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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妙手綴珍:西方珍本書和中國藏書印
      來源:文匯報 | 綠茶  2022年03月24日08:07
      關鍵詞:藏書家 版本學

      因為愛書,我愛一切關于書的書,這類書的作者無疑是我同類,他們有的是愛書人,有的是藏書家,還有從事跟書有關事業的人,比如編輯、出版家等等。讀這類書,讓人有種心照不宣的快感,很多情感、很多癡情和任性,都無需多言,作者也不愛多交待,就是那種“你懂的……”

      《造書》和《藏書ABC》帶給我近來最開心的閱讀體驗,這兩部書由旅英作家愷蒂和她的大學同窗余彬合作翻譯。愷蒂老師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當年我在報紙編副刊時,愷蒂是重要的作者之一,頻繁發表她的大作,當時她旅居南非,寫了很多關于南非的歷史、風土、人情、書事。2019年疫情發生之前,愷蒂旅京,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帶著愷蒂、書云(旅英紀錄片導演)和新加坡藏書家許忠如(他同時是英國著名珍本書店奎文齋主人)同訪模范書局詩空間,我想帶他們領略北京最美的教堂書店。

      在模范書局,和主人姜尋聊及在書店辦一場“中西方藏書論壇”事宜,邀請許忠如和藏書家韋力對談,并且現場展出許忠如收藏的西方珍本書和韋力收藏的中國古籍善本。這事就這么愉快地敲定了。沒想到不久后,疫情肆虐全球,這個計劃暫時擱置了。更讓人沒想到的是,2022年1月16日,姜尋在書店庫房搬書時意外身亡,讓人深深哀痛。

      《藏書ABC》 [英]約翰·卡特 著 余彬 愷蒂譯 譯林出版社出版

      《造書》 [英]格拉斯·科克瑞爾 著 余彬 愷蒂譯 譯林出版社出版

      西方“造書”傳統

      《造書》是一本西方書籍手工裝幀藝術名著,初版于1901年,至今已120多年,“依然是行業標桿”。該書系統梳理了手工裝幀藝術的歷史和流變,及其具體手法和步驟,作者是英國書籍裝幀藝術大師道格拉斯·科克瑞爾。

      19世紀中葉,機械開始取代手工,延續幾百年的西方手工書傳統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英國美術與工藝運動領袖威廉·莫里斯于是領導了反機械化、反量產化的運動,很多手工書大師也受到這股運動的影響,紛紛成立手工書作坊,其中,書籍裝幀大師托馬斯·科布登-桑德森創辦的多佛裝幀坊很有影響。23歲的科克瑞爾也來到多佛裝幀坊做學徒,汲取這里的精神氣質和價值觀。

      幾年后,科克瑞爾在倫敦著名的書街查令十字街開設了自己的裝幀工坊,并同時在中央美術工藝學校講授書籍裝幀課程。《造書》就源自于他的教學。該書講述了9世紀至19世紀西方的裝幀藝術傳統,主要是手工書裝幀傳統。而這一時段相對于中國,就是唐朝到清朝,也就是從唐朝的“抄本時代”過渡到北宋的“刻本時代”,也就是中國的線裝書裝幀傳統。

      這無疑是一本“手工書技術手冊”,100多年后,如果您是一位手工書愛好者,按照科克瑞爾書中描繪的步驟,一樣可以制作出“獨一無二”的手工書。在書籍印刷如此快捷的時代,在閱讀普遍互聯網的時代,我們更應該提倡反電子化、反快餐化的閱讀理念,在手寫都成為奢侈行為之時,如果能為自己留存一下手工化的文字記憶,更是疫情時代難得的治愈。

      《妙無余》 王玥琳 著 國家圖書館出版

      西方“藏書”生態

      《藏書ABC》初版于1952年,也有70年歷史了。作者約翰·卡特是珍本書商和收藏家。該書已先后出版到第九個版本,再版20多次,是西方珍本書收藏的經典讀本。將西書收藏以A-Z的詞條方式,做了全面的梳理,每個詞條下涉及眾多藏書術語,讓我們清晰認識藏書世界的豐富多彩和閱讀世界的有趣生態。

