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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詩三百首》的“軟硬傷”及其成因
      來源:《文藝研究》 | 李定廣  2022年09月01日08:06

      唐詩選本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為了表現選者個性鮮明的詩學主張的選本,可稱為“特殊選本”,如王士禛編《唐賢三昧集》就是為了宣揚其“神韻說”;另一類是教科書式引導人們詩詞入門、應該較全面公允地反映唐詩面貌的選本,可稱為“一般選本”,如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朱自清說:“有特殊選本,有一般的選本。按著特殊的作派選的是前者,按著一般的品味選的是后者。中學生不用說該讀后者。《唐詩三百首》正是一般的選本。”[1]作為“一般選本”的《唐詩三百首》,編成刊行于“乾隆癸未春日”[2],即乾隆二十八年(1763)春,編者未署實名,僅署“蘅塘退士”。經朱自清、金性堯等學者考證[3],可知其真名孫洙,號蘅塘退士,無錫(今屬江蘇)人。乾隆十六年進士,歷任盧龍、大城、鄒平知縣和江寧府教授。乾隆二十五年、二十七年兩次主持鄉試。少工制義,詩宗杜甫。著有《蘅塘漫稿》等。清竇鎮《名儒言行錄》卷下有傳[4]。乾隆二十八年《唐詩三百首》編成刊行時,孫洙正在鄒平知縣任上[5]。鄒平縣在今山東省濟南附近,屬孔孟之鄉,儒家圣地。他在此地編此書,顯然與詩教有關,正如自序所說:“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余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原來,他是要選唐詩中“膾炙人口”的名篇作為“課本”,按體編排,以便于學生揣摩各體的寫法,從而推行他的詩教。由選篇和書中評語來看,他推行的正是儒家詩教,如評鄭畋《馬嵬坡》曰:“唐人馬嵬詩極多,惟此首得溫柔敦厚之意,故錄之。”以儒家“溫柔敦厚”觀念為標準編選、評論唐詩,藉以推動啟蒙和教化,是他編選這部“教科書”的主要宗旨。

      因《唐詩三百首》既是唐詩啟蒙課本,又是唐詩精選本(自序所謂“白首亦莫能廢”,又批評《千家詩》“工拙莫辨”),故能風靡二百五十多年,成為清代中期以來唐詩選本中影響最大的一種,儼然成為文化經典,參與了國人文化素質的構建。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學校和社會詩詞教育的加強,此書的普及性進一步擴大,幾欲再現清光緒年間“風行海內,幾至家置一編”[6]的盛況。

      正是因為《唐詩三百首》不同于絕大多數僅在歷史上發生影響的選本,而仍然在當代民眾的精神生活中發揮著強大影響,故有必要基于“一般選本”的立場、現代學術的視角,對其編選情況作一考察、分析,看其在當今是否仍能擔起唐詩普及的重任。如此審視,筆者發現,該書存在許多“軟傷”和“硬傷”。所謂“軟傷”,是指非知識性缺陷,主要指選者的一些偏見和偏好,有隱蔽性和整體性的特點。而“硬傷”則是指知識性錯誤或者選者隨意篡改造成的不良后果,有顯著性和局部性的特點。長期以來,普通民眾乃至一般研究者,懾于《唐詩三百首》在流傳過程中形成的強大聲名,對其盲目崇拜。對該書“軟硬傷”的梳理、分析,有助于合理評估其在當代的“經典性”,推動唐詩普及與研究工作的健康開展。

      一、《唐詩三百首》的“軟傷”

      《唐詩三百首》的“軟傷”,金性堯曾指出四點:所選反映社會矛盾的詩較少,未選皮日休、陸龜蒙、羅隱詩,宮怨詩的比重偏大,不該選韓愈《石鼓歌》[7]。張忠綱指出,蘅塘退士不選李賀、楊炯、盧照鄰、羅隱、皮日休、陸龜蒙,屬于“重大遺漏”[8]。王運熙指出,不選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也是缺憾,選了唐玄宗《經魯祭孔子而嘆之》這首藝術水平不算高的詩,則體現了他對帝王的尊重[9]。筆者以為,《唐詩三百首》最主要的“軟傷”應該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一)選入大量宮怨詩。

      蘅塘退士對宮怨詩和閨怨詩特別熱衷,共選入17首宮怨詩和14首閨怨詩,加在一起超過30首。從詩歌教化的角度,閨怨詩還算說得過去,但宮怨詩如王昌齡的《春宮曲》《長信怨》,李白《玉階怨》,劉方平《春怨》,顧況(作者實為馬逢)《宮詞》,劉禹錫《春詞》,白居易《后宮詞》,元稹《行宮》,張祜《何滿子》《贈內人》《集靈臺二首》,朱慶余《宮中詞》,溫庭筠《瑤瑟怨》,薛逢《宮詞》,韓偓《已涼》,杜荀鶴《春宮怨》等,大多寫的是皇宮中嬪妃、宮女因失寵而寂寞、無聊,無論在古代還是今天,皆不適合孩子們的啟蒙教育。

      (二)不選張若虛、李紳、李賀、趙嘏、羅隱、皮日休、陸龜蒙、鄭谷等名家、大家的詩。

      蘅塘退士總共選錄全唐77位詩人的詩篇310首。但就詩人成就和影響而言,像漏選的李賀、羅隱二人,無論如何也能進入唐詩名家前20名之列。就唐詩名篇而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在李攀龍《唐詩選》(卷二)[10]等明代中、后期到清前期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卷五)[11]等唐詩選本中都有入選,蘅塘退士偏偏不選。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雁門太守行》,李紳的《憫農二首》,羅隱的《蜂》《牡丹花》,崔護的《題都城南莊》等都是唐詩中的一流名篇,歷代好評如潮,卻也未入蘅塘退士的法眼。

