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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群山之間》:在生活的內部去生活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陳艷敏  2022年03月21日09:11

      幾年前,陳濤離開北京到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冶力關鎮池溝村掛職,開始了為期兩年的“第一書記”生活。

      鎮政府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是他臨時的“家”,“里面有一張破床,一個磚頭墊起來的沙發,還有一個舊桌子。”睡了兩天,床板塌了,他就用磚頭墊起來睡。一個月吃不到綠葉菜,最后吃到的,還是餃子餡里的一點點菜葉。艱苦的環境,惡劣的氣候,高原病,加之語言不通,在那里,他度過了無數個凄清的日夜,“獲得了與孤獨和諧共處的能力”。

      “我遠離了北京,遠離了單位,甚至遠離了文學,這也讓我跳出固有的生活軌道,去審視之前的生活與自己。這讓我獲得了重新反思生活的機會。在小鎮上,我經常會想一個問題:生活的本質是什么?應該是怎樣的?我應該去過怎樣的生活?”《在群山之間》,是他對生活的思考與表達,他說:“任職的兩年來,我認為我從生活的表面融入到了生活的內部,我學會了在生活的內部去生活,我甚至覺得我之前是在活著,而不是生活。”他以滿腔的熱血,參與到大時代恢弘的召喚中,筆下呈現的,則是身邊一個個具體的小人物喜怒哀樂的鮮活日常和自我時時處處的歡喜憂愁。

      他無數次騎著摩托車去往大山深處,甘南逶迤的群山帶給他的是無盡的壯美,隨之而來的還有隱隱的哀愁。他說在甘南待久了,涌上心頭的常常是些難以名狀的復雜情感。

      體恤村民夜間行路不便,陳濤設法給他們安了路燈,“路燈安好的當晚,我去了山上,村子很明亮,很多村民站在路燈下聊天,我沿著路燈行走,那一瞬間的內心情感是很復雜的,有欣喜,還有難以名狀的酸楚。”

      看到山村小學的孩子們缺乏圖書和玩具,他的心屢被刺痛,“許多次,我看到他們在村口布滿垃圾的河溝中打鬧,看到他們推著輪胎奔跑,看到他們沿著高高的山路回家,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容,但這不知憂傷的歡笑,在我們看來,何嘗不是一種深深的悲傷。”

      無意間聽到村民講起悲傷的往事,他的內心會生出一份“莫名的復雜”。

      看到村里游手好閑的青年,他比當事人還愁:“我有時看著他,內心的情感復雜,為他以后的人生發愁,他能干什么呢?再過些年該怎么辦?這些個毫無答案的問題引得我頭疼。”

      聽說常去的小店店主準備閉門回老家,他想到“如果哪天吃不到了,該有多悲傷啊!”于是他祈求閉門時間晚一些,再晚一些……

      哀愁,悲傷,酸楚,甚至無奈,夾雜在他的日常情緒中,這情緒融入工作和生活,成為他盡力改變現狀的無形動力;融入書籍和書寫,是字里行間的深入悲憫。

      頭緒繁多的鄉村工作中,最觸動他心弦的是教育。“教育重要,是我從未改變的認知;鄉村教育尤其重要,是我八個月來越發深刻的感觸。當我一次次地在大山中穿行,這一感受便越發強烈。”他說,“鄉村老師、貧苦學生、留守兒童,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總會讓人產生百般況味。”

      心懷悲憫,他在工作之余用心、用情去做公益。他花了8個月的時間幾乎走遍了全鎮的村小學和幼兒園,幫他們建好圖書館后,又在圖書的選擇上頗費了一番工夫。不同于一般的捐助,他婉拒了親朋好友和愛心人士的熱情捐獻,聯合中華文學基金會親自為孩子們精挑細選了一批真正適合青少年閱讀的圖書,因為在他看來,“助學活動,雖是一場公益活動,可對孩子們來說,卻是對他們人生的介入,而介入別人的人生是需要對此認真負責的。”所以他小心翼翼。捐贈現場,他例行講話,但內心深處卻感慨萬千:“我知道我的發言無論多流暢,都難以理順我內心的糾結。不知當我用悲傷的眼光看這群尚不知悲傷為何物的孩子時,是不是一種巨大的悲傷。”

      他的捐助來自直接、樸素的情感,“我們為孩子們送一些東西,只是單純地希望給他們帶去一些歡樂。”當然,他設法為孩子們提供物資,更希望在他們中間傳播一種理念、施加一種影響,改變世代不良的積習,使鄉村教育獲得本質的改變。“在落后貧困地區,我深深體會到善最大的敵人并不是惡,我們可以抵抗、拒絕甚至與惡進行面對面的斗爭,但若碰到愚昧,則只會感受到那種鈍刀割肉般的疼痛。消解或者去除頭腦中固有的或者即將涌入的愚昧,才是助學活動所要達到的更深層次的目的。”

