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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今日批評家 | 江飛:生命、時代與文本
      來源: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 |   2022年12月20日10:12
      關鍵詞:文學批評 江飛

      我的批評觀

      生命、時代與文本

      江 飛

      四十歲的生命仿佛已到了如日中天的時候,正如這酷暑,讓人難耐,又讓人熱血澎湃。回憶是把鈍刀,切不開過去和現在,現在之我是過去之我的累積與延續,也是白紙黑字的涂抹與疊加,散落在與文學有關的批評之中。這里寫下的與其說是我的批評觀,不如說是我對批評的思考和對自己的期待。

      批評家的批評與作家的創作都是一種生命形式,都能夠賦予生命以意義。斯坦納說,“文學批評應該出自對文學的回報之情”,這意味著批評家與作家在文學投入上是等量的,是殊途同歸的生命回報。批評的“對象化”實質上就是批評家自我生命體驗和情感思想的實踐,既“披文以入情”,又“情動而辭發”。由此,批評就變成了一種帶有批評者生命體溫和人間情懷的批評,能讓讀者切身感受到批評者的生命律動和“壓在紙背的心情”。不精不誠,不能動人,這是批評之所以具有動人力量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批評家與作家之間首先應當建立的一種生命契約。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批評。我的博導童慶炳先生曾指出:“文學批評的根基,既不在政治也不在創作,而在生活、時代本身。生活、時代既是創作的根基,也是批評的根基。因此,一個優秀的批評家如何來理解現實與時代,就成為他批評賴以生存的源泉。”強調批評的時代性,不是說要與時代親密無間,而是說要“既附著于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阿甘本語)。所謂“同時代性”正是一種“不即不離”的批評姿態:一方面,批評家要“入乎其內”,置身于當下生活的、社會的、文學的現場,感知和洞察或顯或隱的時代潮流,以敏銳的問題意識、歷史意識和形式意識,剖析時代精神的文學顯現,甚至預見文學的未來走向;另一方面,批評家又要“出乎其外”,置身于相對安全的距離之外,以平和中正的態度對時代問題進行理性批判,大膽發聲并及時反思,不僅要揭示出幽暗的假惡丑的生活現實,更要顯示出光明的真美善的永恒價值,給人以信心和希望。如此,才可能真正成為一個誠實的創造者、審美者和闡釋者,一個具有時代精神和責任擔當的批評家。

      當然,從具體的批評實踐來說,這并非易事。最大的障礙可能并不在于如何對時代進行洞察和批判,而在于如何突破觀念性批評的遮蔽與誤導,如何避免鑒賞式批評的主觀與隨意。毫無疑問,文學批評需要擺脫此前觀念性的批判,需要避免拿現成的某種理論模式去套用或壓制文本,而應當借用和吸收各種批評理論和方法,不管是中國的還是西方的,也不管是文學的還是文化的,以文本為中心,以細讀為方法,進行實證性的論述和闡釋,追求義理、考據、辭章的完美表達。當然,這并不是說要對文本絕對崇拜,而是說要回到文本、尊重文本、相信文本,去接近文本最能激發閱讀興趣和想象力的那些關節,從而打開文本無限廣闊的天地,唯有如此,文學批評才真正成為一種“本體闡釋”,而非“強制闡釋”。

      文本的打開正是生命的綻放,時代的現身。這樣的本體批評才能讓批評充滿生命力、公信力和影響力,也才能讓自己氣定神閑、勇往直前吧!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21年第6期

      批評家印象記

      江飛印象記

      王達敏

      大概是十多年前的2004—2005年間,在安徽省文聯舉辦的一次文學研討會上,與會代表按照慣例一一發言,二三十位作家和評論家發言后,時間已近十二點,而未來得及發言的人也都知趣地不再發言。當主持人準備宣布會議結束時,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學者站起來,他說他是安慶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名叫江飛,是蘇老(蘇中先生)指名叫他來參加會議的,并且寫了文章;既然來了,就想借此機會講講自己的看法。

