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我想講一個有趣的故事
【人物名片:水運憲,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1948年5月出生于常德。代表作《禍起蕭墻》《為了幸福,干杯!》《雷暴》《烏龍山剿匪記》《天不藏奸》等,作品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劇本獎、《當代》文學獎、中國電視金鷹獎等。】
《戴花》
“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
20來歲時,青年工人水運憲經常唱起這首歌。這首歌在工廠里很流行,但對他算不上有啟發,“就是覺得挺鼓舞的”。
30歲離開工廠之后,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刻起,這首歌,開始回蕩在作家水運憲的腦海里。一回蕩,就是四十多年。連同旋律出現的,還有二十啷當歲的自己,與那些在記憶中永遠洋溢著飽滿生命熱情的張張臉龐。
在專業作家的心里捂了四十多年,一段旋律早已捂成了一個豐滿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也各自長得熨帖。把故事初稿寫出來,只花了不到三個月,他卻不覺毛躁,只覺暢快。經歷了一系列的研討、改稿等相關工作之后,近日,水運憲最新長篇小說、40萬字工業題材力作《戴花》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上市。11月9日,在《戴花》新書媒體見面會上,水運憲與湖南文藝出版社社長陳新文詳細介紹了《戴花》的創作和出版過程。
《戴花》是特殊歷史時期師徒兩代爐工勞模接續夢想榮光的奮斗故事,今年8月入選中國作家協會首批“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項目。它寫出了兩代技術工人身上不同的時代印記、相同的精神傳承。“戴花要戴大紅花”,“大紅花”就是勞動模范、技術能手的代名詞,“戴花要戴大紅花”既是一個時代的精神表征,又是人性的必然歸屬。
難以磨滅的記憶
“有些印記一輩子都抹不去,后來才明白,那就是完整的一生。”(《戴花》題記)
印記,來源于水運憲的工廠歲月。1966年,18歲的水運憲進入常德電機廠,做了一名翻砂學徒工。3年后,他被調入電工班,還參加了廠里的很多業余活動,打籃球、文藝宣傳、展覽、畫畫……
廠里有讀書會,水運憲在那里看了不少書。看完書,他又向工友們說書、推薦書,這直接推動他走上了創作的道路。“18歲到30歲,我在工廠待了12年。這一段時間對人是多么寶貴。”他說,“我看到的工廠情景,留在我心里頭的很多東西永遠都是鮮活的,每個人物也都是鮮活的。很多年后,真有這么一次,我做過關于他們的夢……”
成為作家之后,水運憲寫出了經典的小說《烏龍山剿匪記》《禍起蕭墻》,寫出了許多劇本。但寫出一本工業、工廠題材作品的愿望,還時時在心底閃現。可是,那段時光已經走得太遠了。“那個年代的人和事,跟現在的年輕人恍如隔世。”老作家笑著,又糾正自己,“就是隔世,不是恍如。”
所以,還會有讀者看嗎?寫這個故事,有沒有“時代違和感”?
去年11月份,水運憲在給毛澤東文學院第二十期學員講完課的時候,順口提到了這個題材。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些20歲到40歲的年輕人聽得入了神。互動階段,學員們紛紛提問他:“你怎么不寫這個故事呢?”
“我寫出來,你們會感興趣嗎?”
