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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元化德里達對談始末
      來源:《世紀》 | 吳中杰  2022年06月06日07:55

      日前張寧發來一張老照片,喚醒了我一段記憶。這張照片是法國思想家德里達于2001年訪問上海時所攝,時間是9月11日,地點在法國駐上海總領事館。近景有五人:德里達、王元化、郁白、張寧和我。德里達與王元化是主要客人,郁白時任法國駐上海總領事,是招待會主人,張寧是德里達同行的翻譯,我是王元化的陪同者。后景還有孫景堯、朱立元等參加招待會的中青年學者。

      2001年9月11日,德里達(右一)、王元化(左二)、郁白(左一)、張寧(右二)和作者(中)在法國駐滬總領事館

      時間過了整整二十年,當時對談的兩位主角德里達與王元化都已逝世,我與郁白本來就不熟悉,向無交往,也沒有打聽他的行止,只有張寧,雖然遠隔萬里,但倒時有信件聯系,她來上海,也都約我見面,保持多年的友誼。

      張寧年紀比我少得多,畢業于廣西大學,本來不可能與我有交集,只因我的學生孫景堯在20世紀70年代末曾任教于廣西大學,張寧是他的學生,那時景堯邀我與葉易同到廣西大學講學,指派張寧負責接待,這樣我們就熟悉起來,但回滬之后,即斷了聯系。后來我到意大利拿波里東方大學短期講學,準備順道在意、法等國參觀名勝古跡和藝術博物館,巴黎當然是重點地區。景堯聽說我想到巴黎參觀,就跟我說,張寧現在巴黎工作,我叫她給你帶路。我在巴黎玩了十多天,張寧帶我游了很多地方,即使她有事不能陪我時,也為我畫了路線圖,便于我尋找,這使我非常感激。所以這次她陪同德里達來滬講學,我就無形中介入了接待工作,其實只是為了幫張寧的忙。當時,復旦中文系系主任是陳思和,也是我的學生,我叫思和幫張寧安排活動,思和說:“張寧是我的老朋友,你不關照,我也會幫她安排的。”這樣我就放心了。

      但有一天,張寧愁容滿面地對我說,她碰到了難題。我問是什么事?她說,法國駐滬總領事郁白先生說要為德里達舉行午餐會,但有個條件,就是要我請出王元化先生來參加,說是如果請不到王元化先生,他就不開這個午餐會了。我托了好幾位朋友去請王元化先生,王先生都不肯答應,我真是急死了,怎么辦呢?我說:“不要急,我去試試吧!”張寧一聽,很高興,但也并沒放下心來。

      我與元化同志的認識,是由于內子高云的關系。高云于1960年從復旦中文系畢業,分配到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今上海市作家協會)文學研究室(后擴展為文學研究所)工作,元化同志因胡風案受審查后,也發配到文研室,高云、戴厚英等幾個年輕人知道他受審查事,但并沒有歧視他,倒是聽說他在研究《文心雕龍》而捉住他要他開課講《文心》,元化同志贊賞青年人的好學勁頭,也很高興地為她們開班講課。這樣,排起輩分來,元化同志應該是她們的老師,但那時候,學校以外的人都不作興叫先生、老師,老老少少都叫同志,所以她們叫他“元化同志”,我也跟著叫“元化同志”。1961年,我和高云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一篇論文:《魯迅小說的民族風格》,得到元化同志的肯定,他還將自己收藏的魯迅研究資料借給我們,鼓勵我們繼續研究。不過這些都是通過高云轉達的,我自己與他并無聯系。

