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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工人階級文學的一座思想高地——重讀肖克凡長篇小說《機器》
      來源:文學藝術周刊(微信公眾號) |   2022年11月13日10:06

      作者簡介:張陵,文學評論家,曾任作家出版社總編輯、《文藝報》副主編。

       

      中國工人階級文學的一座思想高地

      ——重讀肖克凡長篇小說《機器》

      文 / 張陵

       

      近二十年來,工業題材長篇小說的創作一直處于低谷。優秀作品很少,值得重讀的更少。作家肖克凡的長篇小說《機器》正是為數不多的優秀作品之一。2006年這部小說問世時,曾經引起評論家們的注意,相關出版社也組織過研討會。不過,讓人不解的是,幾乎所有評論都說這部作品如何優秀,但討論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作品的前半部。這種評論策略,在以往的文學研討中還不曾有過。多年后重讀《機器》時,人們會自然而然地發現,這部長篇小說的后半部比前半部重要得多、深刻得多,也出色得多??墒钱敃r評論家們卻幾乎視而不見、諱莫如深。

      肖克凡是講故事的行家里手。他的小說故事性很強,可讀性高?!稒C器》講的是中國老工業城市天津的一個工人之家兩代人的故事。抗戰時期,十六歲的牟棉花考進日本人開的紗廠當工人,因為違反紗廠的工作制度,在冬天最冷的時候,她被大管事小林白趕到外面罰站,凍掉了一根腳趾??箲饎倮麜r,牟棉花找小林白報仇,失手把他的一只眼睛打壞了。可是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在護廠的關鍵時刻,牟棉花與白小林(即小林白)一起挺身而出。兩人消除了不少敵意,牟棉花工人階級樸素的覺悟里滲進了一絲個人的感情。

      微弱的感情并沒有機會得以發展。牟棉花經由領導干部李亦墩夫婦介紹,與出身三條石華昌機器廠的工人王金炳結了婚,和小林白的情愫一直留在她心靈深處。小林白是華昌機器廠老板白鳴歧的兒子,他留學日本時取名小林白,其實他的本名叫白小林。他看不上父親的小作坊,到最先進的東洋紗廠當了高管。

      產業工人牟棉花,以主人翁的姿態,意氣風發地投入社會主義工業建設中。她不僅成了紡織技術生產能手,而且成了全國勞動模范。全國紡織擂臺賽,就設在牟棉花所在的國棉十九廠。來自全國各地的二十多位技術能手云集這里。代表工廠參賽的牟棉花一心要技壓群芳,在比賽的關鍵時刻,工廠留用人員白小林送來望遠鏡,讓她看清了對手的技術細節,最終贏得勝利。她的方法被總結為“牟棉花工作法”,在全國紡織系統推廣。牟棉花由此進入人生的輝煌時期,但后來被當成了反面典型。好在國家把她派到阿富汗援外,她才脫離了困境。這一去就是十三年,等她回到故鄉,中國已進入改革開放的時代。她無法融入現在的工廠,只能在工人療養院頤養天年,每天通過納鞋底來回憶以往的榮光。

      新的一代把這個工人之家的故事續寫下去。當初牟棉花和王金炳結婚后,先收養了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志愿軍連長勾東華之子王援朝,后生下了王瑩、王鳳、王建設。初中畢業后,王援朝以先進知識青年代表為榜樣,背著家里人到天津郊區農村落戶,一心要當社會主義新農民。他有思想、有點子且務實,很快受到重用。但因為救跳井的女知青白瀛瀛,他腰部受傷致殘,從此只能坐輪椅。就算這樣,他仍然成了遠近聞名的“輪椅書記”。白瀛瀛是白小林之女,她愛上了王援朝,非要跟著他來農村,終于嫁給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年幼的王瑩帶著弟弟妹妹過日子,大事小事都由她做主。她技校畢業后被分配到東方制冷設備廠,很快就顯示出獨當一面的領導才能。不久,她就被提拔為黨辦副主任,開始走上領導崗位。她和父母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同時,她還要操心哥哥弟弟妹妹的事情。她雖然不喜歡白瀛瀛,但看到白瀛瀛愛著王援朝,就把這種不喜歡藏在心底。弟弟因受到驚嚇,害怕與人交流,嚴重影響了他的情感生活。王瑩想盡一切辦法,把弟弟的病治好,讓他能夠正常戀愛結婚生子。為了幫助妹妹王鳳回城,她伙同哥哥,用非常規的辦法解決問題。而她與轉業軍人馮五一的婚姻,是一次失戀后的草率決定,注定后來不幸福。

