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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水運憲:重回工業奮進的火紅年代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2年12月30日08:49

      年輕的水運憲隨廠宣傳隊送節目下車間時表演自編的快板書。常德電機制造總廠,湖南德山,約1970年。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水運憲,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代表作《禍起蕭墻》獲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大型話劇《為了幸福,干杯!》獲全國優秀劇本獎,電視連續劇《烏龍山剿匪記》獲金鷹電視大獎。先后公開發表長篇小說15部,中篇小說40余部,短篇小說60余篇,另有《惟天在上》和《兩山情緣》等散文集問世。

      20世紀80年代,20集電視連續劇《烏龍山剿匪記》曾經霸屏,劇中子虛烏有的烏龍山,因為電視劇的火爆,竟使得湘西的火巖村改名為烏龍山村,編劇水運憲被聘任為烏龍山村首屆名譽村委會主任。

      盡管水運憲并不認為《烏龍山剿匪記》是自己的代表作,但是毫無疑問,這部作品毫不講理地把水運憲其他作品全都屏蔽了。1980年被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搬上首都舞臺的大型話劇《為了幸福,干杯!》、1982年即榮獲全國第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的心血之作《禍起蕭墻》等諸多優秀作品似乎一概隱身。這讓水運憲多少有些無奈。

      時光流轉到2022年10月,水運憲出版了新長篇《戴花》。對他來說,這是一部不得不寫的小說。

      從離開工廠的那年算起,將近半個世紀,他心里一直忘不了當工人的那些日子。當時國家正在努力擺脫一窮二白的落后狀態,萬眾一心、奮勇爭先的精神氣質形成了民族的整體性格。“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這句出自《七律·到韶山》的詩詞是那個火紅年代的真實寫照,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值得激情書寫。

      “如果我們這些親歷者不用文學形式把那個時代生動地記錄下來,今后我的年輕同行們即便想寫也很難找得到那種切身感受。”水運憲說。

      作家劉醒龍讀完《戴花》說,很久沒見到這樣扎實的文字了,甚至還要用“誠實”二字來形容才對得起如此這般的寫作,從第一句話,到最后的句子,不耍丁點花腔。

      采訪的最后,我問水運憲希望成為怎樣的作家。他說:60歲那年,他為自己寫了八個字:作品說話,人品立身,朋友們認為我是一名誠實的作家,我心里就無怨無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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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戴花》很突出的特點是對話比較多,有很強的畫面感,不由得讓人想到當年家喻戶曉的《烏龍山剿匪記》。您愿意回憶一下它的創作背景嗎?

      水運憲:成為專業作家之后創作任務很多,《烏龍山剿匪記》就是首當其沖的一項。省里一位老領導是從軍隊轉業的,新中國成立之初,他的部隊在湖南湘西剿過匪,非常希望我寫一部《湘西剿匪記》。那年我剛剛調到湖南省作協當專業作家,接受任務之后就去了湘西。采訪七個多月之后深有感觸。湘西地域偏遠山高水冷,自然條件極為惡劣,想到數百年匪患被人民解放軍徹底剿滅,種種艱苦卓絕,的確值得載入史冊。

      經過半年多的采訪,我覺得用小說的形式寫剿匪故事敘述起來會更加自由靈活。只是領導上需要我先完成一部電視劇,協商之后就把小說創作放在了下一步。我提了一個要求,得改個地名,把“湘西”改為虛構的烏龍山,因為我有顧慮。那是1985年,當時參加過湘西剿匪的人都還健在,當地因為各種原因與土匪有染的老百姓更是數不勝數,我擔心他們會對號入座。

      中華讀書報:您覺得《烏龍山剿匪記》的成功,有哪些方面的因素?

      水運憲:深入生活是非常關鍵的。雖然我去的時候湘西已經解放了35年,那里獨特的地理環境、民風民俗,尤其是當地民眾勤勞勇敢不甘窮困的強悍品格,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有個習慣,不喜歡直接跟人家提問題,更多的是愿意找他們交朋友,感受他們不同的個性。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們不經意甚至吹牛說出來的很多故事和人物,時常讓我心里一亮。《烏龍山剿匪記》劇中人物塑造還是有說頭的,一部文學作品,人物刻畫的成功就跟生命一樣重要。好多年之后人們也許不大記得那部作品了,但提到里面的人物都耳熟能詳。鉆山豹、榜爺、四丫頭、東北虎、田秀姑、何山,這些名字至今都活躍在人們的記憶之中,這部作品基本上就算是成功了。

      還有一個因素值得一提,創作中對人物的復雜性和多面性一定要用心。寫正面人物不要回避他的缺點,同樣,寫反面人物也不要忽略他人性的一面。鉆山豹那么殘忍,他也有尊重婦女和對孩童槍下留人的時候。《烏龍山剿匪記》的主題歌——“也有老母親,也有心上人,也有生死情,也有離別恨”道出了我寫作的感悟。人性的東西,不僅正面人物有,反面人物也有。真實可信才是作品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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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在您的創作中,有話劇、電影、電視劇等,是否受到閱讀和早年去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習的影響?