      (三)在唐詩大家推舉上,揚杜抑李、重李商隱輕白居易的傾向明顯。

      蘅塘退士大致將入選的77位詩人分為三個梯隊。第一梯隊四家依次是杜甫(36首)、李白(29首)、王維(29首)、李商隱(24首),第二梯隊四家依次為孟浩然(15首)、韋應物(12首)、劉長卿(11首)、杜牧(10首),其余所選皆10首以下,屬于第三梯隊。自唐代至明代,“李杜”一直齊名,代表唐詩高峰,蘅塘退士選杜甫詩數量遙遙領先于李白,把李白降到和王維同等數量的級別。白居易也一直被視為唐詩大家,其地位僅在明代不及王維,總體上看,與王維相當,但不應在李商隱之下。蘅塘退士僅選白居易詩6首,只相當于李商隱入選數的四分之一,甚至不及孟浩然、韋應物、劉長卿、杜牧、王昌齡(8首)、李頎(7首)。雖說他所選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兩首篇幅較長,但所選李商隱《韓碑》篇幅也很長,綜合來看,重李輕白的傾向明顯。

      二、《唐詩三百首》的“硬傷”

      《唐詩三百首》里還有許多“硬傷”,大致可分為五類。

      (一)作者張冠李戴。

      張忠綱《唐詩三百首評注》較早指出該書中所選詩的作者存在張冠李戴問題,他主要指出了四首:所選王之渙《登鸛雀樓》的作者應為“朱斌”,賈島《尋隱者不遇》的作者應為“孫革”,李頻《渡漢江》的作者應為“宋之問”,王維《秋夜曲》的作者應為“王涯”[12]。莫礪鋒亦曾發表《〈唐詩三百首〉中有宋詩嗎?》一文,指出《唐詩三百首》所選《桃花溪》的作者署張旭不對,實際上是北宋蔡襄所作[13]。這里在諸人所論基礎上再做些考證。

      1. 該書“七言絕句”下選有《宮詞》:“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簾卷近秋河。”作者題顧況,誤,應為馬逢。馬逢無別集傳世,顧況《華陽集》無宋元版本,最早的是明萬歷刻本,卷中收有此詩[14]。《萬首唐人絕句》卷二九顧況名下和卷三六馬逢名下[15]、《全唐詩》卷二六七顧況名下和卷七七二馬逢名下同時收了這首詩[16],《唐詩品匯》卷五七[17]、《唐人萬首絕句選》卷四七把它判給顧況[18],蘅塘退士從之,是個錯誤。宋劉克莊《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卷一六作馬逢[19],特別是中唐令狐楚編《御覽詩》收為馬逢詩[20]。令狐楚(766—837)與馬逢是同僚友人,《御覽詩》編于元和九年至十二年(814—817)間,當時令狐楚任翰林學士,馬逢任殿中侍御史[21]。馬逢(768?—?),關中(今屬陜西)人,德宗貞元五年(789)與裴度同登進士第,憲宗元和九年以殿中侍御史入荊南節度使幕,長于樂府歌詞,元稹稱贊他“旋吟新樂府,便續古離騷”[22]。《宮詞》在唐代被認為屬于“樂府歌詞”。《御覽詩》收馬逢詩五首,皆為“樂府歌詞”,同時收顧況詩十首。令狐楚編纂《御覽詩》時顧況仍在世,故此詩作者應依其斷為馬逢。

      2. 該書“七言絕句”所附“樂府”下選有《秋夜曲》:“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作者題王維,實際上應是王涯。蘅塘退士自注:“他本俱作王涯,今照郭茂倩本。”宋蜀本《王摩詰文集》卷一收錄,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收入“外編”[23]。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六作王維詩[24],但《萬首唐人絕句》卷一八、《唐詩品匯》卷五一、《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五、《全唐詩》卷三四六作王涯詩,《唐詩紀事》卷四二、《全唐詩話》卷三俱作張仲素詩[25]。張忠綱注本懷疑應是王涯詩,但未提供證據[26]。近年發現的中唐張仲素編《元和三舍人集》(不分卷)明鈔本,收此詩,作者署王涯[27]。《元和三舍人集》編成于元和十二年,收王涯、令狐楚、張仲素三位翰林院“同事”的唱和詩凡169首。其中《秋夜曲》共兩首,王涯先唱一首(即本篇),張仲素和一首。可見,本篇為王涯作確鑿無疑[28]。后世有署王維者,應是因“涯”和“維”行草難分而致誤。

      (二)詩人時代歸屬錯誤。

      該書分體編排,每體下詩人均按“初盛中晚”的時代先后排序。雖然宋元明清每個時代對“初盛中晚”的認知有差異,但是詩人生年或生活時代的先后為客觀次序,不能顛倒。這里舉三個此書將詩人時代歸屬弄錯的例子。

      1. 該書“五言絕句”下選有賈島《尋隱者不遇》,排在晚唐詩人李商隱之后。賈島(779—843)是中唐詩人,屬于韓孟詩派的重要成員,與韓愈交往頗多,年長李商隱(813—858)34歲,不應排在晚唐李商隱之后。

