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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吳中杰:邂逅李澤厚
      來源:文學報 | 吳中杰  2022年01月14日08:51

      2021年11月2日,哲學家李澤厚逝世,但他的作品并沒有過時。李澤厚的文章不以資料性和系統性見長,但善于抓住要點,提出一些引發思考的問題,從而帶動全盤,現實性強,啟發性大。

      從網上得知李澤厚在美國科羅拉多家中逝世,本來,一個九十一歲老人告別人世,應該算是喜喪的了,但對于李澤厚的逝世,我總感到非常婉惜,因為還想再讀到他的具有創新精神和思想深度的新作。

      我與李澤厚算不上朋友,只是偶爾相遇相識而已,平時并無聯系。但看到他逝世的消息,那短暫的接觸,卻不斷地浮現在腦際,覺得還是應該記載下來,算是一個小小的紀念。

      在我讀大學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國內有三位青年學者和批評家很受社會關注,李澤厚是其中之一。他因學術研究而引人注意,開初是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發表文章較早,這些文章在他大學畢業后結集為一本專著《康有為譚嗣同思想研究》,不過這本書并沒有受到讀書界的廣泛關注。他的引人注目,是在美學大討論之中。

      1956年,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化發展方針。中宣部為了貫徹雙百方針,就組織了兩次學術大討論:理科是遺傳學問題討論,文科是美學問題討論。美學問題討論得很熱烈,持續時間也很久,吸引了許多讀者。爭論集中在美的本質問題上,大致可以分為四派:一派認為美在主觀,一派認為美在客觀,還有一派認為美是主客觀的統一,李澤厚則自樹一派,強調美的客觀性和社會實踐性。其他幾派的代表人物大都是學界老將,而李澤厚則是初出茅廬的小人物,卻說得很有道理,吸引了許多讀者。后來由于形勢的變化,美學討論就不了了之。李澤厚的研究方向也轉向西方哲學,寫了一本《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

      1977年后國內學術活動恢復,1978年10月中旬,安徽大學和安徽勞動大學發起組織黃山魯迅學術討論會,規模很大。我們復旦大學中文系也收到一張請柬,由現代文學教研室一位老師去參加。我的編制則是在文藝理論教研室,但因為我發表過一些魯研文章,又有一本《論魯迅的小說創作》即將出版,算是獲得魯研界的認可,幾位朋友建議會議秘書組另給我發了一張請柬。我趕緊趕去,會議已經開始幾天了,但李澤厚比我來得更遲。他是在蕪湖開西方哲學史討論會,聽說山上在開魯迅研討會,那邊會議還沒有結束,就跑了上來,同行的還有一位哲學所的同事張琢。李澤厚寫過魯研文章,他當然有資格參加會議,會議主持者把他安置在我們的住宿區。

      這種宿舍區,沒有單獨的衛生間,只在樓面上設有公用廁所和盥洗室,大家公用。正因為有這樣的住宿條件,我和李澤厚在盥洗室里時常碰面,不知不覺間就熟悉起來。他知道我來自復旦,就與我談起他當年畢業分配的往事。他說,他在北大畢業后,原想到復旦來教書,拿到分配通知,很高興地前來報到,并在復旦招待所住了幾天,誰知卻因為肺病并未痊愈,被復旦人事處退了回去,只好另行分配到科學院學部哲學所。我說,這事對復旦是一個損失,但對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哲學所老專家多,整體水平也高。李澤厚說,的確曾經有幾位老先生要收他做研究生,但他獨立性強,喜歡走自己的路,所以誰也不跟,自己搞研究。接著,他問我有沒有指導老師?我說,我是主張轉益多師的,老師們的長處我都想學,但不想跟定一個老師,以免被束縛在一個門墻之下。他覺得我的主張與他相同,慢慢就接近起來。