      他的善舉引來了稱贊,也招來了不同的聲音,甚至風言風語,面對稱贊,他平靜淡定,面對微詞,他義無反顧。在甘南,他早已放下了高談闊論,傾心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思考并懂得了如何負重前行,如何讓自己的人生軌跡擁有更完美的弧度。在磨礪中,他愈加堅定。

      雷達先生對甘南有過一段詩意的描寫:“舉凡雪山、原始森林、草原、冰川、濕地、高原湖泊、高原河流,一應俱全。它是迄今為止,絕少污染,因其幽寂和不為人注意而未遭破壞的一片香巴拉式的地方。”這詩意的語言一度誘惑著陳濤,使他對有“小西藏”之稱的甘南懷有著無比美好的憧憬。然而真正到了甘南,他遭遇的卻非美文里的浪漫,而是嚴峻現實的五味雜陳。

      搬遷,修路,低保的發放,干部的晉升,村里的任何一件事處理不好都會引起糾紛,出現“難纏”或意想不到的局面。身在基層,陳濤才深切地懂得了基層的含義,“基層,是被太多的無望交織纏繞的生活,所謂的精確、謹嚴、上進等被一一碾碎,化作無法掌控與無法言說。”

      現實修正著他的想法、做法,久而久之,他的思維方式、工作方法、思想感情都悄然地發生了改變。他說:“其實只有親身投入其中,才會獲得切身的感觸。我們常常自以為是,以己度人,其實并非如此,我們感覺的那些,無非是想象。我們在想象的生活中提出自己的解答,無懈可擊的完美難以觸及真實生活的皮毛。”

      深入鄉村,他調整著自己,起初的簡單化和想當然,在事隔一段時間之后,被他清晰地看到,“回想起當時的一幕幕,以及我的神態與言行,我看到了自以為是,甚至是不屑。幾個月后,當我再次遇到類似的事情時,我學會靜下心來仔細傾聽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然后判斷誰的過錯多一些,誰的責任少一點。”“九個月后,當我再次回想這件事情,當初的無奈、煩躁,甚至氣憤的情緒都慢慢淡去,內心平靜的我試圖找尋背后更內在的那種情緒。”“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發現我無法再用審視的眼光對待村民,更難用批判的態度對待他們的固執。”他開始用細膩的情感和真實的情懷設身處地地去體恤他人。

      盡管如此,諸多的頭緒中他依然會迷茫,依然會困惑,依然會沒有答案,當他看到村里有人為提高低保檔次,竟然將自己老娘的性命豁出去時,他感到著實費解,“來小鎮前,我知道我將會有很多的迷惘,現在,我卻對我現在的迷惘產生了迷惘,或許我注定要帶著這些迷惘離開這里。”

      基層工作的復雜性,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隨著了解日深、工作內容漸廣,他也越發焦灼與痛苦了,“我悲哀地發現,越來越多的工作背后是越來越多需要努力去做的事情,這將讓我變成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但是自己能做的太有限,要改變一件事情極其艱難。小事情尚且如此,遑論大一點的事情。”

      他深切地體會到,“身在基層,仿佛置身于高大金字塔的底端,我只能做一塊小小的活性炭,在基層這片汪洋大海中盡可能地吸收一些雜質,釋放一份潔凈。”他量力而行,盡力而為,不讓自我的激情被現實中的種種困難與無奈消磨干凈。

      總結基層政府的工作,他說:“要在高強度、高壓力、異常煩瑣、無始無終的工作中始終懷有一分悲憫、一分耐性,凸顯誠信,言出必行,取信于民,而非一味地將責任歸咎于農民的低素質與劣根性。”

      甘南磨礪了他的性格,鍛造了他的堅韌,也使他的文學觀發生了改變。到了甘南,他越來越不喜歡漂亮但空洞的文章,越來越厭倦同質化的學術類文章,他的文字,伴隨著他的足跡扎根在了甘南的大山深處,扎根在了鮮活、粗糲的生活深處,真實,具象,帶著某種虔誠的力量。

      初來甘南之時,他說他遠離了北京,遠離了文學。甘南的兩年過去,文學卻在他心目中具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鄉村文學在他的認識里也發生了改變。他心目中的鄉村與他筆下的鄉村合而為一,不再隔閡,他的鄉村具有了真實粗糲的氣息和撼動人心的力量。他說:“這些年,我讀過太多關于鄉村、農民的文字,此刻當我站在這里,我真切地覺得文章里的鄉村與農民既不僅僅是緬懷的載體,也不僅僅是批判的靶子,我們的文字應該是扎根鄉村這片土地生出來的燦爛之花,是懷著痛與愛、懷著敬畏的生發。”

