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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華 羅翔:精神內耗不是壞事,它可以磨練寫作與愛的能力
      來源:文學報(微信公眾號) | 余華 羅翔  2022年10月10日08:17
      關鍵詞:余華 《兄弟》

      原標題:余華對話羅翔:精神內耗不是一個壞事,它可以磨練寫作與愛的能力

      近日,余華的長篇小說《兄弟》獲得了2022年度俄羅斯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文學獎最佳外語作品獎,這是當今俄羅斯最負盛名的文學獎之一,以托爾斯泰居住了一生的莊園命名。余華成為繼帕慕克、奧茲等作家之后,第一位獲此獎的中國作家。

      與此同時,余華和羅翔這兩位“互關”已久的網友相聚在北京胡同里的PageOne書店,在秋風習習的露臺上進行了一場暢快的對談。《兄弟》是一部跨越四十年的平民史詩,映照著每一個在時代巨浪中沉浮的普通人。對談現場,“60后”的余華、“70后”的羅翔,加上主持人——“90后”B站UP主“我是黃鴨兄”,同樣跨越四十年的三代人圍繞《兄弟》這部包羅萬象的寶藏小說,展開文學與法學,再到哲學的交匯碰撞。

      《兄弟》2022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羅翔:讀《兄弟》讀到凌晨,讀完更睡不著

      我是黃鴨兄:十六年前寫的這部作品其實已經成年了,在成年的年紀,拿到文學獎您有什么感觸嗎?

      余華:有點意外。俄羅斯的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獎是一個作品獎,不是作家獎,作品獎通常意義都是當年頒發給上一年出版的,我覺得有點奇怪,后來搜了一下,發現他們2003年的時候也曾頒給了1968年出版的俄羅斯作品,然后到了2015年開始設立面向外國作品的獎項,2015年以前這是沒有的。我去過亞斯納亞,是托爾斯泰出生和生活了一輩子的莊園。那里很大很大,大的房子就有三幢,有很大的樹林,我們在樹林里面走一圈的話,花兩小時都沒有問題。樹林里最安靜的地方就是托爾斯泰的墓地,那個是我見過的最震撼的墓地,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就是一片草地,中間隆起一塊像棺材那么大,長方形的,就是托爾斯泰的墓,這很像托爾斯泰的為人,他的一生就是很樸素,但又震撼人心。

      我是黃鴨兄: 羅翔老師第一次讀《兄弟》是什么時候?

      羅翔:應該是剛剛參加工作不久,我2005年畢業去學校教書,應該是那個時間段。

      我是黃鴨兄:您有什么感受呢?

      羅翔:余華老師的書有個特點,你讀了就要一口氣把它讀完,不愿意停,導致你會晚上睡覺都睡不好。因為你一口氣一下讀完,肯定到凌晨三四點了,讀完之后確實晚上睡不著,覺得很沉重,覺得胸口有塊石頭,非常非常沉重。但是這種沉重的感覺本身讓人思考。你會反思,自己會不會這樣,在類似的情景中,你會如何去行為。所以,我想有趣的作品可能會給我們一種感觸,有些作品就看一看,樂一樂,打發時間,有些作品不僅打發時間,還會促進我們思考。

      我是黃鴨兄:您說《兄弟》描述了人的境況,不自覺帶入了一些人的境況。現在還有一些具體的境況讓您產生反思嗎?

      羅翔:當時讀包括最近我也在重讀這本書,有三個非常直觀的感受。

      第一個感受,這是種真實的荒誕。因為它是上下兩部。首先我個人是在上部作品結束的時候出生的,我是上世紀70年代末期生人,那個時候上部作品已經結束了。我在想,自己會不會釋放心中的那種幽暗。我希望有一種力量能夠鎖住內心的幽暗,但是這本書促進你反思,因為這種荒誕是真實的。所以我就在想,我們時常需要一種榜樣的力量,榜樣不需要太多,但是一個榜樣可能就像黑暗中的一盞微光,至少鼓舞著一部分人朝著微光前進。

