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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德南:批評的愉悅
      來源: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 |   2022年06月10日08:04
      關鍵詞:文學批評

      我的批評觀

      批評的愉悅

      李德南

      斯坦納在《人文素養(yǎng)》一文中曾這樣發(fā)問道:“如果能當作家,誰會做批評家?”在他看來,雖然憑著風格之力,批評也可能成為文學,但幾率實在太?。欢u家呢,過的是一種二手生活,回望來路時所看見的也不外乎是“太監(jiān)的身影”。斯威夫特則認為,“批評家是知識界的雄蜂,他們吞噬蜜糖,自己卻不勞動”。

      這種關于批評或批評家的批評,我多有留意,但是它們并沒有對我造成打擊,我并不認為從事批評是一件苦差,相反,從中我時常得到層次豐富、汁液飽滿的愉悅。雖然有不少朋友覺得我的文章偏于理性,甚少對言說對象作直接而熾熱的肯定,但讓我能夠持續(xù)前行的,是對批評的信念——我一度用“隱秘的火焰”這個短語來形容它。我相信創(chuàng)作與批評都有其不可忽略的創(chuàng)造性,同樣各有其局限。創(chuàng)作的迷人之處首先在于,你所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并且這個世界是你一手創(chuàng)造的。靈感也是愉悅的源泉,一個意象,一次邂逅,一個偶爾捕捉到的眼神,甚至是一句話,一個詞語,都可能會讓我們產生言說的欲望以及類似于創(chuàng)世的沖動。當那個異于生活世界的想象世界通過文字而顯現,變得可感時,那份在心頭回旋的愉悅,真是妙不可言,無可替代。斯坦納對作家之美好人生的極力推崇,并非毫無道理。

      可是,寫作也有不愉快的一面,從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萊爾以降,現代文學往往重視挖掘人生的負面經驗,著力書寫現代人內在的幽暗情緒?,F代文學又特別講究策略,不惜以暴制暴,過多地在這種幽暗而激進的情緒中逗留,對生命是有損傷的。現代文學家的面容,也多半顯得沉重,憂郁??墒菑氖屡u的工作并不會這樣。雖然批評家也需要關注各種社會問題,但是在與這些問題照面時,必須要有整全的、客觀的認識,不能只看到黑暗之心,也需要看到微弱的星火;在揭出惡的現實時,也要注重挺立信心與希望。批評家不能只是非理性地宣泄自己的情緒,而必須具備理性地對待問題的能力,這讓批評家可以獲得一個合理的視距,以中正的立場來面對我們的世界。創(chuàng)作與批評,既互相促進,又互為補充,而我們從這兩種精神活動中所得的愉悅,也不盡相同。

      對于我個人來說,從批評而來的最為內在的愉悅,在于它可以成為一種精神參悟的方式。我時常把存在論哲學作為分析問題的基本視域,尤其是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是我所一再征引的。它最大的特色,在于對個人及其感覺偏差的認知與肯定,視現象學意義上的個我(“此在”)為世界之心,由此,世界顯現出一室千燈式的豐饒,個人亦因在廣闊世界中展開自我而成為富麗的存在。我的批評實踐,也多是嘗試沿著這一路線而展開。

      受現代學術體制的影響,如今,似乎只有這樣一種批評才是正當的:著力追逐全新的學術行話,力求建立嚴謹的話語體系,批評話語必須能夠自我繁衍,具備持續(xù)的生產性。我并不排斥這種知識學意義上的自足與完備,卻更看重批評在存在論層面的意義:它是探尋智慧之路上的修煉方式。當我寫下對他人的作品的看法,在這些文字的背后所活躍的,也不乏我個人的心事與情懷;同樣,只有當我意識到我所從事的工作,是為了增進對世界、歷史和文學的認識,我才會有書寫和言說的沖動。借助批評活動,我希望能從語言與世界的雙重饋贈中得滋養(yǎng),不斷地擴展、豐富那原本渺小而單薄的自我。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

      批評家印象記

      沉默與發(fā)聲

      ——李德南的學術印象

      謝有順

      2009年,我第一次見李德南,在上海的一次學術會議上。那時,德南正在上海大學哲學系讀碩士,卻來聽文學會議。會議間隙,他走到我身邊,告訴我,他是廣東人,碩士論文研究的是海德格爾的科學哲學,畢業(yè)后想報考我的博士生——這幾件事情,用他低沉的聲音說出來,令我印象深刻。