      2. 該書“五言絕句”下選有金昌緒《春怨》,排在晚唐詩人李頻之后。金昌緒是盛唐時人,主要活動在盛唐玄宗開元年間,其所作《春怨》詩在盛唐曾被譜曲,名《伊州歌》,西涼節度使蓋嘉運向朝廷進獻過此曲。據吳廷燮《唐方鎮年表》,蓋嘉運任西涼節度使在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740)[29]。明陸時雍《唐詩鏡》卷二八“盛唐”部分選有金昌緒《春怨》,并有考證曰:“《春怨》一作蓋嘉運《伊州歌》者,非也。然此詩為嘉運所進,編入樂府后,乃誤為嘉運作耳。”[30]

      3. 該書“七言絕句”下選有劉方平《月夜》《春怨》二詩,排在中唐大歷詩人韓翃之后。劉方平是盛唐詩人,主要活動在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與李頎(690—754)為詩友,李頎有《送劉方平》詩,又與元德秀(696—754)最善,《新唐書·藝文志》:“《劉方平詩》一卷,河南人,與元魯山善。”[31]

      (三)詩體分類不當。

      唐人自己的詩體分類與明清人不同,蘅塘退士以明清人的詩體觀念來給唐詩分類,難免會有所錯位。不過,筆者這里并不想以這種時代錯位指摘蘅塘退士,而是要指出他在詩體分類時所犯的歷代共通“公認”的錯誤以及自相矛盾之處。王運熙《關于〈唐詩三百首〉》曾指出李白《靜夜思》“屬樂府中的‘新樂府辭’,見于郭茂倩《樂府詩集》;本書把它列入一般五絕而不入五絕樂府,屬體例之誤”[32]。這里再舉出三例。

      1. 該書“七言古詩”下收入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實際上此詩屬于“騷體”,如果單獨一篇“騷體”不便開列一類的話,放在“五言古詩”或者“樂府”下勉強說得過去,但蘅塘退士將其放在“七言古詩”下且不做任何說明,這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了,因為全詩沒有一句是七言句。

      2. 王維《洛陽女兒行》,杜甫《兵車行》《麗人行》,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明明都是唐人典型的“七言歌行”體,但蘅塘退士將王維《洛陽女兒行》,杜甫《兵車行》《麗人行》放在“七言樂府”下,而將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放在“七言古詩”下,分類標準并不統一。事實上,在唐代,“七言歌行”“七言樂府”“七言古詩”三者是不同的。唐人實際把詩體大致分為五類:古體詩、律詩、歌行、樂府、雜體詩(含齊梁體、六言詩、回文詩、四聲詩、雙聲疊韻詩、離合體、古人名詩、問答詩等)[33]。明清人常對于唐人古詩、歌行、樂府三體認識不清,以致分類混亂。

      3. 王翰和王之渙各有七絕名篇《涼州詞》,但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被蘅塘退士放在“七言絕句”下(改題《涼州曲》),而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卻被放在“樂府”下(改題《出塞》)。其實這兩首詩都是為《涼州》曲調所作的歌詞,故稱《涼州詞》,性質完全一樣,要么都放在“七言絕句”下,要么都放在“樂府”下。蘅塘退士這種各置一處的處理方式,會對讀者造成誤導。

      (四)隨意縮減原詩題目。

      今人編選唐詩,一般會遵守嚴謹的學術規范,不會刪改原作。而蘅塘退士和許多明清人一樣,出于詩教和簡化的考慮,往往會縮減或改動詩題,《唐詩三百首》中這種情況近二十處。如“五言絕句”下裴迪的“崔九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被縮減為“送崔九”,“七言絕句”下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被縮減為“送孟浩然之廣陵”,“七言絕句”下劉禹錫的“和樂天春詞”被縮減為“春詞”,等等。這雖然是受古代編選習慣影響造成的,但已不適合今天的唐詩普及需求。而且,其中有些詩作,隨意縮減題目后,會嚴重影響到對詩意的理解,這可以看作該書的“硬傷”。茲舉五例。

      1. 該書“五言律詩”下常建《破山寺后禪院》,題目應作“題破山寺后禪院”。宋本《常建詩集》卷上及《河岳英靈集》卷上、《文苑英華》卷二三四、《唐文粹》卷一七、《唐百家詩選》卷四、《全唐詩》卷一四四均作“題破山寺后禪院”[34]。《唐詩品匯》卷六三漏掉了一個“題”字,蘅塘退士從之。而少了一個“題”字,就無從知道這是一首題壁詩,就會讓人誤以為是單純歌詠寺院的作品。

      2. 該書“五言律詩”下白居易《草》,題目應作“賦得古原草送別”。歷代諸本《白居易集》及從《文苑英華》(卷二八五)到《全唐詩》(卷四三六)的諸多總集絕大多數題作“賦得古原草送別”,唯有《唐詩品匯》卷六七題作“草”,蘅塘退士從之。題目原本七個字,漏掉六個字,就無從知道這是一首送別詩,也無從知道這是一首練筆的“賦得體”。

      3. 該書“五言絕句”下李白《夜思》,題目應作“靜夜思”。歷代諸本《李太白集》及自《樂府詩集》(卷九○)至《全唐詩》(卷一六五)的諸多總集均作“靜夜思”,唯有《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一題作“夜思”,蘅塘退士從之。少一個“靜”字,會使詩歌的韻味大減。

      4. 該書“五言絕句”下劉長卿《彈琴》,題目應作“聽彈琴”。歷代諸本《劉隨州集》及《萬首唐人絕句》卷六、《唐音》卷六[35]、《唐詩品匯》卷一三、《全唐詩》卷一四七等均題作“聽彈琴”,唯有《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一漏了一個“聽”字,題作“彈琴”,蘅塘退士從之。“彈琴”與“聽彈琴”含義完全不同。

