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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魏建功與注音字母:從《乘雁集》中的知堂印章說開來
      來源:澎湃新聞 | 陳言  2022年01月06日07:51

      2021年一揭開序幕,網易公司就憑借高品質的終端設備,推出了一款逼真的立體幻想世界的手游《天諭》。其中游戲種族汐族創造了一種獨特的“精靈語”,引發一眾好奇的玩家去破譯。而眼尖的臺灣地區網友則發現,那套“精靈語”不過是他們日常使用的注音符號!不禁笑道:“真沒想到我從小就會精靈語啊!”“原來我是精靈我都不知道!”

      這套大陸已經廢止卻在臺灣沿用的注音符號,是日本戰敗后由魏建功等語言學家帶到臺灣的。為了能讓光復后的臺灣同胞在短時間內迅速“說國語、通國文、懂國史”(陳儀語),陳儀聘請魏建功擔任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主任委員,負責語言光復運動。魏建功于1946年1月抵達臺北后,立即展開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籌備工作,所制定的臺灣省國語運動綱領第五條強調“利用注音符號,溝通各族意志容貫中華文化”。接下來,魏建功編寫《國音標準匯編》,創辦《國語周刊》,設立“國語示范推行所”,回北平招聘“國語推行員”,籌辦《國語日報》。在1948年10月魏建功返回北京大學后,國語運動基本上延續了他的方針,注音符號也在臺灣扎了根。

      說到我國注音符號的歷史,它肇始于清末的1892年。音韻學家痛感我國文字難寫難記難學,自那一年起,發起了一場漢語發音教育革命,史稱“切音字運動”,福建有盧戇章、蔡錫勇,廣東有王炳耀,直隸有王照,浙江有勞乃宣,各各風行一時。其后民國成立,教育部針對各地所創拼音不一致、各地方言紛歧龐雜的現狀,成立了“讀音統一會”,除了延聘音韻學家為會員外,每省各派代表兩名,蒙、藏、華僑各派代表一名,總計八十余新人共同研討。遲至1918年,錢玄同在《新青年》雜志重新發起廢除漢文漢語的討論,借著強勁的新文化運動之風,是年11月,教育部才將經年商討最終制定的三十九個注音字母公布出來;次年注音字母增加到了四十個。傅斯年、錢玄同、魏建功等漢字改革派向保存國粹派發起猛攻,一步步推進拼音文字運動。到了1930年4月,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第八十八次常務會議決議,改稱“注音字母”為“注音符號”。放棄“文字”的立場,而將其改稱為“符號”,這在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上被視為是革命失敗和政治妥協的產物,因為這種符號是“介乎拼音文字和漢字改良之間的半新不舊的東西,成為漢字的附庸”(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簡編》,時代書報出版社,1948年,89頁),其中的讓步,被視為是與政治上的妥協所形成的共振。

      《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簡編》,倪海曙著

      在現代國語運動史上,如果說錢玄同是悍將,魏建功則稱自己是追隨這位悍將的“小卒”。在老師錢玄同創辦的《國語周刊》上,刊載有多篇魏建功呼吁廢除方塊字的文章,他說“常望我們的刊物能做到滿紙不見一個‘方塊字’”,甚至將廢除方塊字的意義與民族解放直接相關聯。魏建功痛恨“迷戀骸骨”的守舊派,指責他們生性殘毒,想要吃掉中國有望的青年。他號召人人都做孫行者,全力守護現代國語這個“師父”,以搭救下界一切可憐眾生。

      1927年,受北京大學張鳳舉、沈尹默舉薦,魏建功赴朝鮮帝大法文學部擔任華語教師。作為朝鮮講授現代國語的第一人,他改變了朝鮮人學習漢語舊法,借助注音字母講授音韻,對每個注音字母的發音方式都有明確的講解,甚至會使用“開口呼”“合口呼”等專業性很強的漢語音韻名詞。漆永祥在他的《魏建功先生朝鮮授課事略》一文中提供了魏建功留下的備課草稿,可見他推廣注音字母的堅定信念。1928年12月,魏參加“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工作,并被選為該會常委。