      水運憲:我的閱讀是從中學時代開始的。好在那個時候可讀的書很多,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我都非常有興趣。比如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司湯達、雨果等文學大師的經典名著,還有國內作家的小說《青春之歌》《創業史》《紅旗譜》《山鄉巨變》《三家巷》那一批經典作品。我還有一個愛好,特別喜歡讀戲劇作品。中國的傳統劇目《西廂記》《牡丹亭》《竇娥冤》《救風塵》都是我喜歡的讀物。古希臘三大悲劇、莎士比亞戲劇37種、莫里哀的《偽君子》《慳吝人》《憤世者》等劇目,我都不忍釋卷。我很喜歡那種戲劇性的、內心動作復雜的、人物沖突感非常強烈的文學作品。閱讀的偏愛無形中影響了個人的寫作取向,所以我的小說往往都有比較強的戲劇性。

      中戲兩年的進修對我影響非常大,那種影響足以讓我受益終生。開闊視野,跨界思考,應該是我在中戲學習的最大收獲。

      中華讀書報:80年代末90年代初,您創作了小說《莊園的欲望》,長篇報告文學《股票,叩擊中國大門》,電視政論片《金海岸,閃光的思路》等,這一時期的創作,是怎樣的特點?

      水運憲:您說的那個時期是改革開放進程中一個比較迷茫的階段,改革向何處去的問題引起了全國人民的思考。鄧小平同志的南巡撥開云霧,社會迅即裂變,掀起了更大的改革開放浪潮。那段時間我去了珠海,在經濟開發區掛職深入生活,《金海岸,閃光的思路》就是在掛職的時候完成的。《股票,叩擊中國大門》完成得更早一些,那也是去深圳最早的幾家上市公司深入生活,花了一年時間寫出來的。我覺得那個階段我的創作特點就是鼓與呼。幾部作品都是報告文學,直面現實,向社會和民眾呼喊,借以激勵一種矢志不渝的斗志。

      這幾部作品就文學性而言,我覺得也不能簡單地認定為有缺失。文學本身就有一種革命精神,那也是文學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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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近幾年工業題材似乎有些不太景氣,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工業題材創作最要緊的是什么?

      水運憲:工業題材創作一直都不太景氣。換句話說,工業題材很不好寫,動不動就涉及到工業體系和機械技術,那都是普通民眾感到陌生的領域。同樣,在這樣的環境下勞動的工人個體,也不免被技術和體系所規訓,類型化和同質化掩蓋了自身的個性。

      回想我創作的作品,大多數都屬于工業題材。我沒有辦法回避,因為人生最深刻的經歷都在工廠。走過不少彎路之后,我覺得駕馭工業題材首先還是要牽住牛鼻子。一定要著眼于人物的塑造。

      我的老大哥蔣子龍是一位杰出的工人作家,他有一句話令我感同身受,茅塞頓開。“即便是工業題材,最迷人的地方也不是工業本身,而是人的故事——生命之謎構成了小說的魅力。”

      中華讀書報:《戴花》講述20世紀60年代末,以主人公“我”為代表的一批大學生進入生產一線學習實踐、成長蛻變的故事。這部小說一定有您的生活經歷吧? 為什么幾十年后才寫這部作品? 現在寫和當年寫,有怎樣的區別?

      水運憲:這部小說不一定都是我的生活經歷,但里頭一定有我。比如人物設置,矛盾沖突,故事跌宕,這些與我的經歷不盡相同,但我都感同身受。寫小說不必都是親身經歷,但必須是切身感受。

      《戴花》這部小說久久沒能動筆,客觀原因是成為體制內專業作家后,創作任務很多。后來因為單位工作需要,又擔任了近十年文學雜志主編,一直干到退休。當然主觀上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在雜亂的工作間隙匆匆書寫我心儀已久的工業題材。

      沉得住氣應該是件好事。我曾寫過一些影視劇作品,要是早些年動筆,說不定就順著影視劇套路往下走了。晚點寫的好處就是影視劇(尤其是網劇)離我遠了,我可以一心一意來創作文學作品了。小說創作和影視劇創作我都經歷過,各自的服務對象,決定了各自偏重的藝術元素。影視劇往往為了有利于視聽,有的時候也不得不在作品的文學性上作些犧牲。這是我不情愿的。

      中華讀書報:您早年有12年在工廠工作的經歷,但畢竟離開工廠幾十年。再寫一線工人會不會覺得有些隔膜? 如何做到貼近當年的工廠生活并保持飽滿的敘事張力?

