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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好一部短篇紅樓夢
      來源:《小說選刊》 | 吳俊  2022年09月05日09:24
      關鍵詞:王蒙

      王蒙成精了,要不就是精怪成仙了。居然寫出了這樣一篇“不成樣子”的小說。世間只能為一,不可有二。再也寫不得,也學不得。天下奇文,只此一家一人一文,足矣。頂天立地。

      粗枝大葉讀過一遍,心想:老作家任性放誕,寫成了啥樣啊。不解,讀第二遍,驚了:不愧老作家,藝高犯險,竟敢這么寫,寫成了這樣。繼續讀,沉默了,喃喃自語:真叫世間再無第二個王蒙了。老作家造反出軌,不僅顛覆自己,還給別人為難。好好的世道,安穩的人生,他想干什么?守著規矩小打小鬧偶爾炫技賣弄一下寫小說不好嗎?寫成這樣了,以后還叫人怎么寫?

      開頭幾段的“楔子”算比較安分,但骨子里就在蠢蠢欲動了。只是篇章結構和敘事流變還是慣常的章法。老作家告訴你,這就是中華傳統小說與戲曲的套路,不值得大驚小怪。這是這部小說的一個敘述特點:作者怎么寫,玩的是陽謀,他會直白地告訴你。你信了,不以為意,就上當;不信,那也是你錯過機會了,一樣是上當。

      等你讀下去,終篇了,一定覺悟到,作者真是沒打誑語。這就是一部充滿了中華傳統小說與戲曲特色的小說。它是給我們讀的,一字一句一行一段一節一章,通俗的文字連綴而成的情節性小說。它又是給我們聽的,像是一個說書人在唱念做打,鑼鼓喧天,生旦凈末丑,出將入相流水席。沒有聽戲和評彈的經驗,恐怕體會不了這小說文字里的熱鬧。又豈止是熱鬧。太復雜,太曖昧,太豐富,太糾葛,說不清,有的我還不敢明說。

      作家寫得、寫出了熱鬧,骨子里卻透出了一點兒寂寞、不甘、悲涼?但他把它們都鎮壓住了。對于時間的懵懂,從生命無知、少年不知人生滋味開場。直白功名心切,不甘虛度的心情。透露出少年意氣的政治情懷,共和國新中國的壯懷氣象,青春與革命同行的激情,永遠都是王蒙的底色。其間,也有生命的遺憾,從“我”寫來也成為“我”的人生之鏡。各色人等,各種人生況味。“我”從他們中來,“我”要活出不同的人生——這才是重點。無數的經驗經歷,化作了筆下的人生碎片。抽象的名詞動詞形容詞,不懂的以為是疊床架屋,其實是人生各路之嘆;是悲鳴是激憤是無奈是豪情。從心所欲的灑脫而自成規矩,暗合了中國小說的文體卻又是王蒙自家的說法,好似神韻有自而面目是“我”。

      人物故事都在風燭殘年間,篇名有個小機巧:霞滿天,未必是晚霞,也不妨是朝霞。這故事表面上就是要寫出晚霞時分的朝霞色來。猶如它的行文筆調,時不時像個血氣方剛的二愣子,到處出火兒。故事有啊,老人院里來了個耄耋美婆蔡教授,頓時撩得他們不安分了,那叫一個沖動啊。不可能的緋聞就這樣彌漫在了空氣中。人說這是愛情。是么,會么?細想,其實就寫出了一種男人、老男人男老人的本能不竭的力比多騷動啊。沒啥高大上,這就是生命的本真。《霞滿天》是一部充滿了男性荷爾蒙氣息的小說。我還沒老到這個地步,但已經嗅到了這個味道。

      敘事之間也不安分,作家時常就會跳出來,議論抒情說理,插敘倒敘,多次阻斷情節推進,小說敘事的危險在其中樣樣都犯。犯了常規竟只好說是獨一無二的下不為例。這是王蒙小說的能耐。他寫蔡教授的故事,這個故事好玩嗎?有啥特別嗎?我看一點都不,不好玩,沒特別。蔡霞教授的經歷故事就是王蒙輩的人生,我們已經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連后來的小三上位之類也不見得瞠目。比這些更革命、更犧牲、更狗血的劇情,都上演過、目睹過。為什么要寫、還要寫?那是作者王蒙要寫,他要借這個機會徹徹底底撒個潑,潑出去了。寫完后你再看,他寫盡了。