      5. 該書“七言絕句”所附“樂府”下李白《清平調》,題目應作“清平調詞三首”。歷代諸本《李太白集》及《萬首唐人絕句》(卷五九)、《唐詩品匯》(卷四七)、《全唐詩》(卷一六四)等總集均題作“清平調詞三首”。《樂府詩集》卷八○從音樂角度考慮,題作“清平調”,蘅塘退士從之。《清平調》指的是音樂旋律名,郭茂倩認為是唐玄宗所作[36],唐玄宗請李白為《清平調》作詞。若作為樂府曲名,可稱“清平調”,但作為詩歌,自然要稱“清平調詞”。

      (五)文本臆改不當或照抄錯誤版本。

      明清人出于詩教和為創作標舉范本的理念,在編選唐詩時,往往會修改詩歌正文中他認為不妥當的字。無論這種臆改對于詩意而言是否恰當,在現代學術規范成為共識的今天,已經“不合時宜”。我們今天編選唐詩,應該盡量恢復作者所創作的文本之原貌,只有極少數經明清人修改后廣為流傳的經典版本,可作為例外保留。《唐詩三百首》中臆改情況多達近百處,其中有三十多處屬于明顯的“硬傷”,大致分兩種情況。一種是蘅塘退士自己臆改不當,如“五言律詩”下駱賓王《在獄詠蟬》頷聯“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中“那”字臆改為“不”,王灣《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的“外”字臆改為“下”。另一種是蘅塘退士照抄前人錯誤版本(前人臆改不當或流傳錯誤),如“五言律詩”下韋應物《賦得暮雨送李胄》,題目照抄《唐詩品匯》(卷六四),將“李胄”誤作“李曹”;孟浩然《早寒有懷》首句“木落雁南度”,照抄《唐詩品匯》(卷六五),將“度”字誤作“渡”。茲再舉典型案例如下。

      1. 該書“五言古詩”下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題目中的“蘭山”有誤,應為“萬山”。金性堯、趙昌平注本認為應是“萬山”[37]。這里再做補考:宋刻本《孟浩然詩集》卷一[38]及《文苑英華》(卷二五○)、《唐百家詩選》(卷一)等總集俱作“萬山”。“萬山”在襄陽城西,現今仍名萬山。而“蘭山”在全國只有兩處,一在山東,一在四川,這兩處孟浩然一輩子都沒去過。“萬”和“蘭”兩字的繁體字行草極為相似,難以分辨,蓋因此誤認。

      2. 該書“五言古詩”下王昌齡《同從弟南齋玩月憶山陰崔少府》末聯“千里共如何?微風吹蘭杜”,“共”字誤,應為“其”。歷代諸本《王昌齡集》及《唐詩品匯》(卷一○)、《全唐詩》(卷一四○)等總集均作“其”,沒有作“共”的,應是形近而訛。“其如何”出自《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39]

      3. 該書“七言古詩”下李頎《送陳章甫》開頭兩句為:“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桐葉”誤,應為“桐陰”。如果說“柳葉長”,大家不會有疑問,說“桐葉長”就很難講通了,因為梧桐葉是雞心形的,可以說“大”,怎么能說“長”呢?經檢索,古代沒有其他詩人寫過“桐葉長”。又歷代諸本《李頎集》以及自《河岳英靈集》(卷上)、《文苑英華》(卷三四一)以下諸總集均作“桐陰長”。“桐陰長”的意思是夏天的梧桐樹生長得很茂盛,連成一片,形成了長長的樹蔭。

      4. 該書“七言古詩”下李頎《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事》。題目誤,《河岳英靈集》卷上題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是。較早指出此詩題目有誤的是施蟄存《唐詩百話》[40],趙昌平注本據施蟄存意見改正[41]。這里略作補考。“董大”名董庭蘭,唐代音樂家。“《胡笳》”即琴曲《胡笳十八拍》,舊傳為蔡文姬所創,董庭蘭又有新創,在古琴中融入吹管樂器胡笳音色而成十八樂章。唐劉商《胡笳曲序》云:“蔡文姬善琴,能為《離鸞別鶴》之操。胡虜犯中原,為胡人所掠,入番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與邕有舊,敕大將軍贖以歸漢。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蘆葉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42]董生即董庭蘭。“聲兼語弄”即董庭蘭用琴彈奏《胡笳十八拍》,將“語”(人及動物之聲)和“弄”(樂曲聲)相結合。“弄”指樂曲聲,有《韓非子·難三》可證:“琴瑟也,弦不調,弄不明。”[43]又嵇康《琴賦》:“改韻易調,奇弄乃發。”[44]《文選·洞簫賦》李善注:“弄,小曲也。”[45]“房給事”即房琯,天寶五載(746)任給事中,董庭蘭是其門客。

      5. 該書“七言古詩”下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迥崖沓嶂凌蒼蒼”中“迥”字誤,應為“回”。“回崖”意為曲折的山崖。如李紳《山出云》:“回崖時掩鶴,幽澗或隨人。”(《全唐詩》卷四八三)“迥崖”不辭。歷代諸本《李太白集》及歷代諸總集(除《唐詩三百首》外)均作“回”,沒有作“迥”的。“迥”應是“迴”(“回”的繁體)之形訛。

