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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道:留園藏書小考
      來源:《書城》 | 王道  2022年03月21日07:59
      關鍵詞:藏書家

      近期,我偶然獲觀一冊《留園思補樓藏書目錄》,大為驚喜,因為在對蘇州留園藏書史料的梳理中,并未見到過這冊書目,追溯起來還可以從中一窺盛宣懷晚年對于藏書的傾心,即使說他的圖書館事業是從留園起步的也不為過。

      一、名園之中好讀書

      清光緒二年(1876)四月初一,處于退休生活時期的盛康,花五千六百五十兩白銀,買下了蘇州閶門外的寒碧莊,后更名為留園,自此,盛家人在此宅園過著書香人家的生活。

      在留園之中,處處可見與讀書相關的景致,“還讀我書齋”“汲古得修綆”“五峰仙館”等,在幽雅的園景之中,與古柏、怪石、文人書畫為伴,通覽古籍,編撰經典,可謂人生快事。

      早在數年前,盛康從布政使位子上退居兼“丁憂”時期,就開始仿照魏源編著《皇朝經世文編》,但是從制藝角度出發,側重吏政、戶政、兵政、工政等,收錄文選一百二十卷(詳見盛承懋《盛氏家族·蘇州·留園》,文匯出版社 2016年)。后來盛宣懷還跟著父親盛康一起編輯《皇朝經世文續編》。

      或許正是因為在父親的感染之下,盛宣懷雖然沒有科考中舉,但卻對編書很有興趣。“在參與編輯的過程中,他發現常州的藏書家有刊刻家鄉先賢文獻的傳統。他在進入李鴻章幕府之后,仍不忘組織人員編刻《常州先哲遺書》。先后歷時四年,耗費白銀四千八百余兩,從校勘到鈔校到刻字全由名家負責。該書刊刻極精雅,堪稱近代郡邑叢書極品。”(《盛氏家族·蘇州·留園》)

      如今這套地方文獻古籍可謂是奇貨可居,不但是各家圖書館的善本典藏,而且因為刊刻精致,也成為藏書家的愛物。以《端虛勉一居文集》為例,這是清代文學家張惠言之子張成孫的文集。盛家為之編輯得當,刊刻精細,印刷清晰,扁宋體悅目易讀。盛宣懷還在書后作跋說明,張成孫,字彥惟,武進人,監生編修,作為張惠言之子,學問可見,對小學、歷算以及漢宋之學都很精通。“謂漢之學要在禮,宋之學要在理。”“是集首尾無序跋,文取達恉,不拘于家數。而實傳茗柯之學,篆法亦佳,常州派中能讀父書者。宣統辛亥四月杪武進盛宣懷跋。”

      根據蘇州盛家后人盛承懋先生的統計,《常州先哲遺書》之叢書選自梁朝至清 初常州先哲遺書四十種,作為《常州先哲遺書》初集,附存清朝集三種,共有六十四冊。前后歷時四年完成。而且從校刊到刻字都是名家負責,可謂不惜工本。

      早在同治年間,盛康就曾讓盛宣懷到蘇州負責私宅修建,那時盛家尚沒有購買留園,盛康還在任上。盛康所買的是蘇州西中市房屋,但居在此地時發生過失竊事件,此事在顧文彬與三子顧承的書信中有所記錄。

      或許正因為此,使得盛家有意要建造更堅固的私家園林。從盛康到盛宣懷,兩代人曾在此藏書、編著書籍,可謂是吳下名園佳話。

      二、盛宣懷與蘇州藏書

      盛康主持留園期間,曾與怡園顧家多有往來。兩家不但合伙開設典當行、做慈善事業,還常常因為收藏書畫、古籍頻繁往來。我在盛宣懷檔案中就發現了相關記錄,盛宣懷對于過云樓寄來上海的書畫一一點評,其中真品居多,如《徐幼文山水冊》十頁,不甚好;《宋元集冊》,十六頁一冊,甚好;《翁覃溪金剛經》一部,真;《陸包山花鳥分段卷》, 真(其實冊頁);(雖是院本卻有古味)《宋院本上林圖》,余闕上林賦,“余忠宣”款卻是元人摹墨等。

      顧氏過云樓中古籍不少,盛宣懷早年奔波于京滬之間,也會到蘇州看望父親。同時也會注意蘇州濃郁的藏書文化。當一九〇二年盛康去世后,盛宣懷作為朝廷重臣,當然要遵守丁憂之制,他攜眷屬在蘇州盡孝道的同時,也會借機在自家園林里作片刻歇息,以及安坐書房,瀏覽藏書。當四年后,盛宣懷因為“漢冶萍”借款事件遭受大挫時,加之清朝時勢也陷入風雨飄搖之中,盛宣懷曾萌生退意,隱于林泉。