      借由《藏書ABC》中的豐富詞條,結合自己平時的藏書和讀書喜好,我們來聊聊關于書的那些事兒——

      預發本(ADVANCE COPY)

      出版商會讓推銷員(發行人員)帶著新書預發本去圖書交易會上“預售”,此外,還向書評家、特定書商及讀書俱樂部提供。通常是最終的校樣或最早開印的書頁,多用白紙或印刷紙包裝。這些“預發本”可能在內容或裝幀上有別于正式版本,自然成為精明的藏書家追逐的對象。

      在國內出版界,這種版本叫“試讀本”,就是在書正式出版之前,出版社會先印出一些“試讀本”,供書評人、媒體和作者的朋友們先睹為快,并藉此回饋一些閱讀意見等。我多年來有幸獲得很多這樣的“試讀本”,成為我一項數量不少的“主題收藏”。

      書志學(BIBLIOGRAPHY)

      書志學就是把書籍作為物化的研究對象的學問。是藏書家、書商、圖書館員、目錄學家和各領域專家的重要參考。

      西方和日本普遍稱為書志學,而在中國,則叫版本目錄學。中國古籍和西方珍本在版本理念上有很大的不同,故而,研究的方法和向度也區別很大。我的藏書和閱讀方面,以版本目錄學書籍為主,還有中國古代藏書家和目錄學家的各種“讀書記”等。

      藏書章(BOOK-STAMP)

      藏書章用金屬或橡膠制成,墨印或盲印在襯頁、護扉頁、標題頁或封面上,無論鍍金與否,都用金屬壓膜壓制而成。除了藏書印,西方還有藏書票,也是藏書中附加的“收藏印跡”。

      相比較而言,中國藏書傳統中,藏書章這個元素更為豐富,金石篆刻本身就是中國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個門類,藏書章雖然只是金石篆刻中的一個小分類,但也為中國藏書傳統留下很大可值研究的空間,尤其對中國古籍的遞傳研究留下豐富的信息。我將在后面重點分享一本《妙無余:中國藏書印的歷史與文化》。

      毛邊(DECKLEEDGES)

      毛邊癖(DECKLE-FETISHISM)

      毛邊指書籍未經裁切的邊緣,在現代書籍中,毛邊書顯得“矯情”,但毛邊書卻廣受藏家青睞,通常一本書只有限量的“毛邊本”。而“毛邊癖”不由分說對毛邊格外戀癖。

      毛邊書在書籍制作中已成常態,作者通常要求出版社預留一二百本限量的毛邊書,用于贈送友朋,自寫編號。而舊書平臺“孔夫子舊書網”更是毛邊書集散地,他們和出版社及作者有著密切互動,通常他們會要求獨家制作和銷售毛邊本,并且這個生意持續很有熱度。

      而喜愛毛邊書的人,國內稱之為“毛邊黨”,這個群體數量不小,對于毛邊書的熱銷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在大多數愛書人書房,毛邊書都占有不小的位置。我家里也藏有很多毛邊書,但往往不舍得裁開閱讀,需要讀的話,另買一本普通本。

      此外,書中收錄的限量版(LIMITED EDITION)、版本獨有特征收藏狂(POINT-MANIACS)、校 樣 本(PROOF COPIES)、獨一無二的(孤本)(UNIQUE)等等,都代表著愛書人、藏書家的獨特趣味和“人無我有”的暗喜樂趣。

      中國古代藏書印

      中國藏書印的歷史與文化

      《妙無余》是藏書印研究家王玥琳作品,深入研究了中國藏書印的歷史與文化,讀來打開眼界,如此方寸之間,透露著中國藏書史豐富世界。

      中國藏書印和西方藏書票并稱為世界藏書史的兩朵奇葩。藏書印是書籍收藏者用以標識物權,兼以反映閱讀、鑒賞、整理等藏書活動的一部分,讓藏書印的印蛻留存于書籍之上。藏書印作為官私收藏者的標志性符號,伴隨著古代藏書的興衰起落,最終獲得“藏書必有印記”的廣泛認可。