      6. 該書“七言古詩”下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末句“軍師西門佇獻捷”的“軍”字誤,應為“車”。金性堯、趙昌平等注本均認為當作“車”[46]。茲作補證。歷代諸本《岑嘉州集》以及《唐詩紀事》(卷二三)、《唐百家詩選》(卷四)、《唐音》(卷三)、《全唐詩》(卷一九九)等絕大多數唐詩總集均作“車”,唯有《唐詩品匯》誤作“軍”,蘅塘退士從之。“車師”為地名,在今新疆吐魯番一帶。

      7. 該書“五言律詩”下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平生自有分,況是霍家親”。“霍家親”誤,應為“蔡家親”。趙昌平注本據司空曙本集徑改為“蔡家親”,未作論證 [47]。茲論證如下。《司空曙集》卷下 [48]、《極玄集》[49]、《文苑英華》卷二一七、《唐詩紀事》卷三○、《眾妙集》[50]、《全唐詩》卷二九三均作“蔡家親”,《唐音》卷四、《唐詩品匯》卷六五作“霍家親”,蘅塘退士從之。“蔡家親”指表親,典出晉羊祜(蔡邕外孫)讓爵給表弟蔡襲(蔡邕之孫),后以“蔡家親”稱姑舅表親[51]。而“霍家親”指外戚,典出《漢書·霍光傳》:“光長女為桀子安妻,有女年與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蓋主(昭帝姊——引者注)內安女后宮為婕妤,數月立為皇后。”[52]西漢霍光為漢昭帝上官皇后的外祖父,又是漢宣帝霍皇后的父親,官居大司馬大將軍,其子弟遍任朝廷文武要職。后因用“霍家親”指稱外戚。

      8. 該書“五言律詩”下杜牧《旅宿》末聯“滄江好煙月,門系釣魚船”。“滄江”誤,應為“湘江”。張忠綱注本曾提出懷疑[53],茲詳論如下。《樊川別集》[54]及《石倉歷代詩選》(卷七五)[55]、《全唐詩》(卷五二五)等歷代諸總集均作“湘江”,沒有作“滄江”者。蓋因杜牧家鄉不在湖南,終生也沒去過湖南,故蘅塘退士臆改“湘”為“滄”。其實這首《旅宿》不是杜牧詩,乃后人誤入杜牧詩集者。檢杜牧外甥裴延翰所編《樊川集》20卷中并無此詩,是宋人田概輯《樊川別集》時輯入的[56],田概所輯《樊川別集》誤輯他人詩甚多,繆鉞早已指出[57]。《御選唐詩》卷三○韓偓《野塘》詩陳廷敬注引杜甫詩“遠夢歸侵曉”,即認為這首《旅宿》是杜甫詩[58],可備一說。

      9. 該書“五言絕句”下王維《鹿柴》,第三句作“返影入深林”,其中“影”字誤,應為“景”。趙昌平注本徑改為“景”,但又認為“景”與“影”通[59],不妥。因為歷代諸本王維別集以及各種唐詩總集均作“景”,沒有作“影”的。“景”與“影”相通的時候皆讀yǐng,但在此詩中兩字不相通。“景”讀jǐng,意思是陽光,而“影”的意思是影子。末句“復照青苔上”,若作“影”或者與“影”通的“景(yǐng)”,則“照”字無著落。

      10. 該書“七言絕句”下張祜《贈內人》:“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惟看宿鷺窠。”“鷺”字誤,應為“燕”。宋刻本《張承吉文集》卷四作“鷰”[60],是“燕”的異體字,《萬首唐人絕句》卷四三、《全唐詩》卷五一簡寫作“燕”。“鷺”應為“鷰”之形訛,意思也不通。此詩寫宮女深夜寂寞,她“媚眼”所能看到的自然是宿在宮中屋梁上的雙燕,以此反襯自己的孤獨自守。而白鷺的巢一般筑在人跡罕至的偏遠島嶼,從不在人煙稠密的地方筑巢,且白鷺也沒有成雙成對的文學意涵,故“鷺”字必誤。

      當然,也有個別唐詩文本經明清人臆改后通過《唐詩三百首》等總集的廣泛傳播而被人們普遍接受,成了約定俗成的版本。茲列舉兩例。

      一是李白《靜夜思》。唐宋所有總集、別集所載李白原文均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今天流行版本的兩個“明”字,通行說法是明代李攀龍所改[61],其實這是冤枉了李攀龍。元范梈《木天禁語》首次出現今四句[62],因其是流傳不廣的詩話,故蘅塘退士應該沒有注意到。就總集而言,高棅《唐詩品匯》卷三九所錄第三句已為“舉頭望明月”,李攀龍《唐詩刪》中的《靜夜思》與宋本同[63],而坊間署名李攀龍的《唐詩選》卷六則變成兩個“明”字[64]。蘅塘退士照抄《唐詩選》或《千家詩》卷三[65],遂成今天流行的四句。

      二是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頷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中的“曲徑”,《河岳英靈集》卷上、《文苑英華》卷二三四及宋本《常建詩集》卷上[66]均作“竹徑”。歐陽修《題青州山齋》亦云:“吾常喜誦常建詩云:‘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欲效其語作一聯,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為難工也。”[67]可見,常建原作就是“竹徑”,但南宋詩話中開始有人引作“曲徑”[68],《箋注唐賢三體詩法》卷五[69]、《唐詩品匯》卷六三作“曲徑”,蘅塘退士從之,遂使此本廣為流傳,并產生出“曲徑通幽”的成語。

