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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沈大成×指間沙:小說家應該配一根吸管
      來源:《上海文學》 | 沈大成  指間沙  2022年07月29日08:52

      指間沙:在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迷路員》中,你寫了十五個失去導航的故事。你說:“迷路員就像一個工種,得認認真真地干好它。”你能具體解釋一下這個“工種”嗎?

      沈大成:二〇二一年春天,我向責編交出書稿,還想解釋一下,就說:這里有十五個短篇,它們好像有點共通的精神,表達以下意思——我們走來走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當然也有點知道在干什么,說我們不占有任何身份也不對,我們起碼是迷路員。迷路員就像一個工種,得認認真真地干好它。

      我是這樣想的,每個人在社會上是干什么的,一般用職業或身份來描述。比如說,一個保安、一個清潔工、一個學生。不過,也許有其他概括方法,那么很多人其實是同行,說不定,我們都是專門迷路的人,我們表面上在干一份工作,那是不是一層偽裝的皮呢?深究下去,我們只不過是在迷路而已。我們好像都碰到一股神秘力量,它擺布我們,讓我們兜兜轉轉,我們持續地、像去上班一樣地接受它的驅使,我們兜著圈子,在前方,似乎存在關于人生真相的答案,偶爾還能看到一點它的背影,我們卻追不上它。我們干這個干得很專業,我們都是迷路的人。

      指間沙:你覺得自己干好這個工種了嗎?

      沈大成:作為社會大眾的一員,在這個時代,我可能干得挺好的。一年中我有好幾次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里,我正在做什么?那就是覺醒自己在迷路的時刻。

      指間沙:和許多少年時期就開始文學創作的人相比,你“出道”算比較晚的,本科念的也不是文科專業。想知道“前沈大成”時代的沈大成是如何看待寫作、看待作家的?

      沈大成:應該算比較晚。我二十八歲開始在報紙上寫稿,寫的像是今天所寫的小說的濃縮版,八百字一篇,寫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當時已經帶給我很大滿足,使我看到自己的價值。那時在廣告公司做文案,每當老板說我廣告文案寫得不好,就可以在心里回嘴:你不知道,我寫得好,我在報紙上有專欄。如果世界沒變,報紙不關,也不發明一些新的東西,我可能還在寫那種專欄。但世界變了,我就換個地方寫,后來寫得長了一點,又寫得多了一點,就出書了。于是,“作家”這個詞出現了。很好笑,我在報紙上寫一百年,大概也不會自稱作家,就會說是作者嘛,直到我拿到圖書版稅后才想,那我現在是不是一個作家?我想,哦,原來大家可能是這樣區分這兩個詞的?這時我四十歲了,剛出版了第一本書。

      當我往前看,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有就有,沒有的東西,我甚至不知道它有或它可以與我發生關系,但現在很多事物也逐漸跑到我視野里,我擔心,隨著知道得越來越多,我會不會對得不到感到痛苦?很可能是會的,那我就得再想一想最開始那種滿足感。人有一個階段純真是很好的,它已經是歷史了,你不能影響它,但也許可以讓它再度影響你自己。

      指間沙:從一個文學愛好者變成一個作家,你經歷了什么,覺得誰對你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你都得到過怎樣的文學滋養?

      沈大成: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從大學畢業后,又重新出生了一遍。我讀的工業管理,單純因為那個系招生人數多覺得能考上才填的志愿,挺容易讀的,平平安安讀完了,從踏上社會開始,認識的人都對我產生了正面影響。我寫過一篇《分裂前》,放在《屢次想起的人》這本書里:有一個國家,人們染色體有問題,無法有性繁殖,新生命靠老生命分裂形成,一個2x歲的人可以分裂成兩個x歲的新生人。我寫的主人公選擇在四十六歲分裂,那樣她的兩個新生人二十三歲,出現的時機剛好是大學畢業,可以插入社會秩序中工作賺錢——這是她的打算,反映了我的想法。