      這哪里是“遠離文學”?分明是“在場”的文學啊。

      當然,文學不是目的。基層艱苦的生活雖然為陳濤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但他更加認同一位作家在某次講座中說的話——當被問及是不是當年的磨難歲月成就了他今日作為作家的輝煌時,那位作家略帶不屑地回道:“我寧愿不做一個成功的作家,也不要去經歷那份苦難。”陳濤直言:“我也很難說出向苦難致敬的話語,我更愿意有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在甘南,在書中,他努力穿透生活的表面,思考復雜的人性,揭示永恒的困境。“在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過程中,我看到農民的良善、樸實、上進,也嘗試去理解他們身上的不足;我看到鄉鎮干部的辛苦與無奈,并為之而心疼,但也會批評他們的固執與偏見;我看到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看到這變化從物質到精神的背后需要一代代人持續不斷地付出。在基層,在農村,許許多多發生的事情如同冰山一角,真正需要解決的實則是海面下的巨大存在,我不敢輕易判斷一件事的對錯,也不敢輕易判斷一個人的好壞,唯有以一顆悲憫之心小心翼翼地對待并努力去解決。”

      他在文學中思考現實,在現實中反芻文學。對于困境,他格外敏感:“當我面對冶力關這個小鎮時,我體會到的是別一種困境,這種細思極恐的生活,我不敢用‘無望’一詞的描述,但又實在很難找到更合適的詞語。我無法否定這份困境中蘊含的希望,正如我很少對這種希望抱有太多的希冀。”

      在那里,他看到太多年輕的基層干部在困頓中苦干,在無望中掙扎,將自己比喻成“瓶子中的蒼蠅”,“在他們看來,他們就是瓶子中的蒼蠅——前途一片光明,卻不知出路。起初聽到時,我會與他們一起大笑,可慢慢地,我覺得這并不好笑,甚至有些可悲。是環境的艱苦與生活的復雜,讓他們早早陷入各自的困境與無奈之中,還是這是每個人的人生旅途中無解的永恒困境,只是他們過早沉溺其中?小鎮散落于群山的縫隙之中,是否這地理的設置早就預示并注定了他們生存空間的逼仄?他們在早早看清的人生之路面前,是悲是喜?若是喜,為何我一點都體會不到快樂?若是悲,又有多少要怪罪于生存空間的逼仄,多少歸結于個體安于現狀的軟弱?我真的是沒有答案。”看在眼里,于他是無言的心痛。

      在那里,他不停地咀嚼困境,不停地擔心憂慮,他期待那里的年輕人生活能有一線契機,但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然接受并習慣了如此的困境,“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才是最大的困境。”這樣的思索使他悲傷,但悲傷之中仿佛又有新的悲傷,他轉而又說:“當我用悲傷的眼神看待他們的人生處境時,不知他們是否也在用同樣的眼光看待我。”

      對于困境的不懈探究與無窮追問,使他的文字具有了人性的深度。

      甘南的大山使他沉靜。自然是他的逃遁之地。

      兩年來,他走遍了甘南的山山水水,“從未有過一次旅行是這般漫不經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隨心隨性,不克制也不壓抑自己的內心。被認真與一絲不茍過度訓練的我起初多有不適,我可能知道我下一步的目的地,可我不知道我會在哪個確切的時間以怎樣的方式到達。”融入自然山野的他,內心是松弛的。

      寂靜的山谷,多彩的梯田,祥和的牧場,高遠的云天,都是他駐足山間的剎那隨手拍下的圖片,后來用作了書中的插圖。“在甘南的大地上行走,穿行于高高的山腰與深深的谷底,那些高遠與低垂的云,那些寬闊舒緩的河流,那些翱翔的蒼鷹,休憩的禿鷲,漫山遍野的羊群與黑牦牛、白牦牛,黑身白尾的小鳥,那些散落的白色的帳篷,以及旁邊默默的藏獒和吠叫的藏狗,當然,更多的還是滿目的綠,綠草、綠樹、綠山,面對這一切,起初還有些興奮,但后來會越發沉默,有無言之感。請原諒我無法用語言表述我雜亂的情緒,于我而言,在這天與地的大美之間,所有的言語不僅被視為多余,更像是一種褻瀆。”

