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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蒙:山林詩話
      來源:文匯報 | 王蒙  2022年06月24日07:30

      編者按

      作家王蒙從青年時代創作《青春萬歲》開始,以持續幾十年的創作見證和參與著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歷程。到了鮐背之年,他在創作小說之余,從經典詩句的體悟與賞析中,開始與中國古代詩人跨越時空對話,從詩人的心靈到大自然的道性與神性,從中國詩的本體與內容到詩人的個性與創造,他自然率性神思曠達的“山林詩話”,獨具慧心的評論中蘊含著豐厚的學養與充沛的激情。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王維《鹿柴》

      從地理上看,中國海拔在500米以上的山地面積占全國面積的三分之二。中華文化中有一種敬山、愛山、重山、尋山、入山的傾向。“仁者樂山”(孔子),“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以山為神、封山為神、宗教名寺名觀依托名山名峰,高士宿儒、待價而賈者自稱自詡“山人”,武俠流派、神仙故事、藝術大師、繪畫作曲、中醫中藥,都離不開山文化。白娘子為救許仙,也要上山采靈芝。

      而空山,又是山的原裝正宗初始化符號。王維,又是“空山不見人”,又是“空山新雨后”,而韋應物則是“空山松子落”,更加奧妙靈動,悠游幽妙。直至五四一代的作曲家演奏家劉天華,作二胡名曲《空山鳥語》,可見人們對空山念念不忘。

      王維此詩,前兩句是空山人語,空,指山的空曠、原生、寂寥、脫俗、距離感、孤獨感……卻響起了人語的些許生機,溫暖、紅塵、親切感與動態感結合起來了,人間似在遠處,空山卻在眼下;一切清純而不乖僻,活趣而不摻和,闊大而不空虛,回歸自然,天人合一。

      返景,讀反影,景在這里通“影”,是說夕陽走低,各種影子延長,影子伸展到深深的樹林里去了,同時返景(返影)畢竟不是與地面平行與無限伸延的,影子在夕陽光照下的伸延與地面形成的仍然是銳角,影子在夕陽光照下伸延著的同時,夕陽也映照著深林內外的地面青苔之上。光與影,不可分。

      空山、夕陽、返景、深林、青苔,都是天地,是大自然、是天道,但夕陽并沒有舍棄渺小的青苔,照耀青苔的時候表現了天道的親和與平易。人語,當然是人間人事,是凡俗紅塵,但由于距離的保持,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這人語變得大大地脫俗了、抽象了、高雅了、多義了,它只提供聲響、絕無俗事相擾,也就雍容大氣、通向大自然的道性與神性,融合于空山、深林、夕陽與青苔了。

      本來,人與人景,也是大自然所化育生長出來的,是“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莊子),人生的一切離不開自然,離不開天地。王維并不貶低人間與當下,同時愿意與凡俗保持一定的距離,用一種平和與干凈的態度,與自然合一,與天道合一,與空山合一,與不見其人的人語合一,也與片刻出現的青苔合一,淡定無思慮地過他的日子,寫他的詩句。他沒有李白的強烈激昂,沒有杜甫的憂患深沉,從個人修養上來說,他算是另有道行。

      也可以用電影鏡頭的概念來談談這首《鹿柴》,空山、人語、返景、深林、青苔,都是空鏡頭,都是詩人的主觀鏡頭。文學詩學藝術作品本身,文學詩學所觀照與表現的世界包括主觀世界,是第一性的,是超越性的,是高于文學藝術的技巧與規則的;詩人的感覺、憧憬、神思、情緒、迷戀,比詩藝詩才更重要也更根本。但中國古典詩詞所依賴的漢語特別是漢字,又是太豐富也太獨特了,它們整整齊齊、長長短短(詞也稱長短句)、音韻節奏、虛實對仗、俗雅分野、平上去入、煉字煉意,都達到了爐火純青乃至自足自美的境界,中國詩詞自成一個世界。進入不了這個世界,空談熱愛者眾矣,進入了這個世界,只會陳陳相因者亦多矣。筆者在這里強調一下中國詩的本體與內容,詩人的個性與創造,也許不是沒有意義的。