      王瑩在這種生活狀態下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在工廠生產經營困難的時候,沒有多少實際工作經驗的王瑩臨危受命,當上了東方制冷設備廠的黨委書記兼廠長,黨務生產一肩挑。她把兒子送到馮五一的老家,自己吃住在工廠里,帶著工人拼命干,完成上級交給的“一千萬元”利潤的指標,爭取拿到國家的大項目救活工廠。為了搶在國家“撥轉貸”改制之前拿到項目,王瑩不惜放下身段,跟管國家項目審批的前男友套磁,還要從馮五一嘴里套出競爭對手的情報,把馮五一的工廠搞垮。國家的大項目批下來了,但工廠的頹勢卻沒有因此終止。產銷不對路,市場打不開,產品大量積壓。王瑩努力掙扎,仍然沒能改變工廠的命運。國有工廠以破產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與此同時,作為村黨支部書記的王援朝借改革開放的東風,把村辦企業搞得風風火火。王援朝成了農民企業家的典型、響當當的改革人物。這時候,他和白瀛瀛友好離婚,只身去國外治病。他終于站起來了,然而他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辭去所有的職務。身心疲憊的王瑩再次見到王援朝時,看見他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只是身邊多了一個老人,那是當年在朝鮮戰場上被俘后被送到中國臺灣的勾東華。而王援朝和王瑩到了這個年紀才發現,那么多年來,他們一直愛著對方。

      故事并不難讀懂,不過要讀出故事的意義,卻需要走出故事,走到歷史進程里,走到時代現實中。作家要展現的是天津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工業史,重點展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和改革開放時代中國工業發展的狀況與生態,把故事放到大時代背景和現實生活環境中去講述。

      以牟棉花、王金炳為代表的第一代產業工人,是國家計劃經濟體制時期工業的主力軍。他們從舊社會受資本家剝削的血汗工廠掙脫出來,成為工業建設的主人。盡管建設社會主義工業強國的任務非常重,但他們心甘情愿、忘我勞動、無私奉獻。他們的艱難奮斗,開辟了生機勃勃、不斷強大的工業時代,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工業奇跡。中國工人階級這種豪邁、樂觀的創造精神,代表著充滿活力、向上奮進的時代精神。作品通過這種精神,折射出一個時代,也向創造這個時代的中國工人階級表達深情與敬意。

      作品在詩意地表現工業時代的同時,也以現實主義的冷峻讓這個工人家庭的命運發生根本性的轉折。歷史本意是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后,開啟一個改革開放的時代。然而,城市改革深化之后國有工廠大量倒閉、工人下崗失業。作為中國工業支柱的國有工廠,似乎一夜之間變成了改革的包袱,中國工人由主人翁突然變成了社會的負擔,中國工人階級經受著越來越劇烈的陣痛式的歷史性嚴峻考驗。

      肖克凡

      小說中的工人家庭的新一代,剛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走出來的時候,整個工人階級的意識形態并沒有解體。王瑩考上了工人技術學校,讀完后被分配在工廠上班,因為天然的工人階級基因,根正苗紅,很快就進入國家干部序列。日子一天天過著,滿滿的幸福感。沒有人意識到,國有工廠要被私人企業所取代,大量工人將下崗待業、自謀生路。由此折射出現實生活中的“工人階級”的意識形態,也隨著工人群體的解散出現了解體的風險。

      小說把前后兩個時代擺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真實寫出了工人生活的巨大落差,也由此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抓住了現實矛盾沖突的“牛鼻子”。在中國城市改革進程中,工人的命運正是時代矛盾的真實折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正當中國改革進入城市改革深水區時,世界社會主義運動也進入一個低谷,對中國工人階級的命運來說真是雪上加霜。中國工人階級完全有能力犧牲自己,來實現改革的頂層設計,完成中國改革的任務,但他們無法承受的是,中國工人階級的意識形態很可能隨著社會主義事業的世界性低谷遭到解構。

      這個工人家庭的命運轉折,正是一個時代思想劇烈碰撞的縮影。小說的思想主題,則是要通過作品直面嚴峻的現實關系,來呈現這個家庭的命運,具有相當高的真實性、概括性和典型性。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讀《機器》,更能深刻認識到小說的后半部才是重點。