      畢業后,在二〇〇〇年開始的頭幾年中,我看到人們在網上談論最多的外國作家是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村上春樹,另一位也許年輕的朋友想不到,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我們持續看他們、談他們,竟然過了這么多年。他們有控制時間的魔力。當時,人們可能建一個叫“小徑分岔的花園”的聊天室,里面有兩個“綠子”和一個“渡邊”。華語作家,記得大家讀朱天文。一天深夜,我在加班,用公司打印機打印了《荒人手記》,小說是從網上找來的——這是不對的。我在文檔里把字縮到再小就看不見的字號,再把打印好的A4紙偷偷帶回家——我覺得這部分行為沒問題,要問問公司為什么讓年輕的我們加這么多的班,我那時真是付出了一切時間在工作,每張印著朱天文的紙都是公司的贖罪券。

      后來,我換了工作,多謝那里的同事對我寬容,他們成為以后十多年里很重要的朋友。我另外又認識了一些人,在其中交到幾個朋友。我看人們無定向地隨便提到的書,或者是向我針對性推薦的書。因為默音,我看了弗諾·文奇《天淵》和《深淵上的火》。btr介紹了《人生拼圖版》,我說我會喜歡嗎?他說會的,我就看了。我看到黃昱寧提到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中性》,殳俏提到黑塞《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我都看了。我喜歡科幻小說,今年斯坦尼斯瓦夫·萊姆《索拉里斯星》賣得那么好,幾年前我就因為看到誰說好看而從圖書館里借過舊版看,說好看的朋友可能是顧湘,我在她的影響下還看了俄羅斯斯特魯伽茨基兄弟兩人合寫的科幻,至今都在想,兩人要怎么合作寫小說,我認為即使是我們也是可能辦到的。我的朋友兼工作伙伴項斯微給了我一套《三體》,我一看,劉慈欣寫得這么好看的,如果沒看過,肯定是一個我不知道的遺憾,我說你為什么不要了,她說不喜歡,所以那時就知道,人的愛是各種各樣的,別人不喜歡說不定是給你一個機會,世界上哪有東西是每一個人都喜歡的呢,別人不喜歡說不定就空出了一個名額給你去喜歡。有一年,我們三個同事集體看了約翰·歐文的多部小說,我們就是看看,也談談,但沒有高深的評論,就混在工作和閑聊的內容中講幾句。當年有一位文景的編輯三爪,是個好人,帶了一套托馬斯·伯恩哈德的書來。她一直都帶來各種書給我們,如今她在書店工作,我們又以和當年不同的角色重新在一件工作中碰到了,她仍然非常可愛。

      在我的情況中,這些人都算同學,我沒有好好地在學校里學到什么文學史,在社會上游蕩,隨便地遇到了他們,得到了一些有價值的介紹,大家都幫助我讀書。不過,總的來說,我讀書太少了,我是很無知的。

      指間沙:哈哈,“無知”這個詞簡直成了你的口頭禪。你總是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沒太多目的性、很隨便的讀書人。那么,你心目中最標準或者說最典型的文學青年是怎樣的,你是怎么看待他們的呢?

      沈大成:我可能是一個走讀生,比寄宿的同學落后。要說什么人是典型的,以前有個2666圖書館,它的性質類似有很多藏書包括外文圖書可供顧客借閱的咖啡店,開在上海新式里弄里,有五個合伙人,那些人算是吧。十年前,他們開這家店的作用,好像是為了迎接更多波拉尼奧的譯本來到中國一樣,因為在那之前只有一本《荒野偵探》有中文版,《2666》剛要出中文版。但在迎來《2666》中文版的前后,他們的圖書館就迅速關門了,它是很短命的一個店。我現在想到這個,就想起化學里的置換反應,他們把波拉尼奧從外語世界中置換出來,變成中國的波拉尼奧,同時他們自己也變成不同的東西,成為一些創業失敗的人,后來他們五個再也沒有一起創業。按照時間線,然后更多人就開始讀到更多波拉尼奧的書了,我也和大家一樣喜歡他。

      指間沙:波拉尼奧人到中年才開始寫小說,去世時年僅五十歲,卻在短短的人生創作期留下大量著作。有意思的是,他本人對魔幻現實主義表達過明確的譏諷,那么,既讀過波拉尼奧又讀過馬爾克斯的你,是怎么看待魔幻現實主義與兩位拉美大文豪的呢?