      話說得不卑不亢。是蘇老讓我來的,這話就有分量了。蘇老是安徽省文學評論界的靈魂性人物,安徽當代文學評論的發展與成就,幾代評論家的成長,都與他有直接的關系。他看重的人,幾乎都很出色。江飛剛剛出道,就被蘇老看中,其人必定不簡單。當時,我還不認識江飛,也沒有留意過他的文章,便想通過他的發言來見識這位年輕的學人。果然,他的發言地道專業,是一位對西方現代文學理論訓練有素的青年學者。我對西方現代文學理論也下過功夫,因此,他的發言內容極合我的口味。平心而論,他那天的發言效果并不好,原因有二:一是他照本宣科讀文章——學理色彩很強的文章,而多數作家普遍不喜歡這樣的文章。他顯然不清楚這樣的文章是不適合用來發言的,發言要化繁為簡,要迅速變換學術表達的語式語調,使人人都能輕松地聽明白。二是他不明白大家開了一上午的會,已經疲憊了,早就盼著會議快點結束,而且時間已近十二點,到了吃飯的鐘點,還有幾個人能夠耐心地聽你說道。他顯然很看重自己的文章,一直把文章的主要內容全部講完為止。也許有人覺得他不懂規則,可我覺得這人可愛,他分明在說:講不講是我的事,聽不聽是你們的事。

      我欣賞他的才學,更欣賞他于文質彬彬的外表之中顯露出來的“自信進取”的心勁。自這次會議后,我與他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

      轉眼過了十多年,當年年輕氣盛的江飛依然年輕氣盛,但此時的江飛的學術有了長足的進展,視野開闊,底氣充盈。這些年,他一路走來,步步扎實,先讀碩士,再讀博士,覺得不過癮,又到復旦大學拜名師做訪問學者,故而學術不斷精進。特別是近幾年,由于主持和參與了五項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研究,其學術呈井噴之勢,文章在《文學評論》《文藝理論研究》《外國文學研究》《當代作家評論》等高水平學術期刊紛紛刊出,多篇文章被《新華文摘》和人大復印報刊資料、《文藝理論》《外國文學研究》全文轉載或摘轉;出版學術專著《文學性:雅各布森語言詩學研究》《朱光潛盡性全人教育思想》、文學評論集《理想與詩意》。毫不夸張地說,憑著這些成果,江飛已經成為學術界小有名氣的80后青年學者。一開始,我也擔心他會不會操之過急,如同不少青年學者那樣,急于成名,匆忙為文,幾篇文章就把自己掏空了,以致“江郎才盡”“學無隔宿之儲”。后來發覺他的治學是“以學養文”“以文興學”,且在一個階段以一個專題性的研究作為目標,因而能夠步步推進,持續發展。

      江飛治學著述,始終不脫學術主向:中西比較詩學、美學和當代文學評論。二者時而分治,又常常合流,相互涵化,彼此借力,相得益彰。

      江飛做當代文學評論有兩個明顯的優勢,即文學寫作優勢和理論優勢。江飛出道之前就寫過好多感情充沛、意境雋永的詩歌,之后又專寫散文一直持續至今。其散文數量既不多也不少,出版過《何處還鄉》《紙上還鄉》兩本散文集,有多篇美文被廣泛傳誦。別小瞧這些寫作實踐,有它與沒它,對于文學研究者江飛來說,是絕對不一樣的。有它,江飛研究文學,尤其是評論那些剛剛問世還未定評的文學作品,他就比沒有創作經驗的學者多了一雙敏銳的眼睛,多了一份藝術的審美感覺。無影又無蹤的藝術感覺出神入化,在文學評論的第一階段——藝術感覺和審美把握階段,往往比思想和理論更重要。在文學評論中,思想和理論是評論的中后程才能派上大用場的資源,而初始階段的藝術感覺和審美把握若發生偏離,哪怕是微小的偏差,都會直接影響到中后程的判斷、論析和創見,最終影響整個評論本身。