      對于這些經后人修改后膾炙人口的經典版本,我們在進行唐詩普及時,可作為例外保留,但亦應說明作者原文。

      三、《唐詩三百首》“軟硬傷”之成因

      (一)“軟傷”的成因

      蘅塘退士為何選入大量宮怨詩呢?首先可能與屈原以來“香草美人”的傳統有關。在古代,文人們常常以男女關系隱喻君臣關系,把自己懷才不遇的牢騷借受委屈的怨婦身份加以發泄。蘅塘退士既是選家,也是詩人,對此應心領神會。其次可能與歷代文人皆有“巫山神女情結”有關[70]。唐代詩人尤其熱衷于宮怨詩創作,佳作頻出,選出較多此類題材的名作不是難事。再次,蘅塘退士之前的大多數唐詩選本如《才調集》《唐詩別裁集》等,亦皆選入不少宮怨詩,蘅塘退士可謂有例可循。

      蘅塘退士不選唐詩名家張若虛、李紳、李賀、趙嘏、羅隱、皮日休、陸龜蒙、鄭谷等人,應與他秉持的“溫柔敦厚”詩教觀有關。李賀鬼怪,羅隱、皮日休、陸龜蒙給后人的印象是諷刺激烈、有乖詩教,故遭唾棄。至于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通常被視為無寄托的“宮體詩”,而蘅塘退士大量入選的宮怨詩、閨怨詩則被視為有政治寄托、適合教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蘅塘退士所推崇的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則選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和李紳、李賀、趙嘏、羅隱、皮日休、陸龜蒙等人的詩。

      在唐詩大家的推舉上,蘅塘退士揚杜抑李,首先是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清代前期早于蘅塘退士的唐詩選本絕大多數都是選杜甫詩第一,如徐增《而庵說唐詩》、王夫之《唐詩評選》、黃周星《唐詩快》、黃生《唐詩摘鈔》、李沂《唐詩援》、顧安《唐律消夏錄》、趙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毛奇齡《唐七律選》、錢良擇《唐音審體》、胡以梅《唐詩貫珠》、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等等皆然。尤其是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推杜甫、李白、王維為唐詩前三甲,這被蘅塘退士所接受。清前期選李白詩第一的唐詩選本只有康熙《御選唐詩》,該書選杜甫詩也列第二。其次是蘅塘退士個人儒家正統觀念較為濃厚,他曾在乾隆二十五年和二十七年主持鄉試,其個人為詩也“宗少陵”[71]。

      至于蘅塘退士重李商隱輕白居易,原因也與他揚杜抑李類似。清代乾隆以前影響較大的大多數唐詩選本,選李商隱詩數量皆超過白居易。如清初顧有孝《唐詩英華》選李商隱詩第一、杜甫詩第二。清初文壇泰斗錢謙益專門為《唐詩英華》作序,反對嚴羽重盛唐輕晚唐,強調晚唐詩的價值。查克弘《晚唐詩鈔》、薛雪《唐人小律花雨集》(專選七絕)選李商隱詩第一,金人瑞《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黃周星《唐詩快》選李商隱詩第二,趙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選李商隱詩第三。只有杜詔《中晚唐詩叩彈集》選白居易詩第一、李商隱詩第二。當時還形成了李商隱別集箋注熱潮,朱鶴齡、吳喬、徐德泓、陸鳴皋、徐樹谷、陸昆曾、屈復、姚培謙、馮浩等各有李商隱別集箋注本,這些箋注本對李商隱的“無題”詩大多持“寄托說”。在這樣的傳統影響下,加上蘅塘退士崇杜,而李商隱七律被認為是學杜最成功者,故其所選李商隱詩以七律一體為最多,共10首,數量與杜甫相同。

      (二)“硬傷”的成因

      要弄清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硬傷”的成因,須先查明此書編纂主要參考的藍本。趙昌平認為,蘅塘退士在選目上主要參考“漁洋三選”(王士禛的《古詩選》《唐賢三昧集》《唐人萬首絕句選》),與“漁洋三選”的重合率達80%,其次參考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相合率達70%[72]。然經筆者復核發現,趙昌平所言不盡允當[73]。筆者發現,在選目和詩體分類上,蘅塘退士主要參考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初編本,兩部選本編選體例和選詩宗旨相近,重合率高,共重合228首,相合率超過70%[74];在文字版本上,從上文對其“軟硬傷”的梳理已可看出,蘅塘退士主要參考三部書:“樂府”部分參照《樂府詩集》(自注中屢屢提及依據此書),“絕句”部分依據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其余則依照高棅《唐詩品匯》。依據《唐詩品匯》的篇目最多,可以認為此書是蘅塘退士編選《唐詩三百首》的主要來源。但在“樂府”和“絕句”部分,當《唐詩品匯》與《樂府詩集》《唐人萬首絕句選》的署名或文字版本不一致時,蘅塘退士則一律以《樂府詩集》《唐人萬首絕句選》為準。此外,他還適當參考了署名李攀龍的《唐詩選》、唐汝詢的《唐詩解》(自注中提及)和《千家詩》(自序中提及)。

      上文所舉將作者張冠李戴的兩個例子,均屬于“樂府”或“絕句”。按蘅塘退士的編選原則,凡“樂府”均依郭茂倩《樂府詩集》,凡“絕句”則依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如果既是“樂府”又是“絕句”,則依《樂府詩集》。他自己未加深考,遂沿襲了諸多張冠李戴的錯誤。

      詩體分類不當的問題,主要原因在于其遵照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初編本。但沈德潛沒出問題,蘅塘退士卻出了問題。如他把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放在“七言古詩”之下,就是照搬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但沈德潛在《凡例》中明確交代:“陳正字《幽州臺歌》,韓吏部《琴操》,或屬四言,或屬六言。王右丞《送友人還山》,李翰林《鳴皋歌》,韓吏部《羅池廟迎神詞》,皆屬騷體。因篇什甚少,附七言古中。”蘅塘退士卻沒有任何說明,故顯得駁雜無章。

