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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蔡東:“獨立存在的主體性”及虛構之外的內核
      來源:《都市》 | 蔡東  李昌鵬  2022年09月16日07:47

      蔡東,女,80后小說家,執教于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在《收獲》《十月》《當代》《人民文學》等刊發表小說若干,出版《星辰書》《我想要的一天》《來訪者》等小說集,曾獲得“花地文學獎”年度文學新銳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等。《月光下》榮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每個人能看見的世界都只是一個局部。哪怕是長期生活在一座城市,熟悉它的許多角落,事實上一個人也只是認識了一座城市的局部。蔡東說:“雖然在深圳生活了十幾年,但我很難說對這個龐大的城市有足夠的了解。”那么,作家在寫作時,要如何面對自己生活的城市呢?她說:“好作家的寫作,延展出一個周身掛滿想象和遐思的文學意義上的深圳,形與神都不必相似于本體,獲得了獨立存在的主體性。作家們的勞動,大概就是書寫自己觀察到的幾個側面或幾種人群。”蔡東小說中的深圳,是一個“文學意義上的深圳”,擁有“獨立存在的主體性”,但是作為虛構的文學地理,她也確實來自作家的“生活場”,因而蔡東又說:“對我來說,讓我有沖動去處理的東西,主要是城市和女性題材,這并不是一種時髦或姿態,因為這是我的生活場,是我熟悉的也正在經歷和體驗的東西,是虛構之外最重要的那個內核性的東西。”

      深圳關鍵詞

      主持人:蔡東老師好,您在深圳生活了許多年,如果讓您做深圳的形象代言人,會如何向外國人介紹深圳?如果有一位中國外地的好友要來深圳,您對深圳的介紹將會和之前的介紹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

      蔡東:昌鵬老師好。如果是外國人,我會介紹說,這是一個適宜植物生長的地方,有豐沛的雨水和盛大的陽光。站在高處往下看,常常會看到一大片綠,離近了細細分辨,會發現綠色不是整塊的,而有濃淡層次,是各種各樣的植物鋪陳出的綠色,在這里,只要有心,就能認識特別多的樹木和花卉。從小生活在北方,常見的不外乎是柳樹、楊樹、榆樹、香椿樹,還有一些果樹。我媽喜歡園藝,我家的院子里就種滿了各種顏色的月季,極盛時期種過十幾個品種。南方植物的風貌自然與北方的不同,種類也繁多。初來乍到,我最先認識的是榕樹、棕櫚樹。榕樹的形貌對北方人來說,足夠特別,風度又雍容,見之難忘。接著認識了紫荊和鳳凰木,此后這些年,我又慢慢熟悉了朱槿、朱蕉、射干、龍船花、蟛蜞菊、假連翹、琴葉珊瑚等花草。

      若是來自中國其他地方的好友,我就直接帶他去到城市的犄角旮旯,逛逛街,吃南方特色的小館子。雖然在深圳生活了十幾年,但我很難說對這個龐大的城市有足夠的了解,只能介紹和導覽我熟悉的一小部分。

      主持人:紐約的外來人口特別多,有個雜志就叫《紐約客》。深圳和紐約在這個情況上有類似之處,您如何看待小說中的深圳人,以及文學作品中的城市深圳?

      蔡東:至今沒見過《紐約客》雜志實物,通過作家訪談知道,很多出色的小說家是這本雜志的作者。文學作品中的深圳有多個面相和多種氣質,作家們在書寫自己視角下的深圳,這一點還挺讓人慶幸的,路數各異,表達的東西不一樣,各有各的側重,各有各的發現。在一篇隨筆里我談到過,同質化的敘說、景觀化的呈現不會豐富和加厚一座城市,卓越的作品創造一座城市,而不僅僅止步于再現和復刻。好作家的寫作,延展出一個周身掛滿想象和遐思的文學意義上的深圳,形與神都不必相似于本體,獲得了獨立存在的主體性。作家們的勞動,大概就是書寫自己觀察到的幾個側面或幾種人群,立體的“文學深圳”也才得以建構。