      直到宣統元年(1909),長子盛昌頤早逝,給了盛宣懷很大打擊。因此,盛宣懷常常來到留園修養身心。

      按照盛承懋先生的說法:“他(盛宣懷)托人四處打聽收購圖書,數年中大有收獲,包含蘇州江標靈鶼閣的不少舊藏,以及常熟趙氏舊山樓等的藏書。”“盛宣懷收集藏書有三個鮮明的特點:一是主張藏書要古今兼收,中外并蓄;二是主張藏書要注重實用;三是主張藏書要向社會開放。這些于今仍有借鑒意義。他從辦實業、辦教育的實踐過程中體會到,自己不必像蘇州藏書家那樣去建一座藏書樓,而應該去建一座圖書館。”(《盛氏家族·蘇州·留園》)

      一九一〇年,在考察了日本圖書館先進做法之后,盛宣懷就在上海建造起中國第一家私人公共圖書館。當時藏在留園的大批古籍被運往上海統一管理。

      但是在辛亥革命爆發后,革命軍將留園沒收。盛宣懷為此四處活動,最終在一九一二年得到發還。當時藏書應該并沒有遭到破壞。

      一九一一年年底,盛宣懷在致日本國伊集院信中談及:“昨接上海來信:‘江蘇謠傳,鄙人于各國借款得受回扣數百萬兩,故此大憤。蘇州新都督程德全牌示:“將盛氏產業發封充公”等語。所有盛氏蘇省所屬之房屋典當,均派革軍看守。而他家之產業,并不派人看守。問其何故,則云盛氏產業皆從借洋債回扣的來也。’查鄙處留園房屋,皆是合族公產。典當亦屬股分(份)公司,置在數十年以前,并非盛宣懷一人之私產。彼民軍既守文明秩序,豈應聽此無稽之談,作此野蠻之事。”在信中,盛宣懷懇請日本友人致電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希望他們從中給予蘇省新都督一些壓力,從而取消查封盛氏私產的不當做法。

      當然,最終留園資產還是回歸了盛家。相信當時正在日本的盛宣懷也惦記著留園的藏書。

      根據盛承懋的說法,早在端方擔任兩江總督時期,盛宣懷就曾與端方相約在上海合建“淞濱金石圖書院”、“將各自所藏的圖書公布天下。為此盛宣懷特刻就一方‘貽之子孫不如公諸同好’的印章。后因端方對盛宣懷的幾度催促踐約都沒有下文,盛只好自行其志,繼續他的步伐”。

      在《盛宣懷未刊信稿》中可以看出他常與端方書信來往,談及藏書問題,如一九〇八年五月二十日,他致信端方談及,“此間擬鉤刻惲字為甄香館之續。尊藏(惲)南田真跡,昔在燕謀處見過,擬屬耿吾就近覓鉤手借鉤鐫石,以惠后之鑒賞家,未知得蒙俯允否”。

      一九〇九年四月五日,盛宣懷致信端方,感謝他贈予《陶齋吉金錄》《嘯亭雜錄》等書。“公收藏金石美富,為本朝所未有,尚憶數年前彼此嗤之矢志公諸天下后世,以解造物之忌,誠達論也……”

      由此可知,盛宣懷確實有心與端方聯手開設公共圖書館。早在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四日,盛宣懷在致信欽鈺如時提及:“圖書館做北邊路,免走大門,甚是。書畫會完后,即可將圖書安置開辦。”

      在盛宣懷離職之后曾堅持把跟隨自己多年的幾位書辦留用,說“圖書館需用檢書司事,似可暫就”。

      早在一九〇八年盛宣懷東渡日本就醫時,他就參觀了日本多個圖書館,并與在日本的張元濟有過面談。后來他又委托在日本留學的湖北才子但燾幫忙收集圖書館資料以及購買大批藏書。

      一九一〇年盛宣懷在上海住所的東面,撥出六畝五分地建造中國首家私人公共圖書館——“愚齋”圖書館,親自規劃與布置場館的建筑與庭園,工程由通和洋行承辦。有意思的是,為了建造圖書館竟專門聘請了蘇州同里風水先生葉嘉棣為建造圖書館諏吉。僅用了半年的時間,圖書館就落成了。(《盛氏家族·蘇州·留園》)

      為了管理好數十萬卷古舊圖書,盛宣懷特別延請藏書名家繆荃孫擔任書目總纂。繆荃孫編輯的《愚齋圖書館藏書目錄》有兩種:一是《愚齋藏書目錄》(31 冊),一是《盛氏圖書館善本書目》(1 冊)。

      可謂是集全了盛家的善本、珍本,但是還有一個重要書目卻是在盛宣懷去世后才編輯完成的。這就是《留園思補樓藏書目錄》。

      三、思補樓藏書今何在

      思補樓,為盛宣懷所藏圖書金石書畫場所。盛宣懷又名號“思補”,在盛家主持刻印的版心處也會落款“思補樓”。

      這本《留園思補樓藏書目錄》中序言部分即點明了編著人及書目大概:

      我友喬子嘯農,既受留園管理處之任,因整理其藏書,以編目示余,且約期登思補樓瀏覽簽軸。書為盛旭人先生編纂《資治通鑒補》及《經世文編》時所征集,蓋為參考之用,故以無異槧。善本種類不多,若以四部分析,亦殊嫌其闕漏。因告喬子謂:“不若以其版本類分之。”綜其所存約四大別:一為同文館之《二十四史》;二為閩省書局所重刊之《武英殿聚珍版》各書;三為日本翻印之《大藏經》;四則當時友朋所贈予府縣志及單行之私家著錄,僅十數種耳。夫盛氏自旭人先生初得劉氏涵碧山莊,息足林泉,頗思肄庸文事,從事編刊。而其后人皆殫心封殖,惟務金玉錦繡,窮日蒐采。即蘇州別墅亦不復至,有鐘鼓而弗考。辛壬之際,園中所儲稍值錙銖者,悉舉歸滬上之第宅,僅此插加數千卷,尚得麗于園林竹石之間。至于今日,復有人批拂而排比之,縱無佳籍,亦庶乎為留園存其文物乎!喬子曰:“善!”遂依其例為書目,而屬余為之引。中華民國十九年七月楊天驥 書

      書名的題寫人落款為“嘯麓”,書法遒勁,頗見功底。此人應該為近代才子郭則沄。郭則沄為郭柏蔭之后,從清末開始入仕,到民國時曾任國務院秘書長。郭則沄詩書擅長,交游甚廣。但是仕途不利,被免職后,索性隱居京津,醉心于著述詩詞。

      說起來郭則沄與蘇州還有點緣分。光緒三十四年(1908)夏季,二十七歲的郭則沄來到蘇州迎娶夫人俞氏(俞琎),即曲園主人俞樾的曾孫女,俞平伯的大姐。郭則沄在自訂年譜中有記,那一年三四月份他都在蘇州,郭家在蘇州有私家宅院,并設青廬書舍。郭家與俞家也是世交,“居吳月余,恒就何平齋丈郡齋為擊缽吟,又歷游虎丘、寒山及滄浪亭、獅子林諸勝”。

      目錄本序言為楊天驥所撰。楊天驥為吳江同里人,早期加入同盟會和南社,曾為孫中山秘書,并隨書畫家吳昌碩學習篆刻。在宋教仁遇刺后離開上海,輾轉在多地任職,其間還兩次擔任過吳江縣(今吳江市)縣長。抗戰勝利后,在上海、蘇州過著隱居生活,與柳亞子多有往來。個人著有《繭廬吟草》《繭廬長短句》《繭廬印痕》《繭廬治印存稿》,晚年移居香港,直至去世。

      從楊天驥的序中可知,留園很多藏書早就被轉運到上海去了,這批書尚留在園中。此時距離盛宣懷去世已經十四年,雖然盛宣懷的后事曾在留園大辦特辦,轟動一時,但是此時的留園已經處于荒廢狀態,盛家人幾乎都移居別處。留園藏書卻還有人愿意整理編目,可謂幸運。

      從這本書目中可見,“同文館石印殿版”為一大類,其中有二十四史七百一十一本;“閩省重刊武英殿聚珍版”則是蔚為大觀,千卷不止。如《仿宋本易經》《仿宋本詩經》《吳園周易》《元和郡縣志》《欽定四庫全書考證》等。

      第三大類為“日本版本大藏經”,多達四百十八本。這些書可能為盛宣懷從日本購回。而“思補樓及各種零碎書籍”也很可觀,其中《儀禮義疏》《詩經傳說》《周官義疏》等為匯纂殿版;《資治通鑒補》則為思補樓版;《續資治通鑒長編》則為浙江官書局版。并有與盛家息息相關的鹽法志書,盛康曾官至湖北按察使兼鹽法道,其中有《兩浙鹽法志》及續纂。還有盛宣懷家鄉志書,《常郡八邑文藝志》,以及牽涉外交的書籍《琉球國志略》《海國圖志》《外交報》等。

      另有《圖書集成總目》大類書,包括歷象、方輿、明倫、博物、理學、經濟匯編,除了《禮儀典》類不全外,其他都是全本,真是難得。只是不知道最后這些藏書下落何處?

      查詢郭則沄自訂年譜,并無在留園編書的記錄,只是曾出資贊助俞陛云刊刻《小竹里館吟草》,并弁其序。在此前,郭則沄于詩酒文會之余,曾將所作詩總其集為《寒碧集·中部》《寒碧集·下部》。留園的原名即“寒碧樓”,第二任主人劉恕搜羅了天下奇石共十二峰,請畫家王學浩作圖,并請潘奕雋題詩,命名為“寒碧莊十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