      水運憲:動筆寫《戴花》這部小說我沒有特意做什么準備,完全沒必要。當年的一線工人與我不可能有隔膜,雖然我工作過的那家電機廠后來在體制改革中破產了,但是一直到今天,當年的工人朋友仍然是我的朋友。我來省城40多年,相距有200多公里,朋友之間的來來往往從未間斷。每次相聚酒酣耳熱,談起來的都是當年的人和當時的事,邊說邊議,常憶常新。每聊一次都有不同的感悟和更有趣味的談資。如果把這比喻為素材的保溫瓶,我覺得還不夠貼切,應該說是題材的熔煉爐。談笑風生之中,當年那些生活素材已去蕪存菁,淬煉成鋼。故事和人物越來越成型,越來越豐滿,拿過來就能頂大用。

      中華讀書報:這么說,創作過程中應該也沒有什么困難了吧?

      水運憲:還真沒遇到什么困難。畢竟在心里醞釀的時間太長,貫穿全篇的故事從輪廓到細節早已稔熟于胸,各種人物在腦子里活蹦亂跳,那些曾經聽得滾瓜爛熟的工廠語言,時刻在耳邊回響。也許正是這些原因吧,這部作品近40萬字,從動筆到殺青,耗時不到三個月,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

      唯一遇到的困難是拿不準我當爐工的時候那些原料和工具應該叫什么名字。當然我不可能不知道,但作品是寫給讀者看的,我擔心寫在小說里別人難得看明白。而且我那工廠里方言跟別的地方不同,即便是同行也恐怕有不同的叫法。有一天我就開車去了工業城市湘潭,沒料到環保治理相當嚴格,過去燒焦煤的高爐早就改成電爐了。后來在本地朋友的幫助下,跑了好幾個地方,才在一個鄉鎮找到了一座舊式高爐。還把人家嚇了一跳,以為是環保部門來查處煤炭污染的。過后竟一再叮囑我要替他們保密,回想起來倒是挺不過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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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您對于新媒體的運用多嗎? 博客、QQ、微博、微信……是不是都會用?

      水運憲:是的,這些我都用。當時用QQ是方便跟朋友視頻交流,用博客主要是作為存儲器,有些稿件比如短篇小說、散文等,我都是在博客上直接寫的。既好傳輸又好保存。微博倒是用得不多,因為受字數的限制。微信當然是用得最多的,早就把QQ、微博全代替了。

      中華讀書報:您現在是直接在電腦上寫作嗎?

      水運憲:我一直用電腦寫作。從1992年開始就在電腦上寫,286、386、486、586,一代一代地淘汰,都換過十幾臺電腦了。我覺得使用電腦很容易上手,文字輸入速度很快,也便于文章的調整和修改。最初用拼音輸入法,很快就覺得重碼選字很麻煩,花了一周時間熟悉字根,然后改為王碼五筆輸入,非常便捷。我特意選用微軟開發的人體工學鍵盤,左右手分區,打得特別快。這么多年用下來,我早就可以不看鍵盤,基本上都是盲打。

      中華讀書報:如何看待科技對人類的影響?

      水運憲:我個人以為,科技進步就是人類進步的表征。任何科技都是人類開發和使用的,把科技定義為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沒有終點,這點絕對沒錯,但必須靠人類的智慧才能開發出來。科技與人類的關系是相互激發、因果互換的。人類發明了新科技,然后在新科技的平臺上激發了對科技的再次研發,這也是永無止境的。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談您近幾年的生活狀態? 疫情期間心情如何?

      水運憲:近幾年我的生活狀態比較穩定。除了寫作,我也喜歡練練書法,涂幾筆水墨畫。最大的興趣是與朋友們往來,以文會友,把盞暢聊,其樂無窮。非常感謝當工人的日子,高強度的勞動,業余時間盡興地打球賽跑,練就了好的體質。疫情對我的心情不會有什么影響,年紀大心坦然。人的一生,病毒和細菌從沒缺席,沒什么可擔心的。

      光明在前,咱們互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