      文學評論不是純粹的形而上的理論,但又離不開理論。在文學研究中,特別是在學理性文學研究即學院派研究中,理論和評論是相互依賴、相互涵化的關系:理論是對評論實踐的升華與概括,又反過來指導評論;評論介于作品與理論之間,它一頭通向理論,一頭通向作品,是溝通理論與作品的橋梁。它連接作品,既可以對具體作品進行研究,又可以為最上層的理論提供思維材料,用以構建理論。它通向理論,目的是向評論提供思想、理論和研究方法,以及評價的標準和尺度。評論貫通作品和理論,就形成了“由下而上的升華與蒸發”與“從上到下的反射與關照”的雙向同構格局。反過來,沒有一套理論、概念、評價標準和研究方法作指導,評論會顯得淺薄、浮泛和平庸。江飛的中西比較詩學和美學研究,為他的文學評論注入了現代性的思想和理論。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深知,在進行文學評論時,僅有文藝學和美學理論還不能大顯身手,它需要評論家動用哲學、社會學、文化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理論,雖不能深之,但必有之。江飛無疑深諳文學評論的這一奧秘,我從他的文學評論中能夠發現眾多學科的身影,比如《難度·限度·單向度——論當下知識分子的底層敘述困境》《人道主義:當今小說底層敘述的精神支撐》《現實批判:底層敘述的重要立場》等文章,他就運用社會學、思想史、人道主義、敘事學等學科理論,對底層文學作出了具有創見性的闡釋。

      理論指導評論,多體現為闡釋的功能,而理論功能的更大意義和價值,則在于通過理論的觀照使評論家作出新發現。理論的這一功能在江飛的評論文章中多有表現,從文章的標題、立論、結構、闡釋、表述到語言,都能看出“學術文”的規范,比如他評論徐則臣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就有這樣的發現:

      “耶路撒冷”——小說以這樣一個帶有濃郁的以色列風情的音譯外來詞作為標題,顯然意味深長。它表面上指向的是一座世界聞名的古城,一處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大教發源的圣地,實際上指向的卻是一個“精神的圣地”。……作者有意識地祛除了“耶路撒冷”本身所蘊含的宗教、派別、種族等特定內涵,而將其轉換為一個純粹的精神信仰的象征……換言之,這不是一部關于宗教或宗教信仰的小說,而是關于信仰或尋找精神信仰(上帝之眼)的寓言。

      發現了《耶路撒冷》思想要義之所在,然后再分析五位主人公的自我救贖,就入理至深,論析精準了。

      相對而言,江飛的理論闡釋的優勢表現充足而文學靈動的發揮稍嫌不足。這可能與他的文學評論的屬性有關,即他的評論基本上屬于學理性較強的學術評論。江飛本是江城才子,又正逢青春勃發、才情浪漫、筆底生風的大好年華,怎能讓思辨理性就這么遮蔽著審美感性?我一直希望具有文學寫作經驗的江飛,啟動另一套筆法,把部分評論文章寫得靈動飄逸些,使之成為“文中有學”的美文。江飛不妨一試。

      寫到這里,心有一念:江飛在安徽還能待多久?江飛生長于桐城,立足于安慶,兩地人文薈萃,文化傳統深厚,長期受桐城、安慶文化的浸潤,江飛聰慧敏銳,又勤奮不惜力,故而學術上順風順水。人年輕,學術勢頭正健,便有多所高校送來橄欖枝,許以豐厚待遇。兩年多前,他征求我的意見,我勸他別離開安徽,給出的理由卻不充分,權衡再三,便想把他從安慶師范大學調到安徽大學,怎奈省教育主管部門有一嚴令,安徽大學不得從本省高校挖人才,只好作罷。這兩年,眼見多位中青年文學評論家飛往上海、南京等經濟發達城市的高校,我知道我再勸說他就太不近情理了,于是就一句也不說。江飛走到今天頗不容易,重情重義的他總是顧及這顧及那,牽絆之事何止一二,解決起來均耗費心力,有幾次通話聽他說,能夠想象得出他身心疲憊的樣子,我想,他是該換個環境了,運氣好的話,既可以在更高的平臺上獲得學術的更好發展,又能使日子過得更舒心。但愿,但愿!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21年第6期

      (王達敏,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