      獨坐幽篁里,

      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

      明月來相照。

      ——王維《竹里館》

      一上來就是古典詩文中常見的“獨”字,令人想起柳宗元的“獨釣寒江雪”,王士禎的“獨釣一江秋”,周邦彥的愛蓮說,周氏先說是陶淵明獨愛菊,再說自己“獨愛蓮”,李后主是“無言獨上西樓”,而陸游的“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孤獨感壓抑感更加強烈。

      古之詩人學士,仕途不順,更不用說后主這樣的亡國之君,訴苦式地寫寫自己的孤獨,不足為奇。釣雪釣江釣秋,則著眼表現自己的特立獨行,清高不染,獨處天地四時,自詡多于自嘆。王維與他們都“獨”,但心態不同,他知道自己的孤獨,認同孤獨,平靜于孤獨,安穩于孤獨,漠然陶然于孤獨,卻并無對于俗世的厭惡。他對仕途、官場、社交愿意保持距離,自己坐在幽幽深深的竹林里,彈琴奏樂,慷慨長嘯,自我欣賞,自我發散,自我慰安,以月為伴為友為天為清冷之光輝,復有何憂,能有何愁,更有何求,豈有怨讎?

      除了獨,詩中還有幽、深、不知……等偏于消極冷落的字詞,但同時有了彈琴、長嘯、明月、相照等語,有所平衡互補協調。

      “深林”一詞在前一首詩《鹿柴》中也出現。“深林”是王維、甚至是中國古典詩詞喜用的詩語境之一。

      人到了竹林幽坐,無人知之,撥動琴弦,吼叫天地,又像王維這樣能佛能詩能琴,也就如此了,別無大志,絕無野心,無意夸張造勢張揚混鬧。他并非成功人士,也就少有挫敗風險,并不混世,似乎無爭亦無大咎,行啦。

      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處。

      ——賈島《尋隱者不遇》

      這像一個小抖音,但比現時的抖音不知高雅多少,含蓄、深邃、耐品味、耐咀嚼、耐想象、豐富凡幾。

      “松下”云云,已有仙氣;童子可能是晚輩、是小廝、是無關的小孩子,問其師——師傅、老師、師長、大師、法師,說是去采藥了。其師多半不是專業藥農、藥劑師、醫藥師。君子不器,出山入山,出世入世,專業技工,沒有多少品質與滋味,更吸引人的是大儒、佛道人士、半仙之體、有慧根正覺的天才賢士才子,來到深山,半是采藥,半是尋仙,半是訪友,半是濟世,半是游山賞云覓林追逐靈感天機,自娛自悟。而所講“山中”,可能是群山、深山、高山、密林之山,山中無限,山路無窮,天外有天,山內有山,洞內有洞,路外有路。云深隱山,隱洞、隱路、隱己,奧妙精深。

      而全詩又淺顯單純樸素是童子語、童子心、童子狀,沒有裝模作樣,沒有故作高深。這樣的文本,眺上一眺,求解其意,已得其趣,可深可淺,可濃可淡,可有話要說,可無需多嘴,有一種詩語的自由順暢,解讀或根本不去解讀,皆可滿足于一觸即得的自由直覺心態。實則淺而入深,意味雋永。

      賈島其人,他的“推敲”掌故遠比他的詩更有名。以致賈島自己的故事妨礙了自己的詩作的知名度。

      其實,“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或“僧敲月下門”,并不值得那樣嘔心瀝血地沉湎分析選擇。所謂“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盧延讓),所謂“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固然寫出了對于詩作的精益求精與獻身完美,仍然流露出搜索枯腸的窘態,如果你讀讀屈原的《離騷》,讀讀李白的《將進酒》,讀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讀讀白居易的《長恨歌》與《琵琶行》,你理應該更加體會到真正的詩人的詩心洶涌、詩情澎湃、詩語噴薄、詩興漲溢、詩才驚天的快樂與自信。與一味苦吟的苦肉計相比,詩神的無可比擬的詩勢,更值得歌頌羨慕欣賞贊美。當然,貌似天生,貌似得來全不費功夫,不等于可以僥幸,不等于不付出極大的努力。

