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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女性知識分子形象及人格心理的文學探究 ——王蒙新作《霞滿天》讀后
      來源:《北京文學》 | 何向陽  2022年09月06日09:31

      讀過《霞滿天》,我給王蒙先生發了條微信,內容中有一句“感慨萬端”。

      感慨萬端——這是掩卷后的第一感受,也是一直以來閱讀王蒙先生作品最為強烈的感受,也可能是一個杰出作家作品所能帶給我們的一個直覺感受。剛剛讀過一部作品,你為之牽引、打動、沉浸,許多心緒涌上來,面對小說所提供的紛至沓來,尤其是王蒙先生小說在生活原材料的豐沛之上,還有特別的王蒙式訴說方式之繁復所提供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更使得你在面對這種有非常強的主體性的文本時,會一下子“欲語哽噎”或者“竟無語凝噎”。

      這可能也是王蒙先生作品給評論設置的難度。設若智的層面無法接通,對于文本的進入則是無效的。這可能也是一種歸零?

      每每遇到這樣的作家,他的文本又不只是一種單一的文本,已經蘊含了許多以前的文本,“這一個”是“這一個”,同時也是此前許多個“一個”的組合,千頭萬緒,一切都有道理在,一切又都是模糊曖昧的。道理是經由主觀的肯認篩選,曖昧則就是生活的本來,于此兩者,您選擇哪個?或者您被哪個所選擇?有時是命定,有時也是偶然。選擇者與選項之間,誰說了算呢?

      這可能就是評論家的繁難所在。我曾在《我為什么寫作》一文中,試圖分類型地述說世上大約三種(當然遠不止三種,三的立方都不足以囊括)不同側重點的寫作:第一種,讓人知道“我”的寫作。突出“我”作為作者也同時作為人物主人公的主體,這個“人”大多時候不是眾人或他人,而只是“我”,比如海明威的寫作。第二種,讓人認知世界的寫作。以“我”這個敘述者為“通過體”或者“思想的工具”而找到通往外部世界的途徑,集中探討客體對象,了解社會的法則,比如毛姆、奧威爾、哈代,當然也包括錢鐘書的《圍城》。第三種,讓人了解“我”與“你”(也許可用“世界”一詞指代)存在著一種怎樣的關系的寫作。這種寫作在意的既不完全是“我”,也非完全是“你”,它是一種主客體之間的關系的融合,或主客一體關系的建立。我將之稱為一種理知的愛的寫作,在愛的關系中,單一的主體或單一的客體都無法完成、實現作為“關系”的存在,在“關系”中,“我”與“你”必得同時出現并擺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才可能成立。這種寫作的代表性作家,比如王蒙,比如馮驥才。——以上的分類只是為了述說的方便,并無畫地為牢的意思。一個作家的寫作往往是逸出所謂“看法”的,因為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打破”、一種“穿越”,不然這個世界就不存在寫作這樣一種工作了。

      述說的方便當然是一種介入方式,同時也是一種提示,譬如為什么這樣述說這種歸類?相對于“我”的寫作、“你”的寫作這兩種寫作而言,最不好談的就是著眼于“我”與“你”的寫作。因為后者——體現了一種愛的關系。一種要在這愛的關系中加以深入理解的寫作,或者是要層層剖析愛的關系并顯現這種不可言說事物的寫作。

      但正是難的,才具挑戰性?!拔摇迸c“你”關系的寫作,才因此而有更廣大的空間可以言說。

      小說《霞滿天》和王蒙的許多小說有著一致性,都在探究人的最深層的精神,就是說在一些非凡境遇中,人對于自身命運的反應。當然,這種對于“反應”的書寫源于人對于自我探索的好奇,就是在看似“給定”的命運里,人能夠怎樣——怎樣面對、怎樣應對、怎樣處理、怎樣博弈?人的底線、人的耐受、人的叛逆、人的上升??傊痪湓?,當或許是“你”的力量把“我”變成了這樣,“我”還有沒有一種力量來調整“我”與“你”的關系,使之重置,使之如常?

      我們在王蒙先生許多此前的作品中看到過這種力量,我們甚至一直都在這種力量的給出中認識王蒙的寫作。但無論是早年《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還是中年期至為重要的《活動變人形》以及“季節”系列,甚至包括近期再度“井噴”的《笑的風》等一系列小說,都幾乎是男性主人公為主。人在與命運的較量中,“這一個”給出力量的主體是男性。許多時候,我們閱讀“他”,其實也在閱讀作家本人,因為這個“他”與“我”是有大面積重疊性的。與其說是“我”附身于“他”,莫若說是“他”呈現著“我”,這是一種鏡像互文式的寫作,是一種自我求證的寫作,是一種向內挖掘、向深探究的寫作。這種寫作中的主人公,往往正是寫作者自己。