      那時我并不知道他還寫小說,只是憑直覺,如果一個人有哲學研究的背景,轉而來做文學研究,一定會有所成的。這也可能跟我自己的知識興趣有關。我做的雖然是文學批評,但對哲學一度非常著迷,大學期間,我讀過的哲學書,超過我讀的文藝理論方面的書,對海德格爾等人的存在主義哲學,更是不陌生?,F代哲學提供一種思想和方法,也時刻提示你存在的真實處境,它和文學,其實是從不同角度回答了存在的問題:一個是說存在是什么,一個是說存在是怎樣的?,F在的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批評,之所以日漸貧乏,和思想資源的單一,密切相關。德南在碩士期間就愿意去啃海德格爾這塊硬骨頭,而且還是關于科學哲學這一學術難點,可見,他身上有一種隱忍的學術雄心。我后來讀了德南的碩士論文,很是欽佩,他的研究中,不僅見學術功力,更可見出他領會海氏哲學之后的那份思想情懷——談論現代哲學,如果體察不到一種人性的溫度,那你終究還是沒有理解它。德南把自己的文學感悟力,應用到了哲學研究中,我預感,他日后也可以把哲學資源應用到文學研究中,實現文學與哲學的綜合,這將大大開闊他的學術視野。

      一個人的精神格局有多大,許多時候,是被他的閱讀和思考所決定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思想淡出,學術凸顯”,學術進一步細分、量化,80年代很普遍的跨界交流越來越少,文學研究的影響力衰微,和這一研究不再富有思想穿透力大有關系。因此,文學批評的專業(yè)化是把雙刃劍,它可以把文學分析做得更到位,但也可能由此而喪失對社會和思想界發(fā)聲的能力。專業(yè)化是一種學術品格,但也不能以思想的矮化為代價,學術最為正大的格局,還是應推崇思想的創(chuàng)造,以及在理解對象的同時,提供一種超凡的精神識見。那年和李德南的短暫聊天,勾起了我許多的學術聯(lián)想,那一刻我才發(fā)覺,多年來,文學界已經不怎么談論哲學和思想了,好像文學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只用文學本身來解釋就可。有一段時間,不僅文學批評界厭倦于那種思想家的口吻,文學寫作界也極度鄙夷對存在本身作哲學式的討論,文學的輕,正在成為一種時代的風潮。

      正因為此,我對李德南的學術路徑有著很大的期許。他碩士畢業(yè)那年,果然報考了我的博士,只是,每年報考我的考生有數十人之多,我一忙起來,連招生名錄都忘記看,有些什么人來考試,也往往要等到考完了后我才知道。這期間,德南也沒專門聯(lián)系我,等到考完、公布分數,德南可能由于外語的拖累,名次并不靠前,我甚至都無法為他爭得面試的資格,成為當年一大憾事,這時我真覺得,那個在上海的會議間隙和我說話的青年,也許過于低調、沉默了。

      這其實非常符合德南的性格,一貫以來他都腳踏實地,不事張揚,寫文章從不說過頭的話,生活中更不會做過頭的事,他總是等自己想清楚了、覺得有把握了,才發(fā)言,才做事。這令我想起,德南是廣東信宜人,地處偏遠,但民風淳樸,那里的人實在、肯干,話語卻是不多,在哪怕需要外人知道的事上,聲音也并不響亮。德南并不出生在此,但那是他成長的地方,他深受故鄉(xiāng)這片熱土的影響,有這片土地的質樸,也像這片土地一樣深沉。他或許永遠不會是人群中的主角,但時間久了,他總會顯示自己的存在,而且是無法忽略的存在。

      在這幾年的學術歷程中,德南以自己的寫作和實踐,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

      真正的沉默者也會發(fā)聲的。第二年,德南以總分第一的成績,順利進入中山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他對文學有著一種熱情和信仰,但他又不放縱自己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情感,相反,他總是節(jié)制自己,使自己變得理性、適度、清明,如他自己所言,他受益于海德格爾“思的經驗”,但后來更傾心于伽達默爾為代表的現代詮釋學。他更看重的也許正是伽達默爾的保守和謹慎。比起海德格爾式的不乏激烈色彩的思想歷險,德南崇尚謙遜、誠懇,以及迷戀洞明真理之后的那種快樂,他曾引用伽達默爾的話作為自己的寫作信條:“如果我不為正確的東西辯護,我就失敗了?!彼斎灰沧鞒鲎约旱呐袛啵魏闻袛啵际墙浻伤年U釋之后的判斷,而非大而無當的妄言。與意氣風發(fā)的判斷者比起來,德南更愿意做一個誠實的闡釋者。

      這也構成了李德南鮮明的學術優(yōu)勢:一方面,他有自己的思想基點,那就是以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為中心的思想資源,為他的文學闡釋提供了全新的方法和深度;另一方面,他一直堅持文學寫作,還出版了長篇小說《遍地傷花》,對文學有一種感性、貼身的理解,尤其在文本分析上,往往既新穎又準確。他從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等思想大師身上,深刻地理解了人類在認識上的有限性,同時也承認每個人都是帶著這種有限性生活的;從有限性出發(fā)的闡釋,一定會對文學中的存在意識、悲劇意識有特殊的覺悟——因此,李德南關注的文學對象很廣,但他最想和大家分享的,其實只是這些作家、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很小的一部分。他的博士論文《“我”與“世界”的現象學——史鐵生及其生命哲學》,就是很好的例子。他把史鐵生當作一個整體來觀察,從個體與世界、宗教信仰與文學寫作等維度,理解史鐵生的精神世界以及他內心的挫敗感與殘缺意識,以文本細讀為基礎,但正視史鐵生的身體局限和存在處境,從而為全面解讀史鐵生的寫作世界和生命哲學,提供了一個現象學的角度。在我看來,《“我”與“世界”的現象學——史鐵生及其生命哲學》是目前國內關于史鐵生研究最有深度的一部著作。

