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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鏡中》:內在的突圍,心靈的救贖
      來源:文匯報 | 南帆  2022年04月01日09:44
      關鍵詞:《鏡中》 艾偉

      艾偉的最新長篇小說《鏡中》聚焦個人生活中的情感經歷,探尋著現代人遭遇情感困境,面對人性考驗中的自我救贖。根據作家的自述,長篇小說《鏡中》的標題力圖表示:“任何藝術都是人間鏡像”。也可以借用“鏡像”形容艾偉的敘事風格:精準、清晰、犀利,“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剁R中》交錯地顯現各種建筑的造型、光線、色調;眾多植物搖曳紛披、綠肥紅瘦;杭州的晚秋或者紐約的雪夜如同優美的鏡頭畫面。然而,如同一柄雙刃之劍,這種文字展示的災禍與苦難令人戰栗。慘烈的車禍與破碎的身體,巨大痛楚猝不及防地降臨,內心的疼痛與分裂。即使閱讀一個虛構文本,尖銳的痛苦與殘酷仍然會喚起心理防御機制,這或許會形成故事情節的某種奇特的“慢熱”,讀者的反應無意之中會延緩半拍。

      《鏡中》的敘事設置了一個復雜的迷局。隨著懸念的陸續解除,傳奇意味緩緩衰減,情節的日常氣息逐漸恢復:一個單身女記者愛上了著名建筑師。建筑師沒有勇氣向妻子坦陳移情別戀,他們之間的激情與無望同時積累;這個情節背陰的另一面是,建筑師的妻子愛上建筑設計事務所主管,他是建筑師的助手與密友。無論是輿論的壓力還是名人之妻的優越身份,她無法考慮解除婚姻與事務所主管重建家庭。然而,事情突然急轉直下:片刻之間,可怕的車禍奪走兩個可愛孩子的性命,駕車的建筑師妻子嚴重毀容……

      小說的迷局設置絲絲入扣:建筑師的悔恨,女記者的委屈,監控的意外發現,所有的謎團最后由建筑師妻子離世前發出的郵件澄清。這種情節構造巧妙而自然地維持了建筑師內心的劇烈起伏——從悲傷、內疚、仇恨到釋然的人生頓悟。情節演變的意義上,建筑師妻子與事務所主管之間的戀情構成更為纏繞的旋渦。除了危及夫妻關系,兩個男人的兄弟情誼遭到了不可挽回的影響,最為堅固的人際關系突然遭到了打擊。他們的日常工作與生活如此緊密地融為一體,以至于無法拒不相見;然而,從忠誠、信賴、依靠到背叛、嫉妒、報復,從而產生嚴重后果。小說的情節重演了一個事實:各種隱秘的激情很容易演變為焚毀一切的熊熊烈焰。愛情的無私與嫉妒時常一墻之隔,輕微的搖擺與失控就會造成對人生的重大考驗。

      婚變始終是社會學聚焦的重要題目。多少婚姻危機源于激情的冷卻?應當收緊道德或者法律的限制?如何建立合理的善后措施,例如,妥善的財產分割或者后代撫養?如此等等。《鏡中》將社會學的考量轉向了心理學。小說探尋著深陷迷局中的人物之間的彼此傷害,影響著一個人內心擁有的期盼。

      艾偉更關注的是后續的主題:自我如何重新在心理創傷中站起來?除了潮水一般的悲傷與尖銳的仇恨,能否體察某些更為宏大的情懷,例如寬容、寬恕、慈悲、成人之美,立地成佛,并且在這種意義上解脫自己?相對于外部的社會學,《鏡中》開啟的是內心修為,內心的自我救贖。艾偉表示,他試圖“找尋屬于中國人的內心語言”,“打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并找到中國人的‘靈魂’?!?/p>

      意外車禍瞬間撕開了建筑師的靈魂,內心的修復漫長而曲折。烈酒與藥物提供一時的麻醉,佛經的啟悟與建筑藝術之美是否有助于精神的脫胎換骨?回到那一座自己設計的佛教禪院,他重新研習佛經,試圖獲得洞穿世事、擺脫紅塵的內心平靜;建筑藝術再度賦予新的啟迪——建筑內部光和暗的相互依賴讓他聯想到愛與恨不可分離。正如建筑師意識到的那樣,“信仰哪里會有那么簡單,可以一個晚上種在人心里?!比馍淼目嚯y往往顯現出蠻橫與“劇烈”,各種睿智而深邃的哲理名言是理性蘇醒之后的救援。