      第二,虛無讓人放縱。因為絕望會讓人虛無,這種虛無會讓我們不知道為何而生,為何而死,我們每天也就渾渾噩噩的生活。所以這種生活可能會用盲目對抗這個世界,就像這里面有一個人物,天天周游世界。

      第三,余華老師后面寫的物欲橫流的時代,很多人有錢,像李光頭,但是可能對我個人有一個提醒,可能真正的幸福就是一種平靜,所有的閱讀可能都是讓我們更多認識到自己,認識到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李光頭最后想坐航天飛機上天,但是上了天內心會有寧靜嗎?看著這個地球,看著這個月亮就有寧靜嗎?我也不知道,但是他確實想上天。但人生真正的戰場可能還在我們的內心里,因為內心的平靜是一種非常大的幸福,就像柏拉圖說過的,人的理性、激情、欲望,這三個東西始終在征戰,三個東西努力保證一種平衡,保證一種和諧,保持著一種合乎中道,可能這對我個人的提醒是一種最大的幸福。

      我大概就是這么三個直觀的感覺:真實的荒唐,虛無的放縱,平靜是一種幸福。

      余華:寫作就是精神內耗,我內耗40年了

      我是黃鴨兄:現在互聯網上有一個詞很火,叫“精神內耗”,不知道羅翔老師、余華老師有沒有聽說過這個詞。

      余華:聽說過。

      我是黃鴨兄:我覺得精神內耗是現在年輕人的一種感受,就是特別的瞻前顧后、思來想去,但是又遲遲不能付諸行動。我覺得精神內耗跟荒誕有一些聯系,在卡夫卡的作品里面,好像有一些主人公面對一個非常荒誕的現實,然后進入一種精神內耗的狀態。我想問一下兩位,有沒有在人生面前經歷過很強精神內耗的狀態?

      余華:這個精神內耗很像作家寫作的過程,寫作過程就是當我們沒有找到一個很好的出口的時候,寫作就是在尋找出口,在沒有找到出口的時候就是有點精神內耗,遲疑不決,不知道怎樣寫,一會兒覺得這樣寫好,一會兒覺得這樣寫不好,等到找到出口了,一切都沒有了,精神內耗結束了。精神內耗一方面可能是一種消極的,人好像一直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但其實它也是一種積極的情緒。為什么?如果他什么都不好的話,不內耗的話,尋找出口的動力都沒有了。精神內耗的某種程度是在尋找一種出口,尋找他自己人生的出口,或者簡單地說,尋找我今天的出口,或者尋找我一覺醒來明天的出口,任何事物要從兩方面看。這是我的理解。

      我是黃鴨兄:您作為一個作家好像必須把矛盾的東西放進來,讓這兩種矛盾的力量在里面打架,最后用出口變成一個作品。

      余華:對,我教我的學生的時候告訴他們,假如寫作的時候遇到困難了意味著你們在進步。寫作如果一帆風順的話,你們可能在原地踏步。你只有遇到困難,你才能夠前進,不可能不遇到困難就能夠往前走的,困難往往會造成人的精神內耗。我們從積極的角度談論的話,精神內耗不是一個壞事。要從個體來說,不能把它變成泛化的社會現象,內耗其實就是希望自己做得更好一點,這種情況才有內耗。

      我是黃鴨兄:聽得出來,您已經是一個“內耗大師”了。

      余華:寫作就是內耗,我寫作了40年,內耗了40年。

      我是黃鴨兄:處在精神內耗的同學們,千萬不要覺得太受打擊。

      余華:不用擔心,會走出來的。

      我是黃鴨兄:余華老師內耗了40年現在還好好的。

      余華:我的內耗是一次一次內耗,這個40年內耗不是一次,是由無數次的內耗構成的。

      羅翔:我們需要讓愛變得厚重和踏實

      我是黃鴨兄: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和人性的善比較相關的就是愛。在故事里面,其實愛好像多多少少有一點缺失,主要是在李光頭,李光頭非常想和林紅在一起,但是他越想去追求林紅,林紅離他越遠。所以好像有人說愛是一種天生的能力,如果你沒有這個能力的話,確實就得不到愛。我覺得這是當代年輕人非常關心的問題,我們怎么找到愛呢?我們應該去讓自己能夠配得上愛呢?