      中國改革所帶來的社會價值觀、道德觀、人生觀等思想碰撞,許多作品已經體現過,《機器》把這種碰撞引入作家所熟悉的工人階級的現實境遇。多數作品雖觸及了時代矛盾,但無法將其融入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值得欣慰的是,《機器》走出了這個寫作怪圈兒,塑造了有鮮明時代特征的人物形象。

      這得從牟棉花和王金炳說起。他們都有一個特點:認準了一個理兒,就堅定地跟著走,再大的力量也拉不回來。他們對新社會工人當家作主的地位非常享受,又有很高的組織紀律性和忠誠度,是典型的產業工人。特別是王金炳,在舊社會給資本家干過,為人老實巴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對廠黨組織領導李亦墩特別信任。李亦墩有個奇怪的想法,認為一座工廠,倉庫最重要,得讓自己最信任的人管。所以李亦墩調到哪里,都帶著王金炳。而王金炳就一輩子當倉庫保管員,直到晚年,他為了節約倉庫改造成本,過量吸食有害粉塵而得了職業病。牟棉花人稱“牟大膽子”,她身上有一種不服氣、不服輸的拼勁兒。這是一個犧牲自己家庭生活的具有榜樣力量的先進工人和勞動模范。只有等到她回到家里,癱倒在床上,把腳放入愛人王金炳端來的洗腳水里的時候,才想到自己有好幾個孩子,有一個家。等天一亮,她又精神煥發地走向紗廠,走向工作崗位。這兩個人物,一個代表著忠誠,一個代表著力量,都是工人階級硬骨頭精神的代表,由此構成了小說所要表達的機器上的螺絲釘的品格和價值觀。他們看上去并不起眼,卻顯示出中國產業工人優秀的品質和偉大的創造精神。

      就內涵而言,王金炳身上天津三條石的老作坊文化更深厚一些。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朝陽文化,在牟棉花身上體現得更充足一些。所以,牟棉花這個人物形象更具有時代氣息,也更豐富一些。這個女性工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實也有敏感細膩之處。作者專門騰出一些筆墨寫她和白小林的關系。由于當時的社會文化以及兩人懸殊的政治地位,兩人的情感無法進行下去,她只好把自己的“人性”隱藏在心靈深處。牟棉花的個性中被注入一絲惆悵感,整個人物更顯得豐滿立體。

      實際上,《機器》里的大多數人物,都有種認死理的執著勁兒。三條石的老資本家白鳴歧幾十年前就想重開一家大工廠,并把它傳給兒子白小林。而白小林這輩子就酷愛日本的高科技和工業技術,要用一生把日本研究透。王鳳一心想和母親一樣進工廠當勞模,王建設也是立志要把工匠當到底。這么一群人,在社會轉型期,顯得相當背時,也顯得相當笨拙,特別難轉型。而更為背時的應該是王瑩。這個和母親同樣執著的人,和母親一樣以廠為家,也和母親一樣,選擇了一個老實厚道的人當丈夫。不過,丈夫馮五一忍受不了她的個性,最終兩人離了婚。她雖然當了廠黨委書記和廠長,但她再也創造不出母親當年的榮光,也找不回像母親當年那樣的自信。作為工人,父母那種個性是優秀品質,但作為黨員干部,那種品質如果沒有進一步升華,就可能產生負面因素。王瑩身上那種勞模的拼勁兒、狠勁兒,不知不覺變成了作風強硬、霸道獨斷、一意孤行。她拼命工作,但群眾對她的評價并不高,也不滿意,還一度到了沖突對立的境地。

      王瑩還有一個致命的短板,那就是她沒有多少文化。她缺乏現代科學知識,也缺乏現代企業管理的能力。盡管她自覺克服了“三無”干部的局限,但這個短板始終沒有補上。那個年代,國家已經恢復了高考,大批大學畢業生走上工作崗位。中央也把知識分子列入工人階級行列,把科學技術當作第一生產力,大批知識分子被解放出來。“日本研究專家”白小林就是在這個時候重新成為工廠技術骨干的。但這種時代的變化在王瑩的工廠里似乎看不到,更不可能融進她的知識結構和管理理念里??恐浜蟮漠a能、過時的技術、陳舊的管理和傳統的體制,她要完成工廠振興的理想,實際上已經不可能了,注定是要被時代淘汰的。

      王瑩的文化短板和性格弱點恰恰是她的可愛之處。也許就是她的這些局限,使她處在變革的時代,還能守著一份工人的初心、工人的質樸、工人的厚道和工人的忠誠。她從不謀私利,也不偷奸?;?,是個信得過、靠得住的黨的好干部。她試圖拯救工廠和工人的生活,但實際上,時代的潮流不可阻擋。最終工廠破產了,她為工人們爭取到了按法律破產,讓工人們得到了應有的經濟補償。然而,工人們是不會領她的情的,她能做的只是讓自己問心無愧。