      而李德南會如此認真地凝視史鐵生這樣的作家個案,顯然和他沉默的性格有關。他的沉默、謹言、只服膺于真理的個性,使他不斷反觀自己的內心,不斷地為文學找到存在論意義上的闡釋路徑,他也的確在自己的研究中,貫徹了這一學術方法。他對史鐵生、劉震云、格非等作家個體,對70后、80后等作家群體的研究,都試圖在個體經驗和真理意識中找到一種平衡,他既尊重個體經驗之于文學寫作的重要性,也不諱言自己渴望建構起一種真正的“寫作的真理”,而且,他樂意于為這種真理辯護。這種文學批評中不多見的真理意識,使德南對文學作品中那些幽深的內心、暗昧的存在,一直懷著深深的敬意,他把這些內心圖景當作自己對話的對象,同時也不掩飾自己對這些心靈有著無法言喻的親近感。

      因為有著對內心的長久凝視,同時又有屬于他自己的“寫作的真理”,使得李德南這些年的文學批評有著突出的個人風格;他是近年崛起的80后批評家中的重要一員,但他的文字里,有著別的批評家所沒有的思想質地。

      我也曾一度擔憂,像德南這樣偏于沉默的個性,會不會過度沉湎于一種精神的優(yōu)游,把寫作和研究變成玄想和冥思,而遠離實學。尤其是蜷縮于一種隱秘精神的堡壘之中,時間久了,很多作家、詩人、批評家,都容易對現實產生一種漠然,批評也多流于一種理論的高蹈,而不再具有介入文學現場的能力,更談不上影響作家的寫作,讓作家與批評家實現有效的交流。這是文學批評的危機之一,但多數批評家因為無力改變,也就對此失去了警覺。但李德南對文學現場的深度關注、介入,很快就讓我覺得自己對他的擔憂純屬多余。我在不同場合,聽陳曉明、程永新、弋舟等人,對德南的批評文字、藝術感覺,甚至為人處世,贊賞有加;我也已經察覺到,德南是可以在沉默中爆發(fā)的,盡管這樣的爆發(fā),不是那種為了引人注目的尖叫,而只是為了發(fā)聲,為了讓自己堅守的“寫作的真理”被更多人聽見。

      沉默與發(fā)聲,就這樣統(tǒng)一在了德南身上。這兩三年,每次見到他,還是那種穩(wěn)重、沉實的印象,但在一些問題的發(fā)言上,他往往有銳見,話不多,但能精準地命中要害。他是一個有聲音的人。他以沉默為底子,為文學發(fā)聲,這個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受關注。尤其是他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雜志上主持欄目,系統(tǒng)地研究70后、80后的作家與批評家,介入一些文學話題的討論,并通過一系列與文學同行的對話,活躍于當代文學的現場。與北京、上海等文學重鎮(zhèn)比起來,德南在廣州發(fā)出的,有著“南方的聲音”的獨有品質。他已經有了自己的領地,也開始建構起自己的話語面貌,這些年,以自己的專注和才華,守護著自己的文學信仰,與一代作家一起成長,并為這代人的成長寫下了重要的證詞。他在多篇文章和訪談中說,自己在寫作和研究之外對文學現場的參與——主持研究欄目,發(fā)起文學話題,把一代作家作為整體來觀察并預言他們的未來,等等,是在求學期間得益于我的啟發(fā):在重視文學研究的同時,也不輕忽文學實踐,從而讓自己的思想落地,讓思想有行動力——中國從來不缺有思想者,而是缺能夠把一種思想轉化成有效的行動和實踐的人。這樣的說法讓我慚愧,但也讓我越發(fā)覺得,文學并不只是一個個作家編織出的精神的繭,而應是通往世界和內心的一條敞開的道路。事實上,在德南的身上,我也學得了很多,尤其是這些年來,他比我更熟悉文學現場,更熟悉年輕一代的寫作,我常就一些新作家、新作品,征詢他的意見,傾聽他的觀點,并從中受益。教學相長,在我和德南身上,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直到現在,在我召集的師友聚會中,德南更多的還是一個沉默者,即便他做父親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時,語氣也是平和、節(jié)制的,但他在文字里的發(fā)聲,卻已經越來越成熟。他很好地統(tǒng)一了沉默與發(fā)聲的學術品質,也很好地處理了文學沉思與文學實踐之間的關系,正如他討論的文學場域越來越寬闊,但對文學的信念、對自己如何闡釋和為何闡釋卻有了更堅定的理解。他的研究格局很大,他的聲音也柔韌有力、辨識度高——在我心目中,這個時代最值得傾聽的文學聲音之一,有他。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