“民國十五年雙十節出版”字樣。

      當然,無論是張跋寫畢之時,還是《比翼集》正式出版之時,只看到過第一次印制的油印本的胡適都已身在英國倫敦,并不知曉其題詩與信札,均被張氏付諸影印,納入《比翼集》第二次印制的石印本中了。至于胡適特別想收藏的張氏贈送油印本之際附寄的那一通“長函”,后來究竟有沒有終于在張氏錄副之后再次收到,因無后續文獻可供考析,也無從確知了。

      值得注意的是,張跋背面,印有一頁“附明池編譯書籍目錄”,其中還有張、胡交往的線索可循。目錄中有《國學大綱》一書,介紹稱“此書為明池歷年研究國學之結晶,曾送請胡適之教授評閱,往歲任北高工國文講師時,曾油印為講義,現存于北大研究所”。可惜的是,此《國學大綱》實乃內部講義,并非正式出版物,搜尋不易,無法從中管窺胡適對張氏國學修養的評價了。

      《比翼集》作者曾是“佛系青年”

      除了與胡適的交誼這個層面,張銘慈其人其事跡,也頗值得進一步研究。《比翼集》末頁所印“附明池編譯書籍目錄”,就是張銘慈早期學術活動及成果的一個集中展示。譬如,曾于1924年7月創辦《少年日報》;曾著交由胡適評閱的《國學大綱》講義;曾主編《四民自治報》;曾力圖破除迷信、革新宗教,以“中英文合璧”方式參與創辦《佛化新青年》雜志等。

      《比翼集》印行之后,張銘慈的學術活動仍很頻繁,編譯書籍也不少,有翻譯日本學者森泰次郎原著《作詩法講話》、兒島獻吉郎原著《中國文學概論》(商務印書館,1930);與劉仁航合譯岡村司原著《民法與社會主義》(商務印書館,1931);翻譯藤山雷太原著《南洋叢談》(國立暨南大學南洋文化事業部,1931)等等。

      贊助出版石印本《比翼集》的劉靈華,也極可重視。劉靈華是中國近代著名佛學家、學者與社會活動家。他早年曾留學日本,悉心研究日本文化與歷史,譯述過不少日本學者著述。或正是受其影響,張銘慈后來才編譯了大量日本學者著述。翻譯藤山雷太原著《南洋叢談》出版之際,張氏在此書自序中提到了與劉靈華的相識經過,從中亦可管窺張氏早年生平。文曰:

      吾昔主辦《少年日報》于北平,與友人張宗載、寧達蘊諸兄共倡“佛化革新運動”,因識劉靈華先生,后與靈華先生創辦《四民自治報》,并組織“全國村市建設協會”,甚相得也。未幾,靈華先生離北南下……前年夏,吾因靈華先生之約,特南來參加國民革命……吾旋戎裝赴前敵,及過金陵,抵徐州,同思往日事,未嘗不感慨系之。今年夏,予乃擺脫各處瑣務,移家真茹……

      張序寫于“十八年歲暮”,即1929年末。據其記述可知,1924年,張氏在北平辦報,即結識劉靈華。1927年夏,又應劉氏之約,南下參加了國民革命運動,曾至上海、南京、徐州等地。1929年夏,“移家真茹”,即南下移家至上海西郊的真茹鎮,此處乃華僑最高學府——國立暨南大學所在地。據此可知,此時張氏可能就在暨南大學任教或講學。

      由于張氏早期有一段篤信佛教的經歷,在這一時期的佛教刊物中,屢屢有其事跡之點滴記載。譬如,1926年9月,上海佛化教育出版社印行的《心燈》月刊第12期,曾刊發《張明池君上本社副社長胡笏老書》,對張氏早年篤信佛教并傾力從事“佛化”工作的事跡,也有所披露。

      在這一公開發表的長篇通信中,張氏表達了期望開創“佛化青年”乃至“佛化世界”的宏大事業,提出了“應用世界佛教聯合名義辦一大規模之中英文之日報或雜志,發行全世界,使世界民眾皆有讀此報之機會,而受佛化之感化,是誠一絕大之宣傳也”,“復次應設一翻譯館,將大乘經典之重要者譯為各種外國文(或先用英文),譯印后發行各國大書店代售”等諸多建議,可謂信心滿滿,雄心勃勃。應當說,這一“佛教全球化”的理想版圖,透射著新文化運動洗禮之下,即便“佛系青年”也曾擁有過的時代激情。

      這些建議,實際上也是源自張氏于1923年至1924年間,在北京參與創辦《佛化新青年》雜志時已曾有過的工作經驗。事實上,早在1923年9月前后,張氏即已偕其夫人游紹斌雙雙加入“佛化新青年會”,《佛化新青年》第1卷第6期之上,還刊發有其友人張宗載所作《張明池君偕其夫人游女士同具愿書入會作此以贈》詩一首,以紀其事。“佛化新青年會”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的產物,旨在推動佛教現代化。在當時此會的三千會員中,張氏夫婦二人應當是骨干與精英。

      于此,也就不難理解,《比翼集》所錄張氏詩作中為何常見佛教語詞與佛家意境——這正是其這一段特殊人生經歷之間接寫照。

      動蕩時局下的比翼連理

      據查,張氏愛侶游紹斌,字學溥,與張銘慈同為云南大關縣人,畢業于北京美術專科學校。1919 年,張、游二人結婚。1921年前后,張銘慈考入北京大學;因經濟困窘,游紹斌一人留在昆明任青年會國史教員,不久因得親友資助,赴北京貝滿學校讀書,后考入美術專科學校。二人求學講學,一路相隨;雖時局動蕩,生活艱難,卻至為恩愛,不離不棄。誠如張氏在《比翼集》中另一篇跋文(寫于“丙寅花朝”,即1926年3月間)中所言:

      今年花朝,偶作八達嶺之游,歸來適值“國軍之戰”劇烈,以致京畿為之不寧,天上飛機云集,城中炸彈時投,人人自危,生命堪虞。竊思人生在世,不過如夢幻泡影而已。而一卷詩稿,乃數年心血,恐有遺失,故特付之油印,又益以學溥詩若干首,最后定名曰《比翼集》。蓋學溥癡情,而處此離亂之世,頗有與余共生死意,故取香山“比翼連理”之意而名集,書既印成,遂贈諸同好,以作紀念云爾。

      《比翼集》印行之后不久,張銘慈毅然南下參加國民革命運動。1929年夏,夫婦二人應當“移家真茹”,同赴暨南大學任教或講學了。據1929年上海《圖畫時報》第563期,所刊發的一張題為“云南女畫家游紹斌及其愛子美兒”的照片,可知張、游二人當時確實已“移家真茹”,且已育有“愛子美兒”。

      據傳后來二人又移家新加坡辦學,因未見確切史料證實,只能存而待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