      一些作家注重追溯精神與物質環境的關系:物質的匱乏可能腐蝕一個純潔的心靈,反之,高尚時常顯現為蔑視多種形式的利誘。諸如此類的故事比比皆是。《鏡中》的主人公仿佛早就將為錢發愁的日子甩在后面。他們自如地穿梭于杭州、日本、紐約,出入各種酒店或者高尚人士社交圈,財務問題從未成為沖突的原因。可是,純粹的愛情會不會隱藏比財務問題更為強大的占有欲?這時,建筑師妻子易蓉再度進入視野——她是《鏡中》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人物。

      相對于建筑師的單純,女記者的善良以及事務所主管的平穩,這個人物活色生香,性格復雜多變。她既保守賢惠又開放叛逆,既有母性的溫柔慈愛又擅長別有風情的誘惑;她既不能舍棄丈夫的名聲榮譽,又不能拋開戀人的溫柔體貼。確實,她并沒有處心積慮的遠景規劃,得過且過,任性而行;另一方面,她恰恰是各種矛盾的軸心,或者說自身就是一個矛盾體。她的出身是一個謎,養母是一個單身名伶,對于她的性格形成具有耳濡目染的作用。沒有理由簡單地將這個動人的性格劃歸道德譴責的對象,但是,按照世俗邏輯,圍繞在她身邊的種種矛盾不可調和。妒嫉任何時候都會蘇醒過來,悲劇或遲或早總要發生。事實上,悲劇的幕布即是她親手掀起的。

      作家細膩地敘述了建筑師悲劇之后的精神掙扎:左右回旋,或強或弱,形跡不定,種種內心軌跡遠比激烈的情節復雜微妙。他深入邊陲之地充當志愿者,照顧戰亂之中的難民既是一種自我贖罪,也是遺忘痛苦的一種方式。復仇并不能修改歷史,理性可以阻斷冤冤相報的邏輯。盡管這是一個如此淺顯的結論,但是,仇恨的種子始終蟄伏在那里。當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仇恨迅速復活,“他想原諒,但仇恨已充斥他的全身,想要破殼而出。不是堅硬的仇恨,而是無助的仇恨,他從而知道仇恨并非只有一種形狀?!?/p>

      當然,持續的內心修為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效果。與事務所主管單獨相處的時候,建筑師曾經兩度心生惡念,但海上的“光芒”兩度阻止了他,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加持著他內心的堅守。然而,內心修為從未擁有一蹴而就的形式,漫長的修煉在逐漸瓦解惡念的內心基礎,如果建筑師與事務所主管沒有遭遇意外的火災,如果后者沒有拼死相救而是仍然存活了下來,建筑師內心的惡念是否永不復萌?如何構筑堅固的心靈堤壩?

      當然小說不必為這類問題提供明確答案,作家的任務是為考驗人性的質地設計情節:建筑師與事務所主管遭遇的火災也許并不意外,一種深刻的啟悟同時降臨,主管不僅以拼死相救驅走建筑師內心的惡念,并且將內心修為從象征意味的意象,帶回煙火人間。盡管種種典籍保存了眾多至理名言,而人間相濡以沫的無私之舉是驅走內心幽暗的真正力量。痛苦和災難不可能絕跡,抗拒厄運的恰恰是在煙火人間的人性光芒。相信善與義終將成為更堅韌的后盾,這是小說的尖銳情節之中始終隱含的信念,同時呈現著作家直擊人心的提問能力。

      家庭作為一個微型社會單位,家庭成員之間的黏合劑是強大的“愛”:性別之愛與親子之愛?!皭邸钡奶厥饽坌酝从跓o私,而性別之愛中的排他性讓人性面臨著種種考驗?!剁R中》以敘事設置的建筑師家庭的情感迷局,直面人物在家庭內部遭遇的愛的挫折與困境,人物內心各種執念的高低起伏,探尋著當代人精神歷程中的自我救贖。

      (作者為福建省社科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