      沈大成:確實,只要看到不是從很年輕就開始寫作的人,我會感到比較親切。至于波拉尼奧為什么能在很短暫的時間里完成那么多文字,你問我以前,我有一次真的認真想過。我想,他在以一種瘋狂的速度寫作時,大腦必定是被他自己的行動在短時間里快速開發了,好像打開別墅里平時不用的房間,一下子,就能利用充分多的空間。然后我想到,我們理論上都能完成更多事情,你做得越多,你就可以做得更多,你做得越少,你就做得更少,人是可以被激發的,是我們把自己耽誤了。然后這個問題是魔幻現實主義,你肯定不是真的在問我怎么看待魔幻現實主義與拉美文豪吧?也許你想問它和在中國寫作的關系,但這個我也說不好,一個時代、一塊土地自然會滋養出某些文學現象,同時又有人不喜歡它。我不太思考這么大的問題,相信其他人在思考。

      指間沙:《小行星掉在下午》登上了豆瓣二〇二〇中國文學小說類年度榜單TOP10,評價頗高。有人說這是科幻小說集,你怎么看?

      沈大成:在我不太多的學生時代的回憶中,有一個我很喜歡的美妙瞬間。大學第一年之后,通過計算績點,我得到一等獎學金,而且有人告訴我,我是一等獎學金的最后一名,我覺得特別幸運,幸運過所有人。TOP10讓我想起這件事。《小行星掉在下午》也是寫奇奇怪怪的事,一些故事關于世界末日,一些人會變形,有人在航向太空深處時丟了運輸艦。它算不算科幻?我肯定不會主動說。科幻迷很嚴格,有自己一套定義和概念,隨便說話會冒犯他們。但我還是很期待某些故事能被寬容地看成科幻作品。

      指間沙:早年看你在周報上寫“外國人”,幾百個字的專欄,靈動俊逸、輕松有趣。那時候你說:“如果寫出好玩的故事,則暫時覺得,和這個世界和解了。”那么,你現在覺得寫作帶給你的是什么?當寫作占據的比重越來越大,成為作家的你有什么不同感受嗎?

      沈大成:現在寫作變得更具體。以前也具體,主要體現在勞動上,在做一項具體的勞動,做一點,有一點,寫作和種地一樣的。現在是寫作嵌在生活里的形狀更具體了。而且我有點知道一份寫作會對接到什么人,要不然是我知道他的姓名,要不然是起碼知道他的角色,說到底,事情是人做出來的,是有人把你寫的東西放在一個載體上面,用一些方式,耍一些手段,希望另一些人去看。這都不是幻覺。

      指間沙:還記得我們一起上京都旅游,你負責管錢理賬,每晚睡覺前都將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按次序擺放,這樣井井有條的大成,真的令同為女性的我們很慚愧啊。有些青年作家生活得自由散漫,但你給我的感覺卻截然不同,特別自律嚴謹,行事果斷、斬釘截鐵。很好奇你是否“文如其人”,在創作的時候也同樣井井有條,為自己設定好可以量化的目標?

      沈大成:我這樣說不太好,其實我覺得生活中大多數事情都很麻煩,不想做,我很懶。但我還有點良心,想為團隊出力,管錢也不是很累,就管了。你們都是對我很好的人,不會勉強我做超出我能力的事。你用了一些特別好的形容詞來描述我,我也很羞愧,我覺得自己是因為精力差的關系,才不愿意在幾個打算之間反復搖擺,我做一個決定,就把事情做下去,過些年看,我仿佛是個一貫性很高的人。如果我正在寫一個短篇,一般是每天寫三四百字,直到把它寫完。

