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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被封印的偉岸的文學之靈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劉慶  2022年05月31日17:15

      我問嫂子,在醫院能聽見過年的鞭炮聲嗎?嫂子說,聽不到,這里也不讓放。我站在雍森醫院十樓急救室的窗口,視野中一片空曠。醫院位于沈陽城的北部,很北的地方,離居民區有些遠。醫院隔著一條馬路的對面,是城市中很少見的沒長出房子的空地,很大的一片,空地西面有一家養老社區,東面和南面樓群連綿而去,縱目不及的遠處,是更喧器熱鬧的城和街,人們仍舊生著,活著,笑著,也一定會有心中如我般酸楚的人吧!

      費迪說,你握著大哥的手照張相吧!無肉枯燥的左臂插著輸液管,我找見大哥的右手,將我的手探下,讓他的手覆住我的手,做兩手相握的樣。大哥的手曾是怎樣有力呀,現在如冬枝般,細長地枯著燥著。大嫂說,現在用的藥還好,平穩些了,前幾天很危險。大嫂說,再好點我就帶他回家去住。我的心緊成一團,又被撕著,抓著。回家,多好的詞啊,滾燙得能融了冬夜,化了慘白。

      左起:劉慶、林建法

      大哥的眼睛大睜著,大嫂說,建法,劉慶和費迪來看你了,你知道就眨眨眼。大哥的眼睛仍然看向病房的棚頂。好長時間以來,轉動眼珠是他和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再早一些時間是眨眼。大嫂說,他心里應該是明白的。她將手在大哥眼前掃了兩掃,大哥的眼睛眨了兩下,我們便彼此寬慰地說,你看,他是知道的。

      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們費了很多周折才進到醫院的病房。見過大哥一個月后,大嫂的微信發來大哥的照片,說大哥已從醫院回到了家里。照片上,大哥眼睛睜得大大的,大嫂說,回到家,大哥笑了。我長長地嘆口氣,他回到家,我們就更不方便探望了。接下來便是城市靜默,城市的區和區之間竟疊起路障,交通隔絕了。和大哥的聯系只剩下大嫂的手機,為免大家掛念,大嫂會發微信來,有一次竟說起大哥的情況轉好,她想扶他起身坐一下,結果突發狀況,只好請了120來急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大哥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差,絕無好起來的可能了。再知道大哥的消息便是今天凌晨,大哥于今天——2022年5月24日凌晨一點,已于家中病逝。清晨的城市很少車和人,我們趕到沈北的時候,東方露出半個紅紅的旭日,一個尋常的清晨,但今天這個清晨,對于我們很多從事文學的人,已然不同。

      2003年,我發表了長篇小說《長勢喜人》,作家雜志的宗仁發老師為我的小說宣介做了很多工作,他想請《當代作家評論》關注這部小說,我記得宗老師對我說:“建法是我的好朋友,但他有自己的發稿原則。”那時候我已經見過建法老師,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花白的長發,異于東北的福建口音和爽爽的笑聲。林建法宗仁發,美譽為東北二法(發),正是因為有了這兩個人,才讓東北的文壇有了氣象和作為,仁發師是吉林省《作家》雜志主編,建法師是《當代作家評論》主編,兩刊雙峰并峙,他們對文學的真誠和堅持,原則和立場令人嘆服,但他們之間的交往竟是如此君子互敬,仍然讓我大為吃驚,也更加敬重他們的文學操守。

      2006年,我在沈陽創辦《航空畫報》,有一個夜晚,在大連漁港門前,我被人叫出名字,竟是建法先生。我不記得當時怎樣寒暄,只記得大嫂埋怨我到了沈陽不打招呼,她一定要給我拿打車的錢,爭扯當中,那張十元錢團成一小團,仍塞到我的手上。那晚心里熱熱的,回到住處,我將大嫂給的那張紙幣夾在一本書中以為紀念,直到今日,仍然在一本我喜愛的書中。那以后便熟絡起來,成了他家座上的常客。我記得陪建法大哥去做鼻息肉的手術,我等在醫院的手術室外面候他出來,然后將他推進病房。那次在沈陽工作了差不多半年左右,我回了長春。沒想到我會再次到沈陽工作,這一次是在《華商晨報》,我的工作更忙了。但我十分慶幸和建法大哥的友誼,在長春和宗仁發在一起,在沈陽又在林建法身邊,作為一個為文學的人,何其有幸。

      為和他住得近些,也為了廝混在他的書房,我一次次重租房子,一連換了三次住處,終于租到一處合適的房子,住進了建法居住的海德公園。大哥家成了我的“食堂”,大嫂做什么好吃的立刻想到喊我。我成了建法書房的常客,隨時取用他的書,他的書有太多作家們的簽名本,讓你感覺與文壇很近。《當代作家評論》每次舉辦活動,他是一定要請我參加的,也因此結識了許多文學大家。

