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岑參:駿馬長鳴北風起
      來源:北京晚報 | 仇士鵬  2022年09月20日07:32

      在唐代星光熠熠的詩壇上,岑參是頗為另類的一顆星。當時的人們偏愛山水田園、羈旅傷逝等主題的詩作,而岑參卻將更多筆墨傾瀉在邊塞風光和軍旅生活上。因此,雖然他憑借才華在唐代就擁有了大批擁躉,但直到南宋以后,其豪邁悲壯的詩作才被更廣泛地關注到,到了明清時期,他才正式擁有了“邊塞詩人”的稱號。

      讀岑參的詩,我們可以領略一位詩人,同時也是一位軍人豐富的精神世界。那里面,有對揮鞭從戎的渴望,有沙場甘苦辛的樂觀,也有贊美英雄、激勵自己的決心。

      功名只向馬上取

      奔赴沙場,建功立業,報效祖國,這是根植在中華民族文化基因里的家國情懷,岑參也不例外。“功業須及時,立身有行藏。男兒感忠義,萬里忘越鄉。”這是他送別劉判官時寫下的詩句,在勸誡好友盡早建功立業的同時,何嘗不是期待自己也能早日功成名就?

      其實,岑參最初的功名是從書上取來的。他本出身于官僚家庭,祖輩中有三人官至宰相。年少時,其父去世,家道迅速中落,但他并不消沉,而是遍覽群書,滿心期待考取功名,重振家族的榮光。他二十歲時到達長安,獻書闕下,渴望入仕,卻石沉大海,不被賞識。直到而立之年,他才考上進士,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

      對于棄筆從戎的原因,岑參在詩里給出了兩種說法。

      一是追求功名。八品小官遠遠滿足不了他的政治理想,郁郁不得志之下,他開始把目光轉向邊塞,到軍隊中施展抱負的念頭在心中愈發強烈。“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朝堂上實現不了的,戰場上或可一搏。帶著一份倔強的意氣,懷揣著一顆火熱的赤子之心,他兩次出塞,投身軍旅。

      第一次出塞時,岑參并不能適應塞外生活的艱苦,情緒較為低沉。他在詩中寫道:“銀山磧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風沙拍打著他的臉,把皮膚摩擦得更加粗糙的同時,也磨去了他讀書時的稚嫩與柔弱。身體上的疼痛讓他聯想到自己碌碌無為的生活,一股悲憤之情噴薄而出,反而讓信念更加堅定。“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此時在軍營里建功立業,成了唯一的一條路,哪怕這一路風似箭矢,沙如箭鏃。這句詩化用了班超的那句名言:“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岑參深受班超棄筆從戎的故事影響,他在詩中也承認了這一點:“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他效仿班超參軍后,勒馬西行,勤于習武,終于成為一名合格的兵。此前,在唐代的邊塞詩人群體里,崔顥、王昌齡等人的足跡,東起沒有超過今天北京、山西一帶的幽州與并州,西起也只是到達隴右的長城一線。岑參是唐代唯一一位真正踏足西域、到達新疆的行吟詩人。

      另一種說法,則是報國情懷。岑參在《送人赴安西》中寫道:“上馬帶吳鉤,翩翩度隴頭。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他此時說,他參軍不是為了封侯,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報效祖國。從字面上看,這兩種說法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但其實內里是統一的。

      對于文人而言,骨子里的清高讓他們避諱說自己汲汲于功名利祿,但對于軍人而言,建功立業就是報國的行動與證據。若說報國是從軍的根本原因,功名就是其現實動力與評判標準。在《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中,岑參寫道:“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這既是對李副使的高度贊揚,也是自己人生志向的一種表露。在金戈鐵馬中,他的人生意義才會得到實現,年少時苦讀的詩書中關于愛國、關于價值的句子才會得到回聲。這份精神上的滿足,對于詩人、軍人而言,都遠勝于封侯。

      戰場白骨纏草根

      古人寫戰爭,往往會有兩種方向,一者寫三軍的勇猛無畏,彰顯昂揚的斗志,一者寫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表達詩人的悲憫。岑參顯然屬于前者,但他的詩歌里,也有源自生活的一線真實。“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燒此中?”岑參的《經火山》,如實地記錄下了唐代新疆地下煤礦自燃的奇景,可作為唐朝地理的紀實資料來看。

      “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邊塞的生活當然有其他詩人想象不到的苦,但在岑參的筆下,卻往往洋溢著昂揚的樂觀主義精神。最知名的便是《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這是他在第二次出塞,作為封常清的判官,送前任武判官回京時所作。他并不掩飾邊關環境的嚴寒與惡劣。“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北風呼嘯,八月飛雪,雪花融化后沾濕了帳幕,就算穿上狐皮袍子都不保暖。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士兵們依舊堅持訓練,“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角弓凍得拉不開,就用更大的力氣拉,都護的鎧甲冷得沒法穿,硬著頭皮咬著牙也要穿上。之所以對抗這樣的嚴寒,是因為將士們心中的火熱,渴望用自己的熱血去贏來祖國的熱土。