      指間沙:讀你的小說,眼前時常有畫面感,比如刊發于《上海文學》的小說《一個中性事件》:所有樹葉約好在一個毫秒內拋棄枝頭,全部掉下來,“葉之烏云驟然壓頂,嘩嘩聲磋磨雙耳,無窮多而且相互間平等并不突出一個重點的碎片同時涌進耳中”。我個人特別喜愛這篇小說,有一萬個人寫櫻吹雪,一萬個人寫梧桐葉落,但你一個人創造了一種新的自然現象,叫人過目不忘。可以說,你的每部短篇小說幾乎都有超出真實世界的奇思妙想。這種奇思妙想、超現實元素,或者就如金宇澄老師說的“屬于‘奇怪境況’的思維特質”,你是如何得到和把握它的?

      沈大成:當我想到《一個中性事件》,首先是想到它很短,只有四千多字。

      指間沙:你對字數多少很敏感。

      沈大成:可能是的。因為我總是寫得很短,所以我對短比較在意。有時我怪自己為什么寫不長,我將馬爾克斯的幾個短篇《福爾貝斯太太的快樂夏日》《光恰似水》《雪地上你的血跡》計算出字數,它們有長有短,我想從厲害的人那里討一種配比經驗,關于故事濃度和小說長度之間的關系。不過,回頭看我已經寫出來的東西,發現短的更有意境,也許我不該過于東張西望,要求自己找到那些和別人配但對我自己沒好處的東西。《一個中性事件》寫得很順利。兩個人去郊游,我沒有直接寫他們的對話,然而有聲音,兩人打開一臺小收音機,聽里面的播音員播報掉葉子的進程,由于是實況播報,播音員控制了故事節奏,忽然在聽的兩人看到一幅景象,他們離開的小城里樹葉全掉下來了,他們就是為了看這個而坐在郊外地勢稍高的地方,此時播音員也緩緩道:樹葉掉了下來。這就是一個中性事件。世界上有明顯好的事情,也有明顯壞的事情,但我定義這就是一個中性事件。這是篇強畫面的小說,聲音方面只有收音機和環境音。我或許較擅長在短篇幅里處理強畫面,而這個強畫面我要求它是不符合實際的。此外,我與故事的敘述者“我”的觀點完全合拍,小說陳述的正是我的意見,因此假如說我對“中性事件”始終持一樣的意見,我就會永遠喜歡這一篇。

      我記得是什么影響了我寫播音員說樹葉掉下來了。大江健三郎有篇采訪,講過兒子大江光認鳥的故事。大江光有智力障礙,小時候不說話,但他表現出來對收音機里放的鳥叫聲感興趣,于是家人給他聽一盤磁帶,里面有五十種鳥叫,在每一種鳥叫后面,女播音員報出鳥的名字,“這是夜鶯,這是麻雀”,是這么說的。磁帶放了很久,后來在山里的小森林,大江健三郎帶著大江光,鳥叫之后,大江光認出來了,平靜地說:“這是秧雞。”一個人直陳事實,產生了靜靜的震懾——我喜歡這個。

      指間沙:像播音員這樣的元素是一個外來刺激物,使外部世界和寫作建立連接,你一般都會記得有哪些東西啟發了你嗎?

      沈大成:有些最終形成自己的經驗,可能就剝離不出最原始的外來刺激物,也沒必要剝離得很清楚,人類的經驗基礎是共通的,你應該分享給別人,別人也應該分享給你,上面不需要標名字。但是,還有些東西,清楚知道來歷,知道是什么影響了我,教育了我。我寫過一個故事,《星際迷航中的一件小事》,開頭寫舊石器時代的一個智人,夏天的午后,他從山洞里走出來,在地上玩一朵花。這樣寫的部分原因是我看過阿瑟·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里,阿瑟·克拉克一開始用很大篇幅寫的不是人,是一群人猿,而且不是以人的視角旁觀人猿,是以人猿的視角來寫人猿世界里發生了殘酷的事、不可理解的事、馴化他們的事。我看了以后想,哦,原來小說可以不寫人!這不是一個明白的道理嗎?明白的道理早就存在,仍然需要一個使你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介質出現,于是你就通過它真的明白了。這種事就像面前有一大杯可樂,每個人可以暢飲,規則是每個人必須使用一根自己的吸管,你找不到自己的吸管,就喝不到,有時候我們苦惱于那么顯而易見的事實怎么就說服不了另一個人呢,因為那個人沒有吸管去汲取我們知道的事實和真理。有些人生來就是沒有吸管的人,你碰到他會不幸。總之《2001:太空漫游》是向我傳達“不必寫人”的介質。通過它,這個道理我吸到了。當然,早期智人其實還算人,后來我寫了《漫步者》,主角是一座過街天橋,它在我的新書里。

