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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黎紫書:苦苦掙扎中的寫作辛苦但很純粹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1年12月31日07:39

      我寫作沒有很強的目的性和功利心,只是純粹的寫作,就寫自己要寫的,用自己認為對的方式去寫。那種狀態雖辛苦,但是卻很純粹。

      ——黎紫書

      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看來,《流俗地》是今年給人帶來驚喜的一本純文學之作。這部描寫一個盲女和一座馬來小城故事的長篇,曾被評為《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說。小說中,作家黎紫書回到自己熟悉的馬華城鎮生活題材,置身于眾多小人物之間,與他們同喜同悲。她以馬來小城的“樓上樓”為中心,洞開馬來西亞的華人世界,他們的愛恨、生死、出走、回歸,無不沾染此時、此地的風俗與況味。小說描寫馬來錫都世俗小城里的平淡生活,數十年歷史深處的一眾卑微生命,個人命運的創傷與徙家流落,不同族群關于各自民族的身份認同與情感交融。每一種悲涼的生存底色中,都有著人性的倔強。每一個個體的浮沉,都滲透著作者對歷史飽含關懷的回望、對現實政治有距離的觀望,以及對海外華人民族身份的復雜情結。

      小說家董啟章說,我們可以把《流俗地》視為這樣的一本,小說家大展毫無花巧的敘事基本功,卻可以做到出神入化的作品。在小說閱讀本身來說,肯定是個賞心悅目、滋味無窮的經驗。

      中華讀書報:1994年,你的《把她寫進小說里》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小說首獎。那時你才二十三歲,當時的寫作是怎樣的狀態?

      黎紫書:我小時候喜歡閱讀,看了很多書,偷偷寫詩和散文,沒有文學的夢想,也沒想過寫小說,因為覺得小說太龐大太復雜。我的寫作是從蘇童開始的,二十出頭接觸蘇童的小說,我記得那時候看的是《妻妾成群》的短篇小說集,非常喜歡,搜羅所有書店所有關于蘇童的書,買了一系列蘇童小說集,在短時期里把他所有書看完了。蘇童的語言非常風格化,很炫,個人魅力很強,和我之前接觸的小說家不同,他的語言魅惑了我。如果不是那個時候讀了蘇童,或者說隔了十年再讀可能就不是這樣的結果。從那時候起我嘗試寫小說,用蘇童風格的語言寫馬來西亞的故事,第一次寫短篇小說得了首獎。后來出小說集,我都避免把早期的小說收入集子里,因為一看就知道模仿蘇童的筆風。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談這么多年來你的寫作是怎樣的情況? 題材、風格上有什么變化?

      黎紫書:寫作上我沒有很大的企圖心,也沒有長遠計劃。在馬來西亞懂中文又喜歡文學的讀者很少,出了書賣兩千本就算銷量很好了。我比較幸運,年輕時得了國內外的文學獎,能讓中文世界看到我,也經常有發表和出版的機會。年輕時常參加文學評獎活動,因為只設短篇小說獎,我就專攻短篇小說,有時候寫小品散文,有時候寫微型小說。后來慢慢地生活比較充實,可以放開來,人生哪個階段適合寫什么就寫什么。寫長篇須要投入很大精力,必須放下手頭其他的工作,其實并不適合我。

      我一直都很羨慕中國的作家,寫長篇還能發表,能出書,讀者群那么龐大。我是苦苦掙扎中的寫作,年輕時做過十多年的報社記者,做到月刊主編,后來辭職決定當全職的文字工作者。但我不可能只用創作維持生活,而要做很多和文字相關的工作,比如文學獎評審、駐校作家等等。我寫作沒有很強的目的性和功利心,只是純粹的寫作,就寫自己要寫的,用自己認為對的方式去寫。那種狀態雖辛苦,但是卻很純粹。

      中華讀書報:多年來都寫短篇小說,2010年,你創作了長篇處女作《告別的年代》,從短篇到長篇創作,是否面臨更多的挑戰?

      黎紫書:之前我完全沒有寫長篇的經驗,沒有抱任何期待。我完全不懂怎么著手去寫長篇,所以是以練習的心態,希望藉此學習怎樣寫長篇,因而刻意用復雜的形式去寫,好去摸索語言,節奏、氛圍的營造、結構的建造——為我后來的長篇小說打下基礎。

      中華讀書報:那么你覺得創作有技巧嗎? 國外有很多創意寫作課,你認為會有幫助嗎?