      隱秘的歷程

      主持人:有些作家的創作有明顯的分水嶺,在寫到某個狀態時,突然迎來一個嶄新的狀態。我想知道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在您的創作過程中,有沒有讀者看不出來,但是對您個人而言具有分水嶺意義的時刻?如果讓您本人來總結、劃分,您會怎樣回顧自己的寫作史?我想,讀者和我一樣,希望了解新作品不斷問世,在作家本人的內心里,經歷了一個什么樣的歷程。

      蔡東:我從讀大學的時候開始寫作,主要是練筆,習作居多。2005年,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發表在山東的文學刊物《當代小說》上,這是一份很重要的鼓勵。分水嶺意義的時刻應該在十年前,寫《往生》的那個階段,感覺到自己有了一點點進益。《往生》寫得挺黏稠,塵世氣息濃郁。2015年左右,寫《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這是與《往生》相近的題材,嘗試不同的處理,氣息和感覺是另外一路了,人物更具復雜性,小說的縫隙和孔洞更大。這兩篇作品對我的寫作而言意義重大。寫《往生》的時候,我是首次面對與衰老、死亡相關的題材,寫它們很有挑戰性,進了小說就像上了戰場,把自己調動得很神勇,也很急切,根本顧不上用巧勁兒,推進、推進,直來直去地表達。《往生》是有點愣的,但我至今鐘愛這篇小說的現實質感,也還記得寫作時強烈豐沛的感情。《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是相近題材,取生命哲學的視角而非社會學的視角,處理上多了幾分靜氣,故事是自己緩慢浮出來的。短篇小說總歸要在意境、韻味上有點追求,我不太喜歡“機巧”這個詞,小說中的停頓、迂回、行文的模糊性、語言里透出的恍惚感,不是單純地書寫機巧,也不是故意彎彎曲曲地敘說,而是這樣,才貼近和符合女主人公周素格的狀態。寫作沒有近路走,寫作能力是在一篇篇的具體實踐中緩慢提升的,寫法上也不斷有調整,有轉變。

      主持人:對創作的認識、對生活的理解、對人和人生的解讀、對歷史與現實的感知等等,都熔鑄在一個作家的創作中。這種認知、理解、解讀、感知,作家會通過形象塑造來傳達它們。作品中的形象,它們如何從無到有,這應該屬于作家寫作的秘密或者秘訣,蔡東老師能否和讀者分享幾個人物形象,談談這種讀者在作品中看不見的東西?

      蔡東:讓人物立起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給讀者分享《通天橋》中的醫生和《來訪者》中的心理咨詢師,不臉譜化,較有真實感。塑造形象很難僅憑所謂的虛構,想當然去寫,容易寫得假,寫得隔,沒有說服力。也談不上秘訣,必須下工夫,花時間去了解一個行業、一類人的生活實際,有時候為了一個細節,要跟別人長聊幾回,耐心觀察,實地探訪,盡可能儲備更多的材料。唯有如此,心里才有底氣呀。說起來人物形象,類型小說的人物塑造是很成功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誕生了大偵探波洛、鄉間女偵探馬普爾小姐,金庸更不得了,他寫出了多少叫人熱愛的人物,這些人像實實在在生活在我們身邊一樣。課堂上,驚覺現在的年輕人不怎么讀金庸了,很失落。這么好的小說沒人讀,也許以后漸漸不再版了。我無法想象令狐沖、郭襄、蕭峰日后不在人間了。

      影響的焦慮

      主持人:每一個作家的身上都隱藏著許多同時代和不同時代的作家,他們或成為技術楷模,或成為精神底蘊,或成為潛在的競爭對手,或成為令人焦慮的、無法逾越的山岳。比如說魯迅,他寫過的問題,別的作家再寫往往是徒勞無功。我想問一個屬于作家的私密問題,有哪些作家或者作品曾讓蔡老師或驚艷、或犯難、或痛苦?