      在現實生活當中,王瑩可以說是失敗者,但在小說里,她身上迸發出一種敢于抗拒命運、沖撞現實的精神。她保持了工人階級應有的精神氣質和道德品質,保持了工人階級的尊嚴。從這個層面上說,王瑩不是一個失敗者,或者說,雖敗猶榮。小說正是在這樣的矛盾沖突中,立起了一個用一己之力抵抗命運必然性的悲劇性的人物形象。王瑩這個人物形象的挺立,也把《機器》的主題推向時代精神的高地,使其有了一種與時代精神相稱的思想力量。

      《機器》中最有創新價值的人物,還不是王瑩,而是王援朝。如果說王瑩體現了一種悲劇性古典品格的話,那么王援朝身上則有一種化解悲劇的現代人氣質。如果說王瑩身上帶著作家對時代必然性的思考的話,那么王援朝則更像是作家忠于生活的意外收獲。在小說里,意外常常更有信息量,更有意思。

      這個從工人家庭走到農村的知識青年,本可以有一番大作為。但一次意外受傷使他只能長期坐在輪椅上。不過,本來就喜歡讀馬列主義著作的他,由此有了更多的時間讀書。他如饑似渴地讀馬列經典作品,也讀了大量俄羅斯文學作品。當時讀馬列著作的知青不在少數,有些人隨著時代變化不讀了,但王援朝始終如一地讀。

      《機器》,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

      王援朝并不是一個書呆子。他讀完《資本論》,就開始調研村里二十多戶地主富農,研究他們是怎樣發財致富的。村里的貧困家庭,想要賺點兒活錢,看他讀書多,就來討教。他就給他們出點子,雖然不能讓人從根本上擺脫貧困,但讓人著實喘了一口氣。村支書是個務實之人,看出這個青年馬克思主義者和別人不一樣,特別接地氣。不僅介紹他入黨,還把村支書的擔子交給了他。

      可以看出,王援朝的思想、世界觀、價值觀,都是從馬克思主義著作中得來的;他的智慧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是從馬克思主義著作那里得來的。正是馬克思主義幫助他認識到,老百姓如此貧窮,不是馬克思主義解放人類的目的。所以,當他在路邊救起老資本家、白瀛瀛的外公白鳴歧時,立刻動員老人幫著村里辦起第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這在當時只能偷偷摸摸地干。這一干,老百姓嘗到了甜頭。后來改革開放了,金水村在王援朝的帶領下,成了一個先富起來的村子。

      王援朝的聰明智慧很多時候表現在運用政策上,因地制宜,打打擦邊球,甚至會行走在法律邊緣。妹妹王鳳調回城市無門,他就以“反走后門”之名,讓對方想辦法騰出一個名額,讓妹妹得以回城,又能進工廠。妹妹王瑩的產品賣不出去,他就找個理由,讓企業出錢買下,堆在村子的倉庫里,幫助王瑩渡過難關。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早期的金水村經濟發展中,他當然沒少鉆政策的空子,在法律還管不到的時候,他也由著農民們參與走私,偷稅漏稅,只是見好就收。

      但王援朝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從不利用聰明的頭腦把集體的財產變為私有財產。他堅持共同致富的基本原則,雖然他在支部里獨斷專行,但從不欺負老百姓,而是一心給老百姓謀福利。

      在創作《機器》的年代,努力破解“三農”問題,塑造農村“新人”形象,而且具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少之又少。作家多數寫的是暴發戶、“土皇帝”以及官商勾結的富人,如《羊的門》。只有《機器》注意到中國鄉村變革中一種新的因素、一種新的力量正在生成。

      王援朝的形象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時代信息,那就是馬克思主義率先在中國農村改革進程中實現了“中國化”,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進思想正在不知不覺轉化為中國農村的進步力量,推動著中國的改革。中國工人階級在城市改革中淪為現實的弱者,卻在中國農村改革中顯示出工人階級思想的強大力量。僅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看出,《機器》與同時期許多小說的思想格局和思想品質都不一樣。

      可能有人會以為這是對《機器》思想主題的人為拔高。實際上,王援朝的思想并沒有止步不前。后來,他發現自己讀了一輩子馬列的書,也努力踐行馬克思主義,但他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發現自己再聰明、再大公無私、再有解決方案,都無法阻擋資本的強大力量,都無力改變中國社會貧富差距不斷加大、兩極分化加速的現實。所以,他從國外治病回來后,堅決辭去金水村集團的所有職務,過起普通人的生活。