      黎紫書:我向來對理論的東西不感興趣。我看很多小說,大眾的、純文學的,對中文的使用、語言的追求都是從閱讀中積累,慢慢有了文學創作的想法。我自己也教過寫作班,每次課程開始我都對學生說:寫作是沒得教的。我的寫作課往往變成文本賞析。我總覺得寫作的能力不會超出閱讀的能力。只有閱讀的境界高了,寫作的能力才會提上去。我自己在閱讀時候也是這樣的心態,我讀小說的時候老在挖掘作者的內心想表達什么,他的完成度有多少,順便也把自己訓練成一個作者了。

      中華讀書報:《告別年代》和《流俗地》主人公都是來自底層的女性,前者主人公杜麗安出身不好,嫁了黑道大哥成為另類社會名流。即使如此,她并不安分,因此有了更多的曲折冒險?!读魉椎亍防锏墓陪y霞是妥協的甚至是認命的。角色的變化說明了什么?《流俗地》的男性是缺失的,要么早逝,要么懦弱,女性角色集中而且突出,你在她們身上寄托了什么?

      黎紫書:我不是女性主義者,我寫作并沒有為女性發聲的觀念,可能是成長過程都在以女性為主的環境里,我母親有四個女兒,父親長期不在家,家里的親戚也都是女性居多,我中學上的又是女校,自然覺得對女性的了解比較深,知道的各種女性也比較多,寫來比較有把握。我這些年讀的小說很多都知識分子化了,都在寫校園里的人物,都是精英化的小說,但是底層人呢? 他們才是真正的大多數。我生活里和這些人接觸比較多。到了寫小說的時候,很自然就想寫自己最常接觸的人物。

      我喜歡躲在閱讀的世界,后來變成躲在寫作的世界,一個人獨來獨往,可能在別人眼里我孤獨、凄涼,但是我實際上十分享受。我喜歡在人群里專心觀察周遭的一切,那是一種嗜好。“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優勢,可以把時間和精力用于觀察世界。

      中華讀書報:《流俗地》中銀霞天生雙目失明,為什么會想到寫一部關于視障的題材?

      黎紫書:我本來只想以老家為背景,寫底層人的生活,當時對于小說的主人公并沒有清楚的想法。但我過去有經常電召出租車的經驗,每次都是同一個女聲接電話,我因而對這聲音的主人充滿想象,那時就想過要把這樣一位接線員寫到我的小說里。此外,我很久之前就想過要以盲人的視角寫一部小說,但是后來發現太難了,沒有了視覺上的描寫,小說幾乎無以為繼,因此就放棄了這想法。可是后來突然這些經脈便都打通了,很多的構思慢慢累積,漸漸變得清晰,許多零散的點子都可以銜接起來。用失明人士做主人公,放在小說里可以有更多深層的表現、也能更好地處理馬來西亞社會各種文化種族混雜的關系。面對這些差異,一個盲人可以少了很多偏見。這樣的主人公可以讓小說更豐富、更有內涵。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談這部書的構思? 各章題目似乎隨意:“貓”“蓮珠”“迦尼薩”“大伯公”……能否談談你的用意?

      黎紫書:坦白說,我不是很在意。每一章我都告訴自己寫什么,可能還沒寫完,就想好了下一章大致寫什么。待小說完成后,我有想過要不要把題目換成數字,這樣子就會讓小說看似有一個緊密的連貫性,但我最后還是決定保留原來的形式。我故意把它弄得像是毫無章法,好讓讀者感覺到這小說并沒有很嚴謹的時間線,他們可以嘗試把秩序打亂另行排列,或者隨時選擇在哪一個部分讀都行。

      中華讀書報:電梯里陡然漆黑一團,銀霞卻對顧老師說:“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很喜歡你的語言和細節描寫,這些對你來說都是信手捻來?

      黎紫書:寫長篇對我來說最痛苦的是,要將自己投入到人物狀態里。我寫銀霞,閉上眼睛就是銀霞,想像被關在電梯里的是自己。倘若我是銀霞,作為一個在黑暗中活了一輩子的人,意識到身邊的一個人在黑暗里手忙腳亂,應該就會說出這句話吧。這句子其實是信手捻來的。這樣的寫作,投入很痛苦,要抽離就更難了。長時間的創作,對我的精神和身體上的影響非常大。

      中華讀書報:你在后記中談到生病對自己的折磨,但是看作品依然是飽滿完整的。這樣的狀態并沒有影響到小說創作?

      黎紫書:我一直很自覺地提醒自己,小說世界是另一個世界,作者不該硬把自己擠進去,我寫的是小說里的人物,那是我的作品,和我本人的狀況是無關的。我認為這個小說必須寫得流暢和沉穩,所以但凡文字中表現出一點煩躁或掙扎,都必須刪掉。我只能說,我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作者。

      中華讀書報:那你覺得寫完后達到自己的要求了嗎?

      黎紫書:要是能做到百分百成功,那我大概會感到很失落。我知道這小說有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但是在寫它的那段日子里,那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狀況了。不管怎樣,我對這作品的滿意度還是很高的,它相當接近我當初對它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