      指間沙:我對《漫步者》印象深,天橋就是天橋,龐然大物,即使動起來依舊是有天橋的特質,也不會開口說話,并沒有變成虛擬的人。原來這是你使用吸管的成果。你前面說了同學,那么現在你說到了老師,阿瑟·克拉克像老師對嗎?

      沈大成:對的,吸管就像老師。

      指間沙:你有別的老師嗎?

      沈大成:有很多吧。從誰身上體會到一些,誰就是我老師。這肯定比上學讀書自由,不考試,不做論文,我自己隨便向人們學習一點東西。學到的倒不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可能是小小的,別人早就知道的。我和朋友顧湘聊天時談過好幾次毛姆,我們不是文學興趣小組里結對子的那種朋友,就是夾在其他雜事里隨便交流一下。我跟她說,有一次我看到毛姆在間諜故事里寫一群人打牌,他不過是簡單地寫,人們打了兩個小時牌,先喝一種酒又換了一種酒喝,時間也晚了,就叫人來結賬,把輸贏也都記下來。我說,他這樣就把打牌寫好了,原來用不著懂打牌技術,也可以寫打牌,那我也可以寫。我覺得毛姆寫類似的過場很厲害。這就是毛姆教我的事。而顧湘想知道,毛姆怎么寫了那么多身邊人卻不怕他們翻臉的?她最感興趣這個,起碼有四次跟我講起這個疑惑。我們倆人就聊聊這個。

      指間沙:你經常和別人私下聊寫作嗎?

      沈大成:不,不聊的。顧湘是很特別的情況,她講毛姆就和講花花草草貓貓狗狗一樣,她有那種平等心。在那種平等心的旁邊,我知道自己無知,但我假如很誠實地只說我知道的部分,就也是可以的,不會覺得是丟臉的談話。和其他人不聊,在微信對話框中或者是在咖啡館里,兩個人一來一往聊創作,我很難想象我在那幅畫面里。有時候我感到某個作家朋友快要和我展開這樣的對話,我就趕快逃了。我和朋友聊天的內容,不是工作相關,就是講八卦、講人家壞話。

      指間沙:就和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一樣?

      沈大成:是完全一樣的。

      指間沙:你小說中也總是有人在上班,你差不多是我見過將“上班”這件事寫得最高頻的作家。而且主角都是自我認知冷靜清醒的普通人,很少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連“普信男”的自大都見不到。每篇小說主人公的職業也各不相同,有電影明星、理發師、配音演員、小說家、辦公室職員、地鐵站站長……職業部分都描寫得很到位,你是怎么做到這類知識細節的積累的?

      沈大成:小時候受的教育讓我狹隘地以為,人生就是讀小學中學大學——盡可能讀到大學,然后上班,然后結婚。人必須要上班,不上班叫“無業游民”,是不好的事,出現一個這樣的人,會拖累整個家庭。也因為那時候人們的房子小,一個人經常待在家里,很礙眼,你得待在你應該待的地方,放下“你”認為如何如何,“你的”感受如何如何,這些和大局相比都不重要,你就待在一個車間或一個辦公室里,盡量待到退休。我還記得小學時,假如生病從學校早退,走在我住的上海郊區的路上,路上是不大有人的,大家都在上班上學,人們的生活方式是很整齊的。我還記得,我舅舅還差兩年退休的時候失業了,我媽媽憂愁地發表意見,不上班怎么辦?我想,嗯?這也不行嗎,不就是兩年?我開始工作了,工作對我至關重要,我相信有份工作是一個人自立的基礎。當我認識一個人,如果不能了解他是做什么的,他的形象對我而言是不全面的,他就是一個不可靠的人。有一次我查了查,劉慈欣是一九六三年出生的,那么意味著他也即將退休了,他在一份正職中度過了半生,我想是不是劉慈欣的媽媽也說過和我媽媽類似的話,從而影響了他?