      藏書印雖只方寸之間,卻與藏書史有著見微知著的密切聯系,歷代藏書家復雜隱秘的觀念和心理,以及古籍真偽、版本遞傳等等信息,均藉由這一方小天地流傳至今。而歷代文人、藏書家,也借由藏書印表達個人情感和情懷,精煉的文辭背后,有著歷代文人的殷殷心曲和復雜心聲。

      中國古代文人會玩,光藏書印玩出的名堂實在太多太多了,學者王競在他的《藏書印與版本鑒定概說》中,將藏書印分為:名號印、堂號印、鑒別印、校讀印、觀賞印、記事印、仕履印、門第印、里居印、行第印、箴印、吉語印、詩文印、典故印、生肖印、紀年印、宮廷印、藩府印、官書印、雜記印等共計20類。

      而如此眾多類別又可歸納為三大類,即名款印、藏鑒印和閑章。我獨愛各類藏書家閑章,閑章更生動地展現古代文人的志趣、情懷、人生經歷和閑情逸致以及無奈和憂傷。

      比如有一類“曾在某處”印,就深深表達了藏書家的無奈和失落。再了不起的藏書家,再珍貴的古籍,畢竟陪伴人只有短暫的一生,最終,這些書籍要走入歷史,成為別人的庋藏。世間萬物有聚有散,書尤其如此。“曾在某處”可謂是藏書家自我安慰的一種心理表達,也給后世藏家留下一絲追尋的線索。

      這類藏書印較早者有清初藏書家蔣玢的“是書曾藏蔣絢臣家”。此外,還有李馥的“曾在李鹿山處”、沈慈的“曾在云間嘯園沈氏”、鮑廷博的“曾在鮑以文處”、趙宗建的“曾在舊山樓”、董康的“曾在董氏誦芬室中”、錢天樹的“曾藏錢夢廬家”、徐渭仁的“曾為徐紫珊所藏”、劉承幹的“曾經南林劉翰怡收藏”、周越然的“曾留吳興周氏言言齋”、周叔弢的“曾在周叔弢處”等等。

      在中國藏書史上,有一方字數多達253字的楷書大印,隸屬清末藏書家楊繼振,這方藏書印可謂是對古人藏書諸多復雜心理的一種生動表現,錄文如下:

      予席先世之澤,有田可耕,有書可讀,自少及長,嗜之彌篤,積歲所得,益以青箱舊蓄,插架充棟,無慮數十萬卷,暇日靜念,差足自豪。顧書難聚而易散,即偶聚于所好,越一二傳,其不散佚殆盡者,亦鮮矣。昔趙文敏有云:“聚書藏書,良非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凈幾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夾刺。”予謂吳興數語,愛惜臻至,可云篤矣,而未能推而計之于其終,請更衍曰:“勿以鬻錢,勿以借人,勿以貽不肖子孫。星風堂主人楊繼振手識,并以告后之得是書,而能愛而守之者。”予藏書數十萬卷,率皆卷帙精整,標識分明,未敢輕事丹黃,造劫楮素,至簡首卷尾,鈴朱累累,則獨至之癖,不減墨林,竊用自喜,究之于書,不為無補。

      細讀印文,可謂苦口婆心,心情復雜。楊繼振制此印自然也是表達自己的藏書觀以及對其書命運的期許。“勿以鬻錢,勿以借人,勿以貽不肖子孫。星風堂主人楊繼振手識,并以告后之得是書,而能愛而守之者。”

      民國版本目錄學家陳登原在其《古今典籍聚散考》中,詳實而生動地描繪了古今典籍聚散的歷史與源流,古代書籍在歷代遞傳中,自有其厄運和幸運,哪怕歷經“五厄”“十厄”甚至“十三厄”,我們今天還能讀到如此豐富的古代典籍,足可見歷代藏書家為中國典籍、中華文明的傳承起著多么不可磨滅的作用,通過一方又一方藏書印連綴起來,見證一部古書從它誕生起至今的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