      大概他已在報紙廣告上看到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書的訊息,估計我會認識這個出版社的編輯,就說要拜托我辦一件事:他將過去的美學論文收集為一本《美學論集》,交給上海文藝出版社,已經很久了,至今還沒有出來,要我回上海后幫他去催一催。我答應下來,并且照辦了。但這本書的出版,與我的催促是否有關,那就不知道了,因為出版社自有他們的操作規程,未必會因我的催促而加快。在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又有一次,我問他:你美學研究搞得好好的,后來為什么突然轉向去搞康德哲學了?他說:對于西方哲學,我們一向比較重視黑格爾,因為列寧說這是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之一,但我覺得在西方近代哲學中,康德哲學似乎更重要一些,所以就研究康德。我說你能堅持研究,也很不容易。

      會議結束后,是游山,大家自由組合,互相照顧。我們四個人結合成一組:李澤厚、張琢、我和安徽大學的方銘。因為時間已是深秋,而且剛下過一場雨,樹上都結著細冰,晶瑩透剔,倒是別有一番景致。但路上也是冰,就很難走了,路邊又沒有欄桿,一滑下去,就粉身碎骨。我們只好一路注意腳下,不敢太放松。斷斷續續地談了些什么,現在也記不清了。只記得走到天都峰腳下時,李澤厚興致勃發,說要登峰,我們幾個人也準備陪他上去,但被另一組正在準備登峰的青年人所勸阻。他們說,爬天都峰本來就極危險,今天雨后結冰路滑,就更危險了,我們年輕力壯,還沒有把握是否爬得上去,你們幾位還是留著老命,回家多寫些文章吧!李澤厚聽從勸告,只好放棄。這樣,我們就直奔光明頂。好容易爬到山頂,卻是床鋪嚴重不足,講師助教群體中,一張單人床要睡兩個人。我爬了一天的山,感到很累,而且方銘與我原是復旦老同學,關系較好,就決定兩人將就擠一晚。李澤厚與張琢卻決定一起下山,而且說走就走,可見他當年身體很好,至少比我要強壯得多。

      幾年之后,我們又有一次相見。那是他到上海出差,住在復旦招待所里。蔣孔陽先生請他吃中飯,叫我作陪。飯席上只是閑談,并沒有討論什么學術問題。只記得蔣先生說李澤厚的著作很受青年人的歡迎,希望他能多寫。下午是請李澤厚為復旦學生演講,地點在老教學樓三樓靠東面的一間大教室里,擠滿了人。那時,蔣先生的身體已經不大好,支持不了全場,故事先與李澤厚說好,他只能主持上半場,下半場由我主持。演講結束之后,本應由我招待客人吃飯并送他回招待所的,但是哲學系一批研究生一擁而上,將李澤厚裹挾而去,我連與他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也就只好由他去了。

      此后,李澤厚的名氣愈來愈大,而我卻有點怕見名人,所以就沒有再與他見面。但仍關心他的動向,繼續拜讀他的新作。李澤厚的文章不以資料性和系統性見長,但善于抓住要點,提出一些引發思考的問題,從而帶動全盤,現實性很強,啟發性很大。他研究中國思想史,從近代開始,又寫到古代和現代,形成一個系列,而與別家思想史不同的是,他不作平面的鋪敘,只作重點的論述,所以稱為“史論”,是恰如其分的。但是,他提出的一些問題,卻能帶動全盤。比如,他提出“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的命題,就引發了人們對整個現代思想史的思考,這就是他作品的價值所在。他的美學論著,也是這樣。有人出于常規識見,建議他應寫一本系統性的美學著作,來建立他的美學體系,但他始終沒有寫。后來寫過《華夏美學》和《美學四講》,也還不是教科書式的系統性著作。即使他那本流傳最廣、系統性最強的《美的歷程》,也是以點帶面的作品。試想,一本十五萬字的著作,論述上下五千年的美學歷史,涉及文學藝術的各個領域,怎么可能全面得起來?當然只能是綱領性的著作。但他卻把我國美學歷史的發展線索理出來了,而且提出許多創見,比如,他把人的覺醒看作美的發現的主要依據,所以對魏晉玄學和明清市民文藝都有較高的評價。正是這許多新穎的觀點,才使得這本書一紙風行,成為青年學子喜愛的讀物。

      李澤厚已經逝去,但他的作品并沒有過時,仍舊值得我們認真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