      軍人,注定要打仗。身為軍人,加上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岑參對戰爭必然懷有一份期待和興奮。《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就是一首直接描寫戰爭的詩歌。“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這是對戰爭宏觀場面的描寫,戰鼓聲聲,響徹四野,仿佛震得雪海都開始奔涌,三軍吶喊,鬼神色變,就連陰山都被震懾得瑟瑟發抖。在這樣氣勢洶洶的大軍面前,仿佛一切敵人都將被摧枯拉朽地踏平。

      事實上,戰爭狀況異常殘酷悲壯。“虜塞兵氣連云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云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敵方同樣是大軍壓陣,兩強相碰,注定傷亡慘重,累累白骨纏著草根。但詩人并沒有轉入對個體生命凋零的悲憫中,而是熱忱地預祝戰爭的勝利。“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只要戰爭勝利,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這也符合戰爭本身的氛圍,對軍人而言,拋頭顱,灑熱血,是無上光榮的事情,他們渴望酣暢淋漓,渴望奮不顧身,渴望保家衛國。有意義的死亡,勝過懦弱地茍活,正是在這種信念下,才有了連云屯的兵氣,才有了讓雪海涌的戰鼓聲,讓陰山動的吶喊聲。

      彼時,每一個將士的心跳都帶著與大唐同頻共振的雄音。岑參的詩歌與大唐的國運,一起迎來了最后的輝煌時刻。

      將軍金甲夜不脫

      軍人的天性決定了他們對英雄的崇拜,岑參心中的英雄當屬封常清。他們本是同僚,曾一起在高仙芝的幕府里任職。高仙芝兵敗,岑參也頓失依靠,只好回到長安。后來,封常清官升節度使,邀請岑參再赴軍營,于是才有了岑參的第二次出塞。

      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中,岑參寫道:“如公未四十,富貴能及時。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飛。前年斬樓蘭,去歲平月支。天子日殊寵,朝廷方見推。”封常清四十不到,就已經獲得了數不清的榮華富貴。前年攻破了樓蘭國,去年又攻破了月支國,可謂是功績累累,也因此,他深得皇上寵幸,成為朝廷里聲名赫赫的一員大將。在封常清面前,岑參保持著相當的謙遜與感激,“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自己只是一介書生,卻能得到國之重臣的知遇,實在是幸運。再聯想到自己從軍的初心,想到班超給予自己的激勵,這些都讓他心中的火苗熊熊燃燒。

      他贊美封常清,不只是因為他的知遇之恩,還有他的才能與品行。

      岑參在詩中寫道:“昨者新破胡,安西兵馬回。鐵關控天涯,萬里何遼哉。煙塵不敢飛,白草空皚皚。軍中日無事,醉舞傾金罍。漢代李將軍,微功合可咍。”在封常清的鐵騎下,動亂與戰火全被平息,萬里西域連煙塵都不敢亂飛。軍隊整日無所事事,盛世安康的長風從長安一直吹到了邊塞。所以岑參夸張地說封常清的功績遠勝于飛將軍李廣,極盡心中溢美之詞。

      在岑參筆下,不僅僅是李廣,霍去病也比不上封常清。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中,岑參寫道:“陰山烽火滅,劍水羽書稀。卻笑霍嫖姚,區區徒爾為。”封常清征討匈奴,上個月才出師,甲兵還沒有找到戰機,對方就很干脆地投降了,獻上的戰利品數不勝數。見證了這份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功績,岑參深為這大唐浩蕩軍威而自豪,說霍去病也不過爾爾。

      從后世的角度,這當然是言過其實了。但封常清能贏得岑參如此吹捧,除了有伯樂之恩和上司身份的光環加持外,他確實是有真材實料的。據《新唐書》記載,封常清生活勤儉,吃苦耐勞,出兵的時候騎乘的都是驛馬,自己名下只有兩匹馬,可謂是兩袖清風坦蕩蕩,高尚的品行可見一斑。

      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岑參寫道:“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封常清夜不脫甲,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士兵半夜行軍,秩序井然,只能聽到戰戈相撥的聲音,這側面說明了封常清治軍嚴謹,所以士兵才能做到軍容整肅、軍紀嚴明。

      岑參幾乎沒有為高仙芝寫過詩,卻給封常清寫了很多,其中不乏流傳千古的名篇。懷著對封常清的敬意,在岑參的筆下,那些惡劣的戰爭環境都染上了一抹英雄氣概。“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雪海荒漠,狂風怒吼,黃沙蔽日,巨石被吹得四處跑,西征環境極其艱苦。可是整首詩讀來,卻沒有對這種作戰環境的恐懼、擔憂與畏縮,所能感觸到的,只有迎難而上、一往無前的豪邁。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是岑參對封常清的贊美,亦是他寫給自己的凌云壯志,盡管這份壯志最終凋零了。安史之亂中,高、封兩位大將均被唐玄宗以“討賊不力”誅殺,此后岑參的命運也如浮萍,在歷史洪流中掙扎,最終客死成都。但岑參筆下的軍魂以及那份大無畏的精神,早已通過詩歌,穿越時光,深深嵌入了中華血脈的基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