      像梭羅在漫步中找到自我前進的方向,行走的時間,也是陳濤沉思、冥想的時間,在甘南群山環抱的大美之地,他思索“我之于我,是什么?”彼時的他遠離外界,感知到與自我從未有過的貼近。那時的他不僅回到了生活的內部,還回到了自我的內部,他在山中行走,更是在內心探詢,在他看來,真正有意義的旅行,是自我的反省與修復,他說:“甘南正擁有這樣的魔力,它讓行走在其間的旅行者,將外在的壯美與遼闊化入內心,并在內心之中感知自我,翱翔于同樣遼闊的天空。”

      在那里,他思索著人與自然的關系,思考自然與自我的關系,思考自我與他人的關系,答案,在腦海中漸次清晰。他說:“我被驅使著用從未有過的耐性去體會自我、自我與他人,還有他人之間的那些困擾、糾結……發掘那些順境、逆境、困境、絕境之中自我與他人的心之所在,并與之小心翼翼地對視。于是,一些事,似乎也就釋然了。”

      甘南的原野使他開闊,也使他坦然。他說:“多年前,我喜愛飛翔,‘飛翔,飛翔,無所謂方向’,是多么酣暢淋漓,灑脫奔放。可今日,在甘南的小鎮,我越來越愿意將自己歸于大地,植根泥土,因為只有大地才能給予悅納的芬芳。”

      在甘南的小山村待久了,氣息似乎也變了,當他再回到北京的車水馬龍,還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返回甘南,則如同一株枯萎的植物被投入到清澈的泉水中,剎那間焦慮、失眠,全都不在了。

      在甘南,他時常坐在屋前的那棵核桃樹下,“腿或蜷或伸,透過枝葉與小樓交織下的小塊天空望出去,不遠處的多多白云,輕盈透亮,環繞山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白云變得模糊,終融入灰色的天空。月亮升起來了,同樣升起來的還有心底的一分平靜的難過。”

      回首只身在外的歲月,他不避諱自己的脆弱,“在小屋里的那個我并非總是安靜平和,我做不到也不應該假裝堅強,無視那些莫名的脆弱,我不能因為那段時光的遠離而否認那些存在,因為那就是我。”《在群山之間》里的陳濤,是真實的陳濤。

      夜幕降臨,陪伴他的有書籍,有窗前的核桃樹,有對往事的美好回憶,還有對家人無盡的思念。尚不懂事的小女兒一次次地在電話里讓他回來,命令他在她“第二天晚上入睡前回來”,在一遍遍地答應,一遍遍地說“好”之后,放下電話他便淚流不止……他說:“今日寫下這段文字,不介意被誤解為矯情,亦不會有難為情之感,我懷念那些莫名流淚的夜晚,因為那是自我情緒的梳理與平衡,我甚至覺得有淚可流是一件幸事。”

      遠離了親情,他體會到親情的珍貴。遠離了愛,他體會到愛的溫暖。在深切的想念與回憶中,在用心用情的日常工作中,他體會到“世間的萬般情感,如果足夠純粹、明凈、溫暖,都值得被欣賞與理解。”體會到“在愛的能力之中,有三種很重要,那就是疼、體恤與傾訴。”

      獨處之時,他獲得了很多的人生感悟。身處陋室,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人生在世,真正需要的東西并不多,重要的是,“努力在虛榮、自負與自以為是的躲閃中永懷一份天真。”回顧經歷的坎坷,走過的路途,他似乎也已愈加地寬厚包容,他說:“這些年,經歷了許多,一些成長,一些轉型,一些傷害,關于好與壞、黑與白、常與變,有了更多義的理解。”

      在小鎮的日子里,他對生活有了更深、更真的體會。“這是一種慢慢去掉對生活的想象,在生活內部生活的生活。”他說,“在生活嚴格訓練下,緊繃的身體,費力攥緊的拳頭,以為已然抓住,殊不知松開之后才是真正的擁有。生活,原本未知,明亮無疑的坦途,也存有黑暗充盈的溝坎。在生活的內部,不滅希望地淡然行走,或許才會在遭遇各種糾結、困境、變故時依舊故我。功成名就的榮光與身敗名裂的懲罰,對個體而言,擁有著同樣的意義。生活之于個人,個人之于生活,莫不如此。”

      回望這兩年的時光,他說他全身心地融入了生活中,前所未有地貼近了自己的內心。“是這段歲月讓我對生活有了更深層的體悟,我拋棄了那些想象與幻想;我從未像這兩年一樣努力生活,并在孤獨與熬煎中慢慢變得坦然;我終于可以穿透生活的表面,學會如何在生活的內部去生活,并在深切的體悟中懂得了思考的方向與人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