      我自然而然地喜歡賦予人物一份工作,有時候發明一種職業,它是現實中不存在的,叫我寫的人去做。我喜歡控制人物,也包括控制他的職業,但我同時也覺得是在幫助他,幫助他在我的小說中獲得生活的權限。我寫了一些特殊職業的人,還有一些僅是普通公司里的普通職員。無論特殊還是普通,我不必極度了解一份工作的細節,我不是寫報告文學,我估計自己也不是現實主義,我不喜歡一五一十,我可以發明創造,只要把握一點上班人的精髓,而那一點東西是人和人相通的。

      指間沙:你寫了很多上班的故事,有少數是積極的,但是更多時候你的小說暴露了工作無用論,你似乎在說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這你自己清楚嗎?像《工作狂》,讀完之后就想辭職一了百了,讓人對“上班”“工作”本身的意義產生嚴重懷疑。再比如《花園單位》里這一段:一個住在單位宿舍里的年輕人,上下班都在同一個地方,還喂單位花園里的貓,“他每天都在想,最好還是搬出去住吧,想辦法把一份比較好的生活弄到手,一種具有更多熱情和希望的,物質與感情全都充實的生活。但能構成那種生活的材料,是什么,在哪里?說實話他一樣也沒有,也找不到。他是一個身無長物的年輕人,有的僅是簡單的工作、貧瘠的社會關系、一間宿舍、一大片公用的花園、幾只公用的貓。”寫出了一些我們可憐的年輕人真正的困境,不但面前沒有希望,而且心里也沒有。你自己和這種人的區別在哪里,你有沒有想過不用通勤上班的生活?如果不當上班族,會不會影響你的小說創作?

      沈大成:我很清楚啊。你跟一樣東西糾纏久了,把它的真相看破,就說它是沒意義的,但你需要它,它也需要你和大量像你這樣的人,它需要用你的時候也不把你當回事,這就是人們和工作之間的關系吧。另外我在想,沒有意義和沒有用,這對描述是同一個意思嗎?或許沒有意義的東西也有用?因為只要你認為從根本上說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你就可以撲滅任何東西的價值,但你不舍得這么說,總歸在你心里還有一絲東西是有價值的,于是和它相關的事物也產生了價值,于是一切一切的事物多少也產生了價值。上班無疑幫助了我,從經濟,從社交,從啟發我寫作,全都幫助了我,我不能把上班這件事說得一無是處,那很沒良心。其實我也沒有虧待工作,各個時期都是,我多少為我做的事增添了一點價值,我心里真是這么認為的。往大里說,我覺得這個社會有我這個人是不壞的。我還不想放棄工作,但愿工作也不要放棄我。

      指間沙:短短四年半,你已經出版了三本個人短篇小說集,分別是《屢次想起的人》《小行星掉在下午》和《迷路員》,到現在,也許我們已經不能以“小職員作家”來定義你的寫作了。在你的新作中,出現了《知道宇宙奧義的人》《刺殺平均體》等內容頗不同的小說。你有沒有規劃過未來的創作方向?

      沈大成:為什么不能,我覺得還可以叫“小職員作家”。當然叫不叫無所謂,看別人喜歡。我想有兩種神秘,一種來自既定世界的荒唐感,它催你發問“何以如此”,你一直問一直問,感到這世界頗為神秘;另一種是未知世界給你的神秘感。有的小說寫的是前者,就像前面提到的有關上班的那些。你說的這兩篇,寫的是后者,是未知世界和可能有的世界。不過它們和我寫的其他的并沒有很大的不同。我沒有什么可以清楚說出來的創作方向,先寫寫看。

      指間沙:唐諾評價你的文字不驚不乍,是如博爾赫斯所說用平靜的話語講一個個神奇的故事。我贊同這個說法,不過作為十幾年來一直在看你專欄的讀者,我是能較為明顯地感受到你文風的嬗變的。你自己是有意識地作出改變的嗎?