      蔡霞美女兄終弟及的婚姻到頭來沒有成為美談,反倒釀成了一種冥冥中的詛咒。你會理解這是命運給人的磨難和考驗吧。但也是這人生的極端遭遇,才促成了她的人生高度向著無窮之遠飛升。也許俄語在某個時刻喚醒的是一種蜜月的感覺,她哭盡了自己的青春,然后向著未來、向著無窮之遠浪跡自己的生命。她要在這浪跡中完成自己。無盡的漫游獲得的是生命的開悟,并非就是時間療傷的痛苦的遺忘方式。向著真我掘進開發,只有痛苦才能激發快樂的源泉、快樂的能力、快樂的分享、快樂的極致。快樂源自苦痛,苦痛喚醒快樂的追尋意志。我以為這是此時此刻作者王蒙的人生向度和高度。他的筆力如此充沛源源不竭后浪翻滾沖天撼地。他在寫自己,他在寫心底里的精神之我、想象之我。王蒙此作是詩人之作,抒情浪漫跳躍主觀,無所顧忌不拘一格為我所用隨手拈來落花有意流水多情。他要讓她從天上落到大地,在大地上再度飛升。這就是蔡霞浪游的意義。不是蔡霞而是王蒙放飛了自我;落筆天外,蔡霞是精神性的,王蒙標出了一種人格的高度。他/她們其實是合體的。

      能洞察人心者,莫過王蒙。他寫出了男性的春夢和癲狂,女性的情思和堅忍,個人和時代的咬合,日常和精神的調劑,還有嚴肅和反諷的修辭,你覺得心理失常也是一種常態和美態。甚至,王蒙的無厘頭好似周星馳附體加入作協寫小說。何以見得不是蔡霞教授借機在調戲眾人勘破世相?眾人皆醉我獨醒啊。哪怕精神的妄想幾乎真要毀滅了生命,執著于俗世和大地的生命之力,也能力挽狂瀾拯救美麗的人生,在最后時刻綻放出不可思議的燦爛。王蒙有著把世界變形、重組、再造的具象筆力,真實成為幻象,幻象其實卻是真實。但他的價值訴求卻是極其的嚴肅,即便是一個虛托的主人公,或者,老而不羈化腐朽為神奇。

      蔡霞的智性悟通了人間的順逆禍福,心靈參透了佛理的玄遠幽深,抵達了解脫升華的境界,也諒解了這個幸福無限又污濁不堪的世界人間。她已然得道成為一個純粹的人。她再度進入了自己的青春生活,她活成了自己,真正我行我素,出類拔萃的自己。不再活在男人情人丈夫家庭的影子里,她活在了自己的精神性別中。

      也許是在為蔡霞的婚姻遭遇尋找一種解脫的說辭,王蒙的婚姻家庭情感道德的議論一節,盡顯出了王蒙式托爾斯泰議論。這類筆調不在少數,堪稱大膽。種種跡象,都在說明這是一篇破體的小說,不合小說章法,故走險道,生死一線。老夫聊發少年狂,像極了主人公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王蒙想逆天而行,破體寫小說。

      破體或中華傳統小說戲曲等,不盡然是這部小說的文體之妙,也蘊含了它的現代小說品質,就是一種雜糅傳統要素的現代、后現代的寓言。何以見得?舉一顯例,就是小說中比比皆是在在可見的定場詩、偈語之類。亦莊亦諧插科打諢關公戰秦瓊。佛理就是家常話。如果你留心到偈語在小說中起到了聚焦點睛之用,你就該悟到:這是一篇開示之作。表面上,我們讀到、看到的是一個赤心放任的少年王蒙,那是文學的王蒙;其實是耄耋少年高坐論道,荒誕不經,機關無窮。瘋人瘋語,道出了人間滄桑離亂情。當然,也少不了政治的隱喻。這是王蒙的性格。

      悲極喜來,喜極悲生。蔡霞的生活命運不出政治的暗示暗喻?“霞滿天”其實是時代、歷史的政治縮影或寓言?時時穿入敘事的家國情懷,不是政治寓言的表征?“后來,離異了,捷克與斯洛伐克。”王蒙是一個時代的人生人格的歷史見證,或歷史遺留物。他的寫作雄心系于此,老來未忘。于是,偈語,他的小說,這一篇《霞滿天》,成就的是一部短篇紅樓夢。空空道人、曹雪芹、脂硯齋主人寫在塵世點化出世悟性的小說。“蔡霞向我飄飄然地說:‘我,早就,忘記了。’”王蒙說:“然而,你沒有忘記連斯基·謝爾蓋這個俄國名字。”少年回到了大地上。在此,我說:青春萬歲!你能理解我說的是什么嗎?最后,王蒙和蔡霞在《初春回旋曲》里合體。他/她們從大地上化身少年,再度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