      蔡東:都說《邊城》的結尾好,我更喜歡開頭,白描手筆真是見功力。“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開頭這幾句,跟“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一樣,初次讀到的一剎那,只能用“馳魂宕魄”來形容。多準確的線條,那么簡單,卻那么動人。沈從文的語言看起來清淡,實際上是有骨有肉的,很優美,語感自然,節奏美妙。我也很喜歡他的短篇《阿金》和《山道中》,有一種舉重若輕的風度,結尾戛然而止,多自信。《山道中》,看題目就知道,是關于行路的故事。三個兵回老家,在山路上遇到一批旅客,然后寫路上吃什么東西,三個人怎么聊天,寫得很散漫。看起來很散文化的寫法,讀起來沒有太大波瀾,也沒有形成很大的張力,或者說懸念。三個人在路上走,讀者關心的問題可能是這仨人什么時候到家。讀起來感覺很輕松,這個時候沒有什么戒備心,好像無事發生。作者故意這樣處理,讓我們讀起來精神很放松。為什么說沈從文特別懂小說呢,《山道中》的結尾很特別,三個兵在途中遇到一批旅客,本來是個閑筆,結尾突然一筆,遇到的這批旅客中的一個人被截殺了,到這里小說突然結束。什么都沒有了,戛然而止。前文寫這名旅客的時候,也是故意一筆帶過,不引起讀者重視。旅客怎么被殺的?被誰殺的?語焉不詳。一個旅客帶著錢,忽然在路上就被人截殺了,這遠比去描寫多少強盜、怎么遇害帶給你的沖擊力要強,你會感覺到他怎么處理得這么輕?命運無常的東西一下子就出來了,無常的命運就是這么沒有道理。人命就是輕賤的、偶然的,突然到來的這才叫命運。到這里小說也一下子停下來。他的行文散淡松弛,看不出控制來,但散淡中卻又蘊藏著驚心的力量,后勁兒很大。他對寫作的思考很深入,讀書多,文論也寫得精深透徹。哪有什么偶然冒出來的、稀里糊涂就成為大作家的?他們其實都是有準備、有規劃、有藝術自覺的。

      主持人:寫作者如何消除“影響的焦慮”,如何獲得屬于自己的寫作新領地?

      蔡東:倒沒有這方面焦慮,焦慮的是如何寫好下一篇。寫作是創造性的勞動,必然要追求自己的風格和特質,作品的氣息也跟寫作者的個人稟賦、生活經歷、閱讀視野有關。日常生活、城市、女性的題材,都是我感興趣、愿意深入書寫的。尤其最近這幾年,我意識到,作品中的女性視角和女性特質是非常重要的,而我們對女性題材的發掘和書寫遠遠不夠。長篇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被拍成了電影,由鄭裕美和孔劉主演,但無論小說還是電影,其實并沒有特別深刻特別文學性的東西,它不是像萊辛的《屋頂麗人》那樣的作品——故事底下還有很豐富的空間,但僅僅是很表層的呈現,就已經很驚心,讀者和觀眾是高度共鳴的,這是可以跟普通人對話和交流的作品。

      有些女性主義作家中年后轉型,這種轉型應該是自己文學書寫的內在需求,而不是一種刻意的行為——寫作者還是要在自然的心態和狀態下寫東西。說到這里,我想到一個脫口秀演員楊笠,她曾寫出過很有力量的文字。后來陸續看了她的幾場演出,我發現她有意回避了自己真正有體驗有思考的性別話題,其實也是一個社會議題。“回避”的結果是她寫出來的東西既不幽默,也不出彩,平庸到跟之前判若兩人。對我來說,讓我有沖動去處理的東西,主要是“城市”和“女性”題材,這并不是一種時髦或姿態,因為這是我的生活場,是我熟悉的、正在經歷和體驗的東西,是虛構之外最重要的那個內核性的東西。

      我的小說觀

      主持人:從把物質轉化為生活,到考察時代、社會,再到以語言、結構等來兌換它們到小說中,作家是一條有魔法的神奇通道,是一座復雜的混合攪拌站,以蔡東老師的個人偏好,您認為成就一篇好小說,哪些方面是最緊要的關隘?