      魏建功留下的備課草稿(漆永祥《魏建功先生朝鮮授課事略》)

      魏建功推廣注音字母最奇特的創造性行為,是將注音字母刻入印章,以為推廣鼓吹。在《國語周刊》(1931)第九期上,刊有一則《介紹天行山鬼代刻注音符號印章》的啟事,其中規定:“一,不收酬”;“二,限刻注音姓名。一人一石;壞石頭和其他質料不刻”;“三,注音用標準國語;欲注方言者自己開寫,經刻者同意方為代刻。”他還在《國語周刊》上刊載注音符號印章的猜謎活動,猜中者贈印章一枚。在《國語周刊》第十八期(1932年1月16日)上“請猜一猜”活動中,刊載有如下幾枚印章:

      《國語周刊》還特意說明:

      本刊為使人們知道注音符號不但是普及教育的利器,而且在藝術上亦有其相當價值起見,特把這五顆圖章制版印出;但為引起讀者興趣計,暫不譯出漢字。請認識注音符號諸公猜上一猜。第一名猜對了的,由本刊贈給天行山鬼所刻注音符號圖章一塊;第二名以下,也將芳名在本刊宣布。……(注意:其中有一個帶漢字的。)

      到了第二十期(1932年1月30日),《國語周刊》揭曉答案:

      (上左)周作人(帶漢字)

      (上中)新國文社

      (上右)黎錦熙

      (下左)白滌洲

      (下右)疑古玄同

      接下來,在宣傳現代國語的陣地《國語周刊》上,魏建功所刻印章的注音符號猜謎活動持續進行,讀者也異常踴躍,以致魏建功應接不暇。于是《國語周刊》第二十九期(1932年4月9日)再登啟事:

      競猜注音符號印章,本刊已舉行兩次,蒙讀者熱心贊助,踴躍投函,本刊深覺榮幸。不過近來天行山鬼的顧客太多了,本刊不好意思再為獎品麻煩他,所以以后發表注音符號印章,不再舉行競猜。但仍將印文漢字在下一期發表,諸位有興趣猜的,仍可自家隨便猜猜。

      話說前面提及的“周作人”那枚白文名章,就是周作人曾在他1929年7月1日的日記里記載的那枚“收建功所刻漢字及注音字母合璧印章”。右側為“周作人”三個漢字,左側乃“周作人”的注音字母“ㄓㄡㄗㄨㄛ ㄖㄣ”。周氏很是愛用,有時用它作藏書章。周運在考察周作人藏書聚散之經緯時,曾在他的《乘雁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一書后附有這枚印章。可惜周運以為那注音字母是漢字,誤將印文標注為“周作人寺(持)道”。

      《乘雁集》,周運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

      魏1919至1925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聽過周作人的課,后留校任教,與周作人往還密切。據我統計,魏曾經為周作人刻印十二枚。所刻注音字母印,除了上面這枚,還有一枚:

      1964年9月6日,周氏在致鮑耀明的信中,解釋印譜中的一方印時,其中第三條說:

      上格朱文注音字母“周”(ㄓㄡ)字,下格右為“作人”(ㄗ ㄨ ㄛ ㄖㄣ),左則“啟明”(ㄑㄧ ㄇ一ㄣ)。(《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 1960-1965》,351頁)

      雖然為鮑耀明作了如此詳細的說明,周作人卻沒有提及所刻者為誰。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11月魏建功南下,周氏留平。1942年,有感于周氏事偽,魏建功撰《對周作人〈謝本師〉的果有其人》一文,宣布與周作人脫離師生關系。此后二人隔如參商。

      周作人自狂飆突進的時代起,就關心語言學和國語的現代化問題,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此類議題仍常常出現在他的筆下。而魏建功的一生,則未曾間斷過國語現代化事業。盡管注音符號完全消亡于我們的生活世界,透過改造文字和語言來改造觀念,并且將國語的推行與現代國家治理邊界的討論相鏈接,魏建功等語言學家付出的努力不應被忘記,因為國語的現代化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