      對于王援朝來說,這不是看透人生,也不是意志衰退,更不是馬克思主義信仰的弱化,而是一種清醒、一種憂患意識、一種智慧。他看到了自己這一輩人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確實,只有完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才可能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理想。而王援朝知道,自己是做不到了。多年以后,當年他觸及的“共同富?!保蔀橹袊伯a黨帶領中國人民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的重大戰略內容。當然,王援朝這樣選擇還因為負罪感:他清醒地知道,他靠打擦邊球發展經濟的辦法,不能也不可能再進行下去了。他的退出,并非逃避責任,而是靜等處罰的到來。果然,新的企業領導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揭露他為了幫王瑩的國有企業解困,動用集體企業資金買了許多滯銷產品,至今還堆在倉庫里。王援朝平靜地承認了這個事實,隨時準備接受處理。

      這個青年馬克思主義者形象的內涵,大致有四點。一是有堅定的政治信仰和理想抱負。無論他的性格在歷史進程中變成什么樣子,他的這個思想內核一直沒有變。二是實事求是的品格與智慧。他讀馬克思主義,帶著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想著怎樣讓老百姓擺脫貧困,過上富足的日子。實際上,他不自覺地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民生”問題聯系起來。三是自我認識非常清醒深刻。他知道,自己雖信仰馬克思主義,但并不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他身上有許多歷史的局限和個性方面的缺陷。盡管他守住了道德底線,不為自己謀利,不成為資本家。多數時候,他打擦邊球,鉆政策空子,都是為集體企業謀發展,但有時也動用權力為家人辦事。四是他審時度勢,看到時代和個人的局限,有危機意識,知道忍讓,不貪戀權力與財富,選擇了當一個具有很高的馬克思主義修養的普通人。這個形象不完全是我們通常讀到的黨支部書記的形象,而是貫注著馬克思主義精氣神和文化品格的普通人形象。

      由農村題材、工業題材和軍事題材組成當代文學的基本構架完全出自文學意識形態的考慮,這保證了當代文學的社會主義性質和社會主義文學的表現主體。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后,這個構架進行了較大的調整。農村題材基本上被鄉土題材所取代,反而失去了反映“三農”問題的思想穿透力和思想深度。軍事題材是當代文學最引以為傲的文學成就,但向“軍旅文學”轉型后,強化了和平主義、人道主義,拉大了與戰爭文學的距離,顯示出思想的短識,好在意外地突出了革命歷史題材的重要性和抵抗歷史虛無主義的中流砥柱的價值。

      工業題材創作則在剛剛有可能取得成就時,就被興起的城市文學題材所肢解,真正能和其他題材比肩的優秀作品并不多。改革開放時代,工業題材創作的復蘇是從北方傳統工業城市天津開始的。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是新時期中國工業題材小說創作的先聲。

      工業題材到底擋不住城市文學的熱潮,不得不讓位于方興未艾的公司文學、老板文學、財富文學。期間,掙扎出了“打工文學”。這是城市文學中的“勵志者”文學,充滿生機,卻不可能有工人階級文學的思想格局和精神品質,也不可能替代工業題材創作。事實上,中國工業能夠在后來破解困局、重振雄風,讓中國成為世界制造業大國,并向制造業強國邁進,在世界工業發展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本身就表明,中國的工人階級并沒有被肢解,中國工人階級仍然是中國工業建設的主體,中國工人階級是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重要力量。中國工人階級因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不斷加入,比以往更加強大,更加具有先進性,是中國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根本力量。只是中國文學對歷史變化似乎一無所知,還沉迷在以往工人階級的悲傷痛苦之中,還找不到工業題材創作的思考點著力、發力點。

      從天津老工業城市土壤里培育起來的作家肖克凡不服氣、不信邪,偏偏要抗爭一下。他心中飛出一只不死鳥,就有了長篇小說《機器》。也許,想抗爭的作品還有很多,但只有《機器》站上了思想的高地。還殘存著中國工人階級文化底蘊的天津作家,再次承擔起拯救中國工業題材創作的重任。這么多年來,多少同類題材的創作只能繞過這座思想的高地。多少年以后,可能我們還會發現,《機器》仍然是一座思想的高地。

      本文刊登于《文學藝術周刊》2022年第10期,因篇幅原因有所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