      文本臆改不當或照抄錯誤版本,貽害不淺。其原因在于蘅塘退士在文字版本上除了“樂府”依照《樂府詩集》、“絕句”依照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外,主要照錄高棅《唐詩品匯》,偶爾還自己臆改。如果這三書有誤,則他隨之而誤,這從上文的梳理、分析即可看出。再如無名氏《雜詩》末兩句“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其中的“等是”,《才調集》卷一○作“早是”[75],意思是本是、已是,為唐詩慣用語。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五八已標明此詩錄自《才調集》,卻誤作“一是”,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七可能覺得“一是”費解,就改作“等是”,蘅塘退士照搬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等是”與“早是”意思不同,用“早是”意味著詩人自己有家不能歸,聽到杜鵑叫更加難受,用“等是”則意味著杜鵑也有家不能歸,這不大說得通。

      至于縮減原詩題目,也是因為蘅塘退士不加甄別地照搬《唐詩品匯》《樂府詩集》《唐人萬首絕句選》三書而致。

      綜上,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軟硬傷”的產生,“彌綸群言”[76]是主因,個人偏見和失誤是次因。此書在一定程度上可謂是清代前、中期唐詩學的縮影,其“軟硬傷”反映了古今編選理念和學術規范之間的張力。在當今通行的各種《唐詩三百首》注評本中,本文所論“軟硬傷”絕大部分依然存在。“軟傷”雖說是可以容忍的,但終究是個缺憾。“硬傷”則必須予以糾正,這是今日學者應承擔的文化普及責任。今天看來,此書沒有全面反映唐詩成就,難以擔當今日唐詩普及之大任,對其流傳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經典性”,應予以正確的認識與評估。

      注釋:

      [1] 朱自清:《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朱自清古典文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58頁。

      [2] 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題辭》。《唐詩三百首》今存最早版本為清乾隆二十八年旌德李光明刻本,不分卷,分體編排,共選310首,時有注釋和評語,本文所論即據此本。另外,為避繁瑣,本文所論諸書,僅在第一次出現時注明版本,后面僅隨文注明卷次。

      [3] 朱自清《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有一種刻本‘題’字下押了一方印章,是‘孫洙’兩字……孫洙的事跡,因為眼前書少,還不能考出。”(《朱自清古典文學論集》,第359頁)金性堯引用《梁溪詩鈔》《名儒言行錄》,大致考出了孫洙的生平(金性堯:《前言》,蘅塘退士編,金性堯注:《唐詩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9頁)。

      [4][71] 竇鎮:《名儒言行錄》卷下,清同治二年(1863)活字本。

      [5] 《(道光)濟南府志》卷三八《國朝宦跡六·鄒平知縣》:“孫洙,江南人,進士,乾隆二十八年知鄒平縣,性慈惠,博學能文,尤工書法,后因公左遷,調補江寧府學教授,曰:‘讀書最樂,此獲我素心矣。’歡然而去。”[王贈芳等修,成瓘纂:《(道光)濟南府志》卷三八,清道光二十年(1840)刻本]

      [6] 四藤吟社主人:《唐詩三百首序》,陳伯海、李定廣:《唐詩總集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88頁。

      [7] 《唐詩三百首新注》,第8—9頁。

      [8] 張忠綱:《前言》,蘅塘退士編,張忠綱評注:《唐詩三百首評注》,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3頁。

      [9][32] 王運熙:《關于〈唐詩三百首〉》,《望海樓筆記》,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233頁,第233頁。

      [10] 李攀龍編,蔣一葵箋釋:《唐詩選》,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刻本。

      [11] 沈德潛、陳培脈編:《唐詩別裁集》,清康熙五十六年碧梧書屋刻本。

      [12] 《唐詩三百首評注》,第390、405、406、476頁。四首中的前兩首,筆者有不同意見,有另文論證。

      [13] 莫礪鋒發表《〈唐詩三百首〉中有宋詩嗎?》(《文學遺產》2001年第5期),認為該書所選張旭《桃花溪》應是北宋蔡襄詩。其后陸續有李定廣《〈唐詩三百首〉中有宋詩嗎?——與莫礪鋒先生商榷》(《學術界》2007年第5期)、朱光立《〈唐詩三百首〉中沒有宋詩嗎?——與李定廣先生商榷》(《學術界》2014年第6期)、李定廣《再論〈唐詩三百首〉中張旭詩爭議——兼答朱光立先生》(《學術界》2014年第7期)等商榷文章發表。

      [14] 顧況:《華陽集》,明萬歷四十一年顧名端刻本。

      [15] 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明嘉靖十九年(1540)陳敬學德星堂覆刻宋汪綱本。

      [16]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清康熙四十六年揚州詩局刻本。

      [17] 高棅編:《唐詩品匯》,明嘉靖十六年刻本。

      [18] 王士禛編:《唐人萬首絕句選》,清康熙間刻本。

      [19] 劉克莊編:《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日本成簣堂文庫藏元刻本。

      [20] 令狐楚編:《御覽詩》,明萬歷間趙鈞鈔本。

      [21] 參見傅璇琮、陳尚君、徐俊編:《唐人選唐詩新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33頁;《唐詩總集纂要》,第44頁。

      [22] 元稹:《送東川馬逢侍御使回十韻》,《元稹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32頁。