      然而,《霞滿天》有些異類。主人公是一位知識女性。雖然我們在王蒙先生以往的小說中也曾讀到過這樣的女性,在上述小說中,或者還有《布禮》《如歌的行板》中我們都結識過這樣的知識女性,“她”作為主人公的存在,在王蒙小說中一直沒有缺席,甚至有評論家認為,王蒙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尤其是知識女性形象一直是一個未曾斷裂的存在。而在他的《青狐》《女神》多部作品中,我們更感受到一位作家對知識女性的復雜性探索與深情刻畫。在從《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青春萬歲》開始的眾多知識女性形象的刻畫中,我們也加深了對王蒙先生的知識結構與人格水準的認知。知識女性,一直是王蒙小說關注的對象,而在對“她”的長長書寫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同為知識分子作家的誠懇、尊敬和熱愛。

      《霞滿天》無疑延續了這種熱愛。不同的是,這次的“她”不是作為“我”的“配角”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獨立的主角存在于和支撐著整部小說的走向。

      蔡教授的出場并不在小說開始,而是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后才姍姍來遲。此前的敘述中,我們仍然看到男性角色的鋪墊,即便是生命力極強的諸多男性,都原因不一地一一離場,而后來來到“霞滿天”養老院的蔡教授,卻是生命力最強的一位。在小說的講述中,我們看到一位不屈服于命運的女性,而她的出場恰恰是她語言上的不屈服——她一直沉浸于自以為是的某種場景中,在那種自造的境遇中,她獲得了某種榮耀,但她卻拒絕了對這種榮耀的領受,而我們又知道那種她自認為有的榮耀其實又莫須有。就是在這種真與幻中,我們感受到一種未曾獲得又渴望獲得,卻以對未能獲得的采取拒絕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某種復雜委屈又高傲的心理,而對這種心理的透視是王蒙先生的敏銳所在。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是一個有著被承認的渴求卻不得,而以某種反面的語言否定自我渴求以肯定自我認知的心理疾病患者。那種語言所表達出來的深度抑郁對于“她”而言,是由歲月中一系列擊打形成的。由這種胡言亂語,作家溯流而上,給我們講述了“她”命運中的數個偶然——初婚即因一場事故而失去愛人,中年失去愛子,當第二次婚姻進入暮年,一切都安穩靜好,兩人事業均迎來高峰時,又因丈夫出軌而使原本的幸福變成了幻夢。使丈夫做出背叛行為的恰又是她視如養女的學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幾乎所有的不幸全落在她一人頭上了。喪夫喪子以及愛情磨折婚姻苦痛,其中任何一個事故放在一個人身上,都要付出全部精力去應對消化,而它們在一個女人的青年中年暮年分階段一股腦兒地砸在“她”腦袋上,只是語言層面或神經層次抑郁的反抗已經不錯了。這個女性還有知識支撐,還有理性作底,不至于滿盤皆輸。但就是這樣,她所受到的身心摧殘也同樣慘烈。小說為我們描繪出一個屢遭命運戲弄的女性是如何還給命運一擊的。后者才是使我們對于作為主角的“她”的頑強生命力和這生命力所激發的一個人的能量產生敬意的原因所在。

      我們看到“她”驅車大漠,“她”只身周游列國,“她”去看斑斕的極光,“她”在沒有人認識她的異域痛哭一場,然而哭過之后,“她”重拾行李,毅然前行。在前行中“她”是一個拋棄者,拋棄昨日的不快,拋棄命運強加于她的痛苦;在前行中“她”又是一個殉道者,是一個對不幸有著清醒認知、冰雪聰明卻堅韌不低頭的人物。“她”悉心守護那不能被奪走的部分——心智、自由、理性;當她意識到所謂的幸福被奪走被踐踏被撕裂之后,“她”必須守住的,還有自己作為人的尊嚴、高貴和雍容。是的,“她”活在養老院中,但活得深沉,也活得拉風。“她”活在她的世界中,活得苦痛,更活得從容。“她”簡直就是一部“活著”之書,“她”要給“活”以定義,在“她”被某種生活強行定義的同時,“她”接下來,迎上去,一點也不含糊,一點也不怯懦,一點也不妥協,“她”抱著臂膀,面對著那要毀滅她的力量,說:來吧。來啊。

      這是怎樣的一個拳擊臺??!這是怎樣的一種交手。這個傷痕累累的選手,滿懷惆悵,而又斗志昂揚。

      王蒙先生這部小說只是在談女性嗎?或者只局限于知識女性的人格心理?難道他不也同樣在談著人、談著人類?人類所面臨所經歷的種種,與“她”相比,不也是一直在處理著各式各樣的傷痛?人類就是從傷痛中不斷地爬起來,往前走,人類與“她”一樣,沒有時間或沒有更多的時間往后看,甚至沒有更多的時間反思過去反芻痛苦。如果人類是一個“巨人”的話,他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巨人,而是在不斷摔打不斷崛起中而成為巨人的。

      所以,王蒙先生的《霞滿天》所寫,何嘗不是關于人類的故事!只是在這里,“這一個”“她”代表了人類所借以出場的最為真切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