      沈大成:唐諾老師和你對待我太善良了。至于改變,我沒有故意做什么,會變很正常。我其實意識不到自己有大的變化。我自己覺得假如有變化,或許是寫長了一點造成的,盡管現在也很短,但還是比一開始長了蠻多的吧。就是說,一個物體,想讓它變大,不是等比例放大再擺出來就行,一個小房子,把它變大兩倍,那要重新做工程力學、材料物理學方面的計算,不然承重改變,它可能垮掉。另一方面,同樣的裝飾品,放大兩倍后再看可能乏味。所以在寫得稍長一點的時候,小說自然就變了,四千個字和八千個字需要的故事量肯定是不同的。

      指間沙:很想知道你認為出色的短篇小說是怎樣的,有哪些重要特征嗎?

      沈大成:我不如來說說我喜歡的短篇是什么樣子。我覺得確實有“閱讀需求”這回事。有一天,我和一個朋友,我們做了一場讀書活動,離開場地后,我們談到所謂的好小說,你可以把當時情形看成做讀書活動的延續,我們還在做活動,不過是底下的讀者離開了,它和我前面說的生活里不談寫作是不矛盾的。我就說我對一些小說從內心就不感興趣,如果不是為了工作我不會看,我區分它們不是用好壞,是用另一種不能公開說的標準。他說那是自然。由于他曾經是東北人,舉出一道菜做類比,他說,如果你不喜歡豬肉燉粉條,別人再說面前這盤菜做得正宗你也是麻木的。我也覺得是這樣。我不需要閱讀一些“好小說”,我沒有需求。寫小說當然需要技藝,因此才會說小說創作得出色與否,但題材和內容,也決定了拉近或排斥讀者。讀著不感興趣的小說,有時我會困惑:我為什么在這里,怎么在看這個?又進入了迷路時刻。

      我喜歡某篇小說也包括短篇小說,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我對小說描寫的世界有興趣,而不止是作家對我耍了一套神妙的戲法。有時距離感產生興趣。安妮·普魯《近距離:懷俄明故事》這本書的第二篇《腳下泥巴》,寫少年騎牛一次成功時,少年“感覺生命膨脹了一倍”,我感覺由于安妮·普魯帶給我一種新的體驗,我寫小說時生命也膨脹了。總之我不喜歡那些讀完,讓我對世界的看法沒有膨脹的東西,小說和我非常普通地穿過了彼此,這很沒有必要。我又想到,那像我這樣的讀者,難道只適合和一個住在遠方的人交換彼此國家的小說看嗎?那肯定會讀到陌生的東西,于是產生有膨脹感的閱讀體驗。應該也不是。寫我周遭的生活,我當然也應該有興趣看,不過由于距離感消除了,那么小說中就得有一些新穎的觀點,一個洞察,或一種疊加——把十片苦痛用訂書機釘起來那樣的苦痛的東西,一種靈巧,一種特有的幽默,一種別人還沒來得及對當代生活進行的聰明總結,反正總得有一點什么,讓我去喜歡。

      指間沙:我們都愛看劇。如果用劇來形容你的作品,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日本長壽系列劇《世界奇妙物語》。腦洞無敵,不落俗套。在平凡人日常生活中注入驚艷或驚恐的奇幻。你有想過將小說影視化或動漫化嗎?放眼中外,你有心儀的導演嗎?

      沈大成:當然想被影視化,不過,這是我自己可以想的嗎?要資本來中意我。要有一些在另一個領域里真實的人出現在我面前。

      指間沙:那,我愿早日有引路員將他們帶到你這位迷路員面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