      賈島的《尋隱者不遇》這首詩還是不錯的。另外他的《劍客/述劍》一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也出人意表,略嫌或有的表演感,畢竟讀之一驚,心氣為之一振。非等閑因襲、有之不多、無之不少的庸人之作也。

      “十年磨一劍”云云,在特定的歷史年代還演變成了“十年磨一戲”之說,詩可以為歷史、為人生、為人類經驗命名,為思維與表述創建不同模式,可以恰中十環,可以歪打正著,可以曲為解釋,可以張冠李戴。

      偶來松樹下,

      高枕石頭眠。

      山中無歷日,

      寒盡不知年。

      ——太上隱者《山居書事》

      賈島的詩是尋找一位隱者,沒找到,看來斯隱者確實難找。而本詩的作者自稱隱者,而且是又太又上的最高端、最偉大、最隱蔽、最得道的隱者。是個大膽放嘴炮的的隱者呢。

      吹什么呢,偶然來到了一株通靈的古松之下,古松的挺拔、長青、清奇、雅靜、高壽、松香、松塔、松菇、站位,已經很不凡俗、很有靈氣了。更有靈氣的是“偶來”。不是特意來,不是非要來,沒有目的來,你可以說是他來到了偉大古老的松樹下,可以說是靈異的松樹來到了隱者的頭上。

      為什么強調“偶來”呢?偶然來了就是無為,順其自然,隱者自隱,仕者自仕,成者自成,失者自失。“高枕石頭眠”,更妙了,高枕無憂,高枕為樂,高枕無虞,還有高臥一詞,仍是高枕之意。高枕石頭?技術操作上恐怕有問題,石頭太硬,太涼,形狀少有適宜作床位或作枕頭用的,石頭傳熱太快,睡久必傷,很難以石頭為枕席,很難在石頭上酣睡通透。

      但是吟詩的太上隱者與眾不同,他與山石松柏云霧鳥獸花草寒暑晝夜儼然一體,石頭就是他的生存環境,他的“場”,他的行止所依,也就是他的枕席,就是他的房舍,他的天造地設七星級賓館。他與大塊合一,與天地合一,與日月星合一,與草木合一,與天道合一。

      底下更發展一步,“山中無歷日”,什么意思?他不需要知道春夏秋冬,陰陽寒暑,不需要知道年、月、日,更不需要知道星期,上班下班、周末度假、祈禱祭奠、事君事神事祖先還有社交,都沒有他的事;他沒有日程,沒有任務,沒有完成,沒有耽誤,沒有功過,沒有優劣。

      他沒有歷日即時間帶來的匆迫感,沒有時間與年齡的壓力,沒有對于壽夭的感傷與恐懼,沒有對于生命的憂心忡忡。最多與松樹、石頭為伍,知道個冷熱,知道冷極以后慢慢又轉暖,寒冷會漸漸消失,何須年載的感知與計算,思考與哀嘆呢?

      這里有一種天真的非文化主義、非進化論:文化智能,增加了人的追求幸福能力,也增加了人際關系的復雜性危險性與多方焦慮的可能。正像成人會時時回想留戀自己的童年的天真無邪一樣,人類也會懷舊,憧憬童年時期的簡單純樸。早在東周時期,孔子們已經慨嘆公元前七百多年以來,禮崩樂壞,世道不如唐堯虞舜夏禹周文周武周公時代了。莊子則干脆認為從黃帝軒轅氏起,已經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嘍。

      難以做到也罷,可以遐想,可以設計,生活可能“偶來”全然不同的機遇,無歷無日使你活得不慌不忙,世界在二十字中似乎可能變成另外的樣子。

      詩是生活,詩是夢想,詩是亦有亦無,詩是紀實,也是幻想曲,是火花,是醞釀悠久后“偶來”靈感,仍然是神州大地的美景、美文與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