      [23] 王維:《王摩詰文集》,國家圖書館藏宋蜀刻本;王維著,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77頁。

      [24]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上海圖書館藏元至正元年(1341)刻本。中華書局1979年點校本《樂府詩集》(第1072頁)僅據《全唐詩》改為“王涯”。

      [25] 計有功:《唐詩紀事》,《四部叢刊》影明嘉靖間刻本;尤袤:《全唐詩話》,明嘉靖二十二年刻本。

      [26][53] 《唐詩三百首評注》,第476頁,第269頁。

      [27] 張仲素編:《元和三舍人集》,復旦大學藏明鈔本。

      [28] 參見《唐人選唐詩新編》,第657頁;《唐詩總集纂要》,第50—51頁。

      [29] 吳廷燮:《唐方鎮年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21頁。

      [30] 陸時雍編:《詩鏡》,河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93頁。

      [31] 《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10頁。

      [33] 參見王運熙:《唐人的詩體分類》,《中國文化》總第12期,1995年12月;李定廣:《唐詩的體裁系統及其藝術優越性》,《學術月刊》2013年第5期。

      [34] 《常建詩集》,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殷璠:《河岳英靈集》,《唐人選唐詩新編》本,底本為宋刻本;李昉等編:《文苑英華》,中華書局1966年影宋本;姚鉉:《唐文粹》,國家圖書館藏宋紹興九年(1139)刻本;王安石:《唐百家詩選》,《中華再造善本》影南宋刻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

      [35] 楊士弘編:《唐音》,國家圖書館藏明初刻本。

      [36] 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清平調》解題云:“‘玄宗嘗自度曲,欲造樂府新辭,亟召白,白已醉臥于酒肆,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數章’是也。”(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33頁)

      [37] 《唐詩三百首新注》,第23頁;蘅塘退士編,趙昌平注解:《唐詩三百首全解》,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頁。

      [38] 《孟浩然詩集》,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

      [39]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559頁。

      [40] 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9頁。

      [41][47][59] 《唐詩三百首全解》,第49頁,第184頁,第265頁。

      [42] 《樂府詩集》,第860頁。

      [43]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79頁。

      [44]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97頁。

      [45]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46頁。

      [46] 《唐詩三百首新注》,第73頁;《唐詩三百首全解》,第61頁。

      [48] 《司空曙集》,國家圖書館藏明銅活字本。

      [49] 姚合編:《極玄集》,上海圖書館藏影宋抄本。

      [50] 趙師秀編:《眾妙集》,明天啟五年(1625)汲古閣刻本。

      [51] 《晉書·羊祜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20頁。

      [52] 《漢書·霍光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934頁。

      [54] 杜牧著,馮集梧注:《樊川詩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340頁。

      [55] 曹學佺編:《石倉歷代詩選》,明崇禎四年(1631)刻本。

      [56] 田概:《樊川別集序》,《樊川詩集注》,第326頁。

      [57] 繆鉞:《前言》,《樊川詩集注》,第11頁。

      [58] 愛新覺羅·玄燁、陳廷敬等編:《御選唐詩》,清康熙五十二年內府刻朱墨套印本。

      [60] 張祜:《張承吉文集》,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

      [61] 如陳尚君主編:《行走大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97頁。

      [62] 范梈《木天禁語》未見元刻本,常見者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16冊影明胡氏文會堂刻格致叢書本(齊魯書社1997年版),故難以斷定李白詩中兩個“明”字是否經明人改動。

      [63] 李攀龍編:《古今詩刪·唐詩刪》,明萬歷初汪時元刻本。

      [64] 李攀龍在世時尚無《唐詩選》行世。他去世后,坊間書商對其《唐詩刪》進行再刪改后取名《唐詩選》,仍署李攀龍之名刊行(參見《唐詩總集纂要》,第369—370頁)。

      [65] 謝枋得、王相編:《千家詩》,清末石印本。

      [66] 《常建詩集》,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

      [67] 歐陽修:《題青州山齋》,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2頁。

      [68] 如魏慶之《詩人玉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74頁)等。

      [69] 周弼編,圓至注:《箋注唐賢三體詩法》,明火錢刻本。

      [70] “巫山神女情結”源于宋玉對“巫山神女”自薦枕席的抒寫,反映了中國男性文人潛意識中對受禮教壓抑的本色人性的深深眷戀,是集體無意識的象征性顯現,歷代綿延不絕(參見李定廣、徐可超:《論中國文人的“巫山神女情結”》,《復旦學報》2002年第5期)。

      [72] 參見馬茂元、趙昌平選注:《唐詩三百首新編·前言》,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3—4頁;《唐詩三百首全解》,第5頁。

      [73] 蘅塘退士對王士禛《古詩選》《唐賢三昧集》二集未見多少借鑒痕跡,如《古詩選》于唐代五言古詩,僅選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應物、柳宗元5家,而蘅塘退士所選五古達13家,重點選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韋應物5家。選篇也不同,以李白為例,《古詩選》只選了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他一概不選,而蘅塘退士共選李白五古三首,均不在《古風五十九首》之內。

      [74] 參見王宏林:《論〈唐詩三百首〉的經典觀》,《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5期。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初編本10卷,刊行于康熙五十六年。通行的《唐詩別裁集》是重訂本20卷,刊行于乾隆二十八年秋七月。而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刊行于乾隆二十八年春,故其借鑒的《唐詩別裁集》應是初編本。

      [75] 《才調集》,《中華再造善本》影南宋臨安陳氏刻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

      [76] 劉勰著,黃叔琳注:《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