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艾偉《過往》:情理結構和詩性哲學
      來源:文藝報 | 任茹文  2021年09月13日08:32
      關鍵詞:艾偉 《過往》

      一個人的瞬間選擇和瞬間行動構成一個人的完整生命史。單個瞬間的選擇與行動由深埋于體驗、記憶和情感結構中的“過去史”推動。瞬間即歷史,瞬間即整體,瞬間鏈接著由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構成的時間序列。艾偉的新作《過往》以短篇幅和快節奏將一個母親生命的最后時光和三個孩子的最后關聯闡釋到極致,折射出哲學的沉思氣質。簡潔的語言和緊湊的節奏,使讀者不得不主動舒緩閱讀與敘述之間的緊張關系,停下來思考故事是否有另一種展開的可能。

      小說中,艾偉展現出高超的生活提煉能力和敏銳的心理洞察能力。他將父母和三個孩子的繁蕪生命提煉為一些重要瞬間予以定格:1、哥哥秋生對弟弟夏生提出接受母親回到永城的要求表示明確拒絕;2、父親為母親寫《奔月》,母親演《奔月》走紅,成為戲劇名角;3、哥哥秋生向父親說出母親的婚外不軌行為,父親從家中出走消失;4、冬好被誘騙懷孕,母親不管不顧,秋生夜騎帶冬好從省城回到永城;5、母親回到永城后,在劇院和莊凌凌搶演新劇主角;6、母親偶然得知秋生有人身危險后,攜刀殺死殺手;7、兄弟二人在母親病死后將母親同葬于父親自殉時的海島。

      以上七個瞬間行動構成了父母和三個孩子的基本關聯史,如以自然時間序列將數字進行重組:1234567的自然時間順序變成2341567。艾偉在敘述中將瞬間故事單元進行了重新調度、組合,之間的轉折與反差客觀上引領讀者好奇、探究和思考,也為讀者創造了在精神觀念上復雜又清晰的個體。人物行動鏈的交錯中既有人倫關聯的溫情,也有生命自來的殘忍,揭開平靜和光鮮外表下生活的真實面目。

      在一家人此消彼長的行動鏈中,核心人物和核心沖突是母親戚老師。這是一個在小說中熠熠生輝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艾偉說:希望這位母親能以虛構的方式活在人間。事實上,穿著淺綠色旗袍回到西門街的母親戚老師在生命即將結束之際又登上舞臺做回主角,她雖死猶存,雖敗猶榮。人世間是有那么一些女人,以超常規、超常人的方式吸收周圍一切能量,以非同尋常的方式將她的個人生命值提升到最高點。她是一個為了演戲不惜委身于權要的女人,是一個為了進京演出可以扔下懷孕的女兒于不顧的女人,是一個在丈夫消失后裝作不為所動的女人。兩個維度的籌碼救贖了作為一個母親的自私、逃避和不負責任,她是一個有進取心的人,也是一個會演戲的有天分的演員。當還原為母親時,她內在的理性驅動力促使她作出種種非常規行為,一個把戲劇帶進生活的演員,她生活的戲劇性因演員的身份而得到理解和寬恕。“秋生承認母親身上天生具有一種讓原諒她的氣質”。母親猶如南美高原上盤根錯節勃勃生長的仙人掌,在烈日、貧瘠的土地和艱難的生態中,吸收所有的能量,成全作為一個人和一個演員的自身成長。

      從“愛人系列”至今,艾偉始終顯示出對于女性命運探討的真誠和耐心。在母親戚老師這個人物身上,顯示了女性生命的兩重力量:目標和情感。母親提高個人生命值的目標驅動是反常規,即擁有三個孩子的母親棄家不顧、遠走高飛;母親修復個人生命的情感驅動則是回到倫理常規,她在晚年生病以后重新做回了一個溫情的母親,對丈夫的愧疚雖無聲卻真誠,她幾乎以哀求的方式希望和孩子們共度余生,放下了最后的尊嚴。但悔恨已經難以修復,難以彌補,母親就是一只把頭埋在沙子里的鴕鳥,到生命的最后也依舊不敢面對殘酷的真相。她的退縮正是情感的回光返照,也是人性的自我修復。許多年來,她就像一束光,射向遠方,從不回首,青年、中年和晚年的母親,情感驅動補償了孩子們童年時代的母愛匱乏,呈現了女性乃至人類殘酷又溫情、卑賤又高貴的艱難處境,她們的光芒萬丈是以“吞靈藥生翅膀空悔恨”為代價的。但這種代價以個體生命值的獲得為目標又是必然的。如果戚老師未成為一個具有藝術造詣的戲劇名角,她的三個孩子所受到的成長傷害會小得多,但或許秋生和夏生最后時刻對母親的愛和理解也會少得多。經受過生命苦痛的歷練,逐步懂得父輩對生命價值追尋的艱難和高貴,人類經驗情理結構的代際傳遞總是不得不付出沉重代價才有所超拔和領悟。這是人類個體之間的深情,也是人類物種的艱難。秋生最后對母親的體貼照顧和他開頭對母親的拒絕冷漠完全一致,愛與恨同比,生命的傳遞就是以命換命。

      小說中,青年時代作為島上知青收獲純凈愛情的父母、回城后在文化館和華僑商店謀生的父母、寫《奔月》劇本的才子父親和發現演戲天分的母親、徹底走紅的母親和從家中消失的父親,母親后半生兒戲的婚姻和最后在海島與父親同葬,父輩的人生完整又殘缺地畫了一個圓。一切喧囂都歸于墓地的平靜,死亡的裙邊與海水相連帶來靜穆和安靜,人生最終歸于來處。寧靜的寺院、菩提樹、天空和海面構成了生命歸處的最好場景。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海島隔絕了與陸地的關聯與躁動,給經歷了生命躁動的父輩提供了返歸的容器。在埋葬母親后,兄弟倆依舊需要趕快艇回到陸地,經過從陸地到海島又回到陸地的往返,兄弟倆對于父輩和自我情感的體驗產生了飛躍。秋生在二中的河道邊看到埋葬于河底深處的自行車被打撈出水面,這一幕帶有魔幻色彩,其寓意是當情感的傷痕被適度修復,生命底層的秘密才有勇氣重現天日。父輩當年必然離開海島又歸于海島,理性驅動向前,繁花亂眼;情感驅動向后,返璞歸真,人生有去處也有歸路,走完一趟完整的路,每個人都以獨一種方式修筑完自身的情理結構和詩性哲學。

      易被理解的易被遺忘?!哆^往》的親情故事激發我們的情感,其中人事卻很難輕下判斷。小說家對于小說人物的立場,始終秉持開放、體諒、平等、超性別的博大和超善惡的人道主義?!哆^往》虛構的一家人永遠活在真實艱難的人間,與真實艱難的努力和夢幻泡影的觀念共同經歷磨礪、淘洗和新一輪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