      蔡東:寫小說不能泛泛而寫,不能是浮皮潦草、陳詞濫調的,不能連自己都打動不了。作家還是要有志于寫透一種人生或一種情感,抵達較深廣的境地。另外我比較看重語言,看重行文的張弛。那些有閑筆的小說,紆徐委婉,風度從容,讀起來不干澀。假如不顧韻律,急切地敘述,指向性太強,就很難令小說生發出韻味和余味來。

      主持人:您覺得小說是什么?

      蔡東:題目比較大,姑且談談我的個人感受吧。從寫作角度來說,小說的難度最大、綜合性最強、可能性也最多。小說的飛翔,是以現實和想象為兩翼的,有生活,還要有想象和變形。小說是情感、閱歷、認知、藝術方法和藝術感覺的結晶體,也能看出一個作家對人和人世理解到了哪個程度。從閱讀角度來說,長篇小說像日子久了有了感情的朋友,讀呀讀呀,慢慢熟了。回想起來,生命中有一些時光,是沉浸和迷醉在一部長篇小說里的。比如金庸的小說,我覺得就像老朋友一般,隔一陣子我就會翻看一下《笑傲江湖》。令狐沖在西湖邊梅莊的經歷,波詭云譎,妙不可言,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特享受,每次看都是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覺。讀完了,即使放在一邊了,我心里也總有個位置是屬于它的。

      都市文學論

      主持人:一座城市,她的過去里有集體記憶、有文化的根,現在的她和自己在物理上最親密,城市的未來或許可以作為一種無限的現代化。蔡東老師的寫作最看重城市的哪個部分?

      蔡東:寫作的時候,比較注重城市經驗的個性化萃取,盡量不寫公共的、表面化的東西,最好能寫出一種若即若離、亦真亦幻的味道。城市生活給人們帶來機遇也帶來困惑,這機遇和困惑應該都是新的,過去沒有的,所以思考和寫作也不能在陳舊的框架里去進行。天才的發現和表達總是罕有的,但作為寫作者,還是需要去用心體驗,提高官能的靈敏度,多接觸、多感受跟自己生活方式不一樣的人,并在書寫時嘗試找到一種獨特的語調。

      主持人:咱們今天這個訪談是應《都市》雜志之約而做的,從“鄉土”到“市井”再到“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學”或者說“城市文學”?

      蔡東:鄉土,城市,寫什么本身并不存在美學等級的差異,只有寫好了才叫文學。城市文學不是紙上的概念,不在遙遠的未來,它就在我們生活里。畢竟,居住在城市里,在城市里生活、工作、戀愛的人越來越多。我心目中理想的城市文學應該是敏銳的、講究寫作美學的、具有人文關懷的,它關心人在新環境里遇見的新問題、新困境。現在來看,城市文學的佳作確實不多,在快速變化的現實面前,文學的表現滯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未找到新鮮的表現方法和文學樣式。城市外在景觀多有雷同之處,城市生活方式又有趨同性的一面,確實不好寫,這對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深透的思考和洞察,需要個性和創造性,需要更刁鉆些的角度。展現城市這方面,我的一點觀察,社科類著作和影視藝術的表現是要優于文學的。

      結束語

      主持人:蔡東老師在訪談中從“獨立存在的主體性”及虛構之外的內核,談到了“小說的飛翔,是以現實和想象為兩翼的,有生活,還要有想象和變形”。我想,蔡東老師在寫作中處理現實的立場,對“獨立存在的主體性”的追求,會給我們帶來許多啟迪和思考。她在談論的過程中,提到許多細膩的感受、感悟,這其中隱藏著通過個人視角進行的比較和甄選,這是帶著個人體溫的寶貴經驗。感謝蔡老師所做的分享!

      蔡東: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