      我與元化同志的接觸,是在1977年之后。有一次,高云與戴厚英一起去看元化同志,邀我同往,我就跟著她們去了。那時元化同志還沒有搬到吳興路,住在另一地方,我只是跟著高云走,記不得路名了。她們去,也并無什么事情,只是閑談,但一個下午談下來,使我對元化同志大為折服,他知識廣博、思路開闊、思想敏銳、見解深刻,對我啟發很大。此后我就常去聊天,只是他做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期間,看他太忙,無空談學問,就沒有去軋鬧猛(上海話:湊熱鬧)。直到他卸任之后,我才再度登門。有一次,在元化同志家碰到龔心瀚,他是復旦新聞系畢業生,我曾教過他的課,當時他正擔任中宣部常務副部長,見到我很親切,卻問我為什么不去找他。我說:“你做你的官,我教我的書,找你干什么?”他說:“那么,你干么來找元化呢?”我說:“我來是聽他談學問,又不是找他辦什么事的。”元化同志在一旁證明道:“我在做市委宣傳部長期間,他從來不找我,倒是我不擔任部長時,他常來看我。”

      正因為與元化同志有這點交情,所以我主動攬下邀請之事,想代張寧分憂解難。

      我跑到元化同志住處,提出邀請。元化同志說:“不是我擺架子,不肯與德里達會面,而是最近我正在發疹子,渾身發癢,不能穿西裝,不便見外國人。”他伸出手臂,拉起衣服給我看,果然滿身都是疹子。但我仔細看看,似乎還并不太嚴重,覺得還可以動員他去,就將實際情況告訴他。我說:“這次陪同德里達前來的,是我學生的學生,叫張寧,負責聯絡安排,兼做翻譯。那年我到意大利拿波里東方大學講學,順便到巴黎旅游,我的學生孫景堯怕我不認路,叫她接待,她盡心盡意,帶我到處參觀,所以這次她陪德里達到上海,我就幫她聯絡、安排。德里達是法國文化名人,法國駐上海總領事郁白要為他的訪滬開午餐會,但提出一個條件,說是你們要請出王元化先生來參加,我就舉行午餐會,請不來,我就不開午餐會。但如果不開午餐會,張寧回去就不好交代,我也覺得對不起她。所以還是要請你出席一下。你不能穿西裝,就穿T恤好了,我來接你,陪你去,我也不穿西裝,穿襯衫,好嗎?”元化同志說:“既然如此,那就去罷。”午餐會定于9月11日,雖然已是秋天,但那天天氣尚熱,到場一看,不穿西裝而穿襯衫或T恤的人很多,所以我們的穿著也并不顯得突出。

      王元化與德里達的談話很隨意,很松散,沒有固定的主題。有時王元化、德里達和郁白三人談;有時在飯席上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一起談,用的是英語,許多人都能對付幾句。記得德里達感慨道,為什么我們要用英語談話呢?希望下一次來時,我們能用法語對話。為這事,曾引起了一番語言霸權主義和國際通用語言問題的討論,元化同志也發表了意見。關于那天王元化與德里達對話的內容,復旦大學錢文忠教授曾經寫過一篇訪問記:《與德里達對話訪談錄》,記得較為詳細,先在報紙上發表,后收入《王元化文集》,大家都容易看到,這里就不重復敘述了。

      本來,他們談興甚濃,還有興致再繼續下去,但德里達下午還要參觀上海博物館,對談只好匆匆結束。

      參觀上海博物館,是德里達提出要求,也是我幫忙聯系的,所以我必得陪同前往,只好請別人送元化同志回去。

      當時的上博館長是陳燮君,與我有一面之交,他對德里達的來訪很重視,特地安排了接待外賓的講解員為德里達用英文講解,重點是在青銅器館,德里達看得很滿意。在參觀結束時,突然傳來了美國雙子樓被飛機撞毀的消息,德里達非常驚訝、憤怒,辭別了館長,站在上博的后門外,面對長空沉思良久。

      第二天,德里達訪問復旦,上午在相輝堂演講,下午在中文系座談,我一直陪同。那天晚上,元化同志還打電話來詢問德里達訪問復旦情況。后來德里達到別的學術單位演講,我就沒有參與了。不過他與張寧游杭州,還是復旦派的車,我叫我的博士生張巖冰陪同照顧,使德里達此次上海之行,有個圓滿的結束。

      完稿于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