      越是相熟,大哥的語言越嚴厲,他竟不許我臧否作家作品,每一張口,他便當場將我叫停,作色說:“劉慶,你不要說別人的作品,你自己的寫出來再說。”被他喝住,我便汗顏,暗下了決心,去想自己的作品。有一次他說我應該終止報社的工作,想介紹我去一所大學,這樣會有更多的時間創作,我失口說,進了學校我再調走啊!他嚴肅地看我一眼,這個話題他從此再未提起。大哥對我嚴厲,責嚴語重,卻待我家人極溫和,那時費迪和兒子禹來住在長春,每到沈陽,大哥大嫂必請她們相聚。禹來喜歡吃包子,一次大嫂特意包了包子,和大哥一起冒著大雨送去,送到時,包子仍熱氣騰騰。

      有一次幾天未去大哥家里,進了屋嚇我一跳,他的書架空空,原來他將藏書一次性地捐給了沙家浜,坐在那空蕩蕩的書房里我悵然若失,說不出的滋味。后來這批書被蘇州大學從沙家浜取回,前年我去蘇州大學,季進教授特意領我參觀了存放的林氏藏書,那時候大哥的書架又已經滿了,但見了那些書我忍不住怦然心動。

      對好朋友,建法的心單純誠厚,永遠是敞開的,朋友來他會拿出最好的東西分享,記得作家東西來沈,大哥拿出他珍藏的藏紅花酒給我們喝,我們喝得滿頭大汗。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和東西步行回賓館,第二天我全身酸痛,立刻想到一定是大哥的藥酒打開了全身的毛孔,然后走在戶外受了風寒,痛中心念的卻是那酒確是好酒。建法大哥的意志力超強,他認定的事情一直堅持,他想用毛筆小楷寫《道德經》一百遍,這就成了他每天早起的功課,禹來的生日是4月8號,他便將第四十八遍送給孩子做了紀念,在他無法拿筆之前,他已寫了七十六遍。多希望他能寫幾遍啊,哪怕再多一遍也行。

      再以后他便進入了病中,全國許多的朋友都想著他的病,他去北京看病,去昆明看病,去上海看病,病情的說法不一,但他的行動越來越不便。大家對他不解,有催他手術的,有給他找按摩醫生的,他吃各種各樣的藥,執著地試著各種各樣的療法。即便如此,他仍不忘幫助朋友,2017年,我終于出版了他盼望中的長篇小說《唇典》,他的話已說不好,對外交流的工具只有他的小手機,他靠發短信和外界交流。他為了我在上海復旦大學的討論會,自己去訂了四十把紫砂壺做會議紀念品。有一天我們正說著話,他又在按他的小手機,后來我知道他是與作家出版社溝通我的兩部長篇再版的事。當時,我自覺十分對他不起,如果我不是報紙的事務纏身,多寫一些,會少辜負他一些吧!我和許多朋友們講起和他交往的故事,發現每個人都能記起建法的感人瞬間,感人過往,他幫過的朋友太多了,而這一切的基礎,都是你寫出了好作品,或是他期望你能寫出好作品。除了文學,他的世界里再無其它。

      我曾拉他去沈陽的陸軍總院檢查,醫生診斷說是小腦橋萎縮,但病因不詳。但我心里一直有一個執念,覺得那病因或開始于2013年的冬天,那時候他被返聘回《當代作家評論》主編的崗位已近三年,仍然編他視作生命的期刊。那年十月,他去德國參加柏林文學節,當時他正在下2014年一期的稿子,他一回沈陽便被通知解約,他編的最后一期雜志也胎死腹中,未能印刷發行。解約的過程簡單急促,我想他的內心之痛必難以盡述。

      建法大哥看病的過程艱苦卓絕,他心懷重新站起來的念頭,有人介紹了一位徐州的道醫,2018年6月,他去徐州住了些日子,進行斷食驅毒之類的療法,那次傷害極大,我去了徐州,堅決勸他回沈。大哥回到沈陽后,身體大不如前,徹底坐在輪椅上了。他的語言功能也在退化,他不肯屈服病癥的發展,見到我時還背整首的《長恨歌》練他的發音。有一次大嫂出門忘記帶鑰匙,急得跺腳,不知大哥努了怎樣的力,怎樣下了床,竟然爬到門口打開了門。偉大的建法兩條長腿走遍中國,風風火火,竟致如此晚境,怎不讓人唏噓浩嘆。