“想聽你講,好聽得很。”
回到家里,水運憲覺得,無論如何,要寫。
想寫幾個津津有味的人物
故事開始了——
20世紀60年代末,一群大學畢業生被分配到了德華機電制造工廠,進入生產一線學習、實踐。按照當時的政策,他們的學歷和專業全部“清零”,一律下到車間去當學徒工。主人公“我”楊哲民被分配到翻砂車間熔爐班,拜車間老工人莫正強為師,成為了一名勞動強度最高、職業風險最大的爐前操作工。
楊哲民對師傅莫正強第一印象“糟糕透頂”。這位莫師傅,文化不高、其貌不揚,還不太講個人衛生,簡直“乏善可陳”。大學生與“大老粗”的“對撞”,讓理想主義碎了一地。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觀察力強、心思聰穎的楊哲民卻發現,自己的師傅絕對不可以被等閑視之。莫師傅聰明機警,為人也善良。再相處一段,楊哲民又發現,莫師傅主觀武斷,爭強好勝。但他的爭強好勝,都是為了戴上一朵大紅花,成為一名光宗耀祖的勞動模范。
與此同時,莫師傅也發現了楊哲民的優秀和不同凡響之處,在欣賞喜愛之余,他心里卻忌憚這位有文化又年輕的徒弟打他的“翻天印”,越過自己,當上勞模。于是,他還在徒弟的職業成長之路上下絆子……
他們是師徒,亦是對手。
在這對師徒身邊,還活躍著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人在同學之間產生情感糾葛,有人陷入不理智的倫理糾紛……這段青春的故事,充滿著理想與激情,也充滿著不穩定的因素。
越寫,水運憲越有自信。他沒有寫一個故事梗概,也沒有設定小說角色的“人設”,但是,“我寫得得心應手,因為這是我自己爛熟于心的生活,切肉連皮、情感相依的人物。”他說,“他們被人打一下,我的頭都疼。”
他絕不是要寫什么十全十美的人。“你說莫師傅這個人,真不知道怎么說他才好。又喜歡他,又覺得這個人太局限了,有很多毛病。”莫師傅關愛徒弟,但徒弟在他面前搞搞技術革新,他也忍不住想——“你到底是給技術革命,還是革我的命?”在莫師傅身上,人的可愛之處和可厭之處在復雜糾纏。
這樣讓人津津有味的人物,與水運憲創作《烏龍山剿匪記》的經驗分不開。他發現,盡管已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烏龍山剿匪記》中的幾個人物,至今讀者還在不斷提起。“我喜歡寫人物,喜歡寫得好看,喜歡寫得讓大家看了不想放手、不忍釋卷。很多人會說他們對我筆下的田大榜‘榜爺’印象深刻。因為我把他寫得特別狡猾、深邃、算計、陰冷,但是他又有他的人情味、特點。我不求《戴花》產生多大的影響,我求的是這部作品要有更多的讀者。那么我的方法是處心積慮把人物寫好,把故事寫有趣,讓讀者有很強的代入感。”
不談“傳遞精神”
《戴花》發生的舞臺不大,故事場景在廠里,往更小了說,主要在車間里。“它是工廠題材,講述一個工廠就像解剖一個細胞。我只是把這一群人寫給你,看他們的曲折經歷,他們的情感。”
水運憲所寫出來的這些故事具有一定的緊迫性。比如,在那個年代的工廠里,師傅和徒弟的關系是特別重要的一個關系,與商業、農業中的人際關系都有所不同。時代已經遠走,而他現在無比珍視自己的“在場”。“這一個時代的作品,這些人際關系,我們一直不寫的話,以后的作家可能寫不了了。時代過去了,他們不熟悉。再想寫,那都算歷史題材了——把我們當成歷史來寫。”
但這些故事,都是中國故事的重要一環。在創作初衷文稿中,水運憲寫道:“雖然歷史已不可復制,但那個時代的雄偉進程、人民大眾艱苦創業的燃燒歲月、改天換地的豪邁氣魄,永遠值得我們激情地書寫。講好那個年代生動鮮活、感人肺腑的中國故事,應該是我們這代作家責無旁貸的歷史擔當。
我相信,從那個時代打拼過來的人,曾經的日子歷歷在目、記憶猶新。而對于我們新時期出生的年輕人,那些崢嶸的歲月對他們來說難免陌生。恰恰因為如此,物質貧乏的年代、苦中作樂的生活、不甘人后的競爭、曲折多姿的情感等等一切場景,都成為了他們心中不可思議的人間傳奇。”
盡管經歷頗多,盡管這樣的火紅年代主題常常被賦予極高的奮斗精神價值,水運憲卻說,并不想通過《戴花》向年輕人“傳遞些什么精神”。
“一個作家的本分和追求就是寫好故事,寫好故事里的人物。我想通過這本書講一些好聽的故事給你們聽。我有感于那個時代、那些現象、那一個個鮮活的人,我一直沒想到要去寫精神。”
“也許,精神就在故事里頭。”他說著,做了一個俏皮的預告,“我這兩年會‘噴薄而出’哦。講商場的《淬火》,講官場的《出道》,都會完成。”(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