      前排:林建法

      后排左起:季進、高暉、王堯、閻連科、劉慶、楊慧儀

      后排左起:張博實、高暉、劉慶、王堯、林白、張學昕、閻連科、張清華、祝真玄、林源

      前排:林建法

      林建法夫婦與評論家何平

      坐在輪椅上的建法迎來了全國各地的文友前來探望,在他的書房里迎來一一撥撥的朋友,閻連科、王堯、張學昕、何平、王侃、李森、陳眾議、謝有順、林白、張清華等諸兄都專程趕來,每有好友上門,建法便坐在輪椅上笑著看著。他已不能上桌和大家進餐。2019年8月何平來,他努力地說著什么,過了兩天,大嫂破譯了他的語言,給何平發信息告訴說:“老林前天想說的話是,何平在《花城》訪談好,出書。”何平兄和我感慨道:“他還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他的文學,放不下他的朋友。他放不下文學,感覺他就是為了文學和文學雜志而生的,這些年,他變戲法似的創辦一份份雜志,別人組不到的名家稿子他很容易拿到,即使是一份剛創辦的新雜志,照樣能刊發大家的稿子。在他不能說話的狀態下,他仍然面對電腦,甚至單手打字。單手也不行的時候,他該是怎樣的無奈啊,這相當于剝奪了他的工作,停掉了他的生命。他失去了語言,所有的想法,再了不起的想法也全然無用,一個偉大的靈魂被封印了,一個文學的精靈世界變得幽暗寂靜。

      無法和外界交流是最痛苦的,我和任白、高暉、學昕等幾個兄弟決定去給他弄一個眼控儀,我們希望他成為文學的霍金,如果他能和外界交流,再大的困難他也可以克服,那樣我們的大哥就又活了過來。費迪參加了一個漸凍人的群,搞到了眼控儀,可惜他無法使用。大嫂說,建法這輩子說的話大多了,太累了,別難為他了。我相信他的心里一定翻江倒海,但這一切只剩下眼睛的一轉和一眨。再后來,他的氣管被切開了,再后來,他住進了醫院的急救室,再后來,他一直住在醫院的搶救病房。大嫂衣不解帶地守候在病床前長達一年又五個月,我們都說,這回建法大哥屬于她一個人了。從2014年發病開始,至今長達八年。大嫂堅韌地守護著他,守護著被封印了靈魂的文壇巨匠,守護著這位了不起的文學編輯家。躺在病床上的大哥眼睛一定在努力著眨眼,向來看望他的兄弟們眨眼,格非、宗仁發、任白、傅才等還有一眾的文友兄弟等著他眨眼,有時他的眼角會一濕,有時只是空空地一輪。文壇這雙獨具的慧眼如夜空中的星星般閃亮和寂滅著。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像建法大哥一樣,會被他的兄弟和文友們永遠地紀念著,三十多年的文學編輯生涯,他本人就是一部中國現當代的文學史。他做了五本雜志,百種叢書,他是文學的一個參照和對照體系。北大的陳曉明老師說:他一輩子干了三輩子的活兒。作家林白說:他是“一代文學法西斯”。同為編輯家的懿翎說:他用一已之力感動文壇,他通透如亭,傲骨錚錚。他將一個編輯的氣質和才情推到了極致,之所以痛惜他的離去,是一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評論雜志主編今生不再。復旦大學的陳思和老師說:他的生命狀態始終是飽滿的,盛滿理想,仿佛永遠不知道疲倦似的。正因為他擁有這樣充沛的生命素質,他在文學編輯的崗位上,就注定不會平平庸庸地混日子,也不會把刊物看作是自己飯碗而小心翼翼地經營,他注定會把刊物做成一個廣闊的平臺,召喚各種文學力量,來導演一場有聲有色的歷史壯劇。文學評論家吳義勤說:建法先生是中國新時期文學批評的開創者,是眾多批評家和作家的良師益友。他主持《當代作家評論》期間,引領文學批評潮流,在當代作家作品研究方面用力甚巨,成就無人能比。他認真、敬業、投入、執著、熱情,講原則,重友情,多年來培養和團結了一大批優秀的青年批評家和青年作家。交往數十年,從先生那里學到了太多東西,早已是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先生無私的幫助與支持令人難忘,一個個美好的瞬間都歷歷在目。現在先生雖遠去,但他的人格魅力、他的精神會永存在我們心中,他所熱愛的文學批評事業也必將會代代承傳,不斷發揚光大。他的名字將會被深深鐫刻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的史冊上。

      林建法夫婦

      此刻,鮮花簇擁在靈前,照片上的大哥目光平視,嘴角微笑著,又恢復了往昔的神采。文學一生為文學立命,一生文學憑一生赤誠。大哥,如果此刻你能開口,你會和你的文學,和你的朋友們說什么呢?我想和你說的是,少了你的雄視和傲然,文壇失去了一根硬朗的骨頭,文學的評價體系里失去了一個卓有力量的聲音。在你身邊這么多年,沒有相處夠,少了你的目光,我們的文學世界少了許多明亮。少了你的笑聲,我們的生活一下子空落了許多。我想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不會有更多的遺憾,那個人就是和你相伴一生的大嫂,她和你共渡了快樂的文學時光,也守候了你最艱難的生命和文學歲月,離你最近的挽聯上,大嫂寫下了她的心里話。現在我讀給你聽,大嫂說:“建法,我想你,你等我。”

      2022年 5月24日,寫于為建法先生守靈之夜。

      是夜,沈陽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