      羅翔:我個人覺得,人總是喜歡從一個面向思考問題,但是人類的有限性提醒我們,可能我們要在悖論中尋找合乎中道。這就是你提出的問題,愛是先天的能力還是后天的問題?我們不能選邊站,可能都有。首先愛一定是先天的,我們為什么要去愛?因為我們缺乏。為什么人總是渴望愛與被愛?因為人是缺乏的,人是孤獨的,人是希望別人去愛自己的。當你希望別人去愛,你就承認自己先天是不滿足的,先天有缺陷的,先天是不完美的。同時,愛一定得有后天的學習,雖然不是說這種學習是技巧,因為人類所有古圣先賢的教導,人類所有偉大經典作品的教導,包括像余華老師提到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他們不斷提醒我們,人極大的問題就是人不知道怎么去愛,人的愛總是會給自己、給他人造成傷害,因為人是如此的自戀,你所有的愛可能只是自戀的投射,而這種狂熱的自戀的投射,最后越是愛越是在傷害。這些偉大的經典提醒我們,愛是需要后天的學習,這種后天的學習就是不斷承認我們的有限性,不斷從自戀的愛變成非自戀的愛,因為愛是我們希望變得完美。

      我是黃鴨兄:所以好像是一種通過他人讓自己變得更完整。

      羅翔:我個人就是非常矛盾,真正的愛是希望自己變得完美,希望別人變得完美,希望兩個人能夠互相成全、互相犧牲、互相提升。兩個不完美的人組合在一起,從而能夠變得更加的完美。這樣一個過程中,絕對不是一種以自己為中心的,是彼此犧牲、彼此成就、彼此提升、彼此擁抱,進而走向更深更遠的滿足。

      我是黃鴨兄:好像愛是一種我們需要放下對于自己的自戀,反而能夠在這樣的過程里面呈現自我,讓自己變得更完整。還是其實是一種作繭自縛。

      羅翔:我們需要有一種責任的牽引,讓我們的愛變得厚重,讓我們的愛變得踏實,讓我們的愛變成對別人的成全和對自己的成全,我們為什么愛,因為我們希望自己變得更好,我們自己很好我們還愛什么呀?在這樣的過程中,很多棱角是要被犧牲的,很多偏好也要被犧牲的,很多偏見是需要被調整的。

      我是黃鴨兄:愛讓我們變得更好。余華老師有什么想分享的嗎?

      余華:我稍微補充一下,陀斯妥耶夫斯基之前有過一次婚姻,他其實有很多惡習,尤其是賭博。有一次他回到圣彼得堡輸到沒錢了,于是他的妻子離他而去。他后來找了一個叫安娜的速記員結婚了,安娜確實給陀斯妥耶夫斯基帶來很多幫助,陀斯妥耶夫斯基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從《罪與罰》開始到《卡拉馬佐夫兄弟》,寫了一大堆的作品。他59歲就去世了,而托爾斯泰活到82歲,兩個人的作品數量,反而陀斯妥耶夫斯基稍微多一點。再看托爾斯泰愛上索菲婭的時候,索菲婭是18歲,托爾斯泰已經34還是35歲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已經出版,已經是俄羅斯文壇非常有名的作家了,索菲婭很愛托爾斯泰,托爾斯泰也很愛索菲婭,愛往往是一種占有,當索菲婭和托爾斯泰互相占有以后,就開始長達一生的互相折磨。我去托爾斯泰莊園的時候解說員說,托爾斯泰最后一次離家時,床頭柜上打開的是什么書呢,是《罪與罰》,他還在不斷重讀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知道陀斯妥耶夫斯基有多么了不起。

      他也非常羨慕陀斯妥耶夫斯基有一個安娜。但是我們要知道,索菲婭給托爾斯泰生了13個孩子,一個女人生13個孩子是很辛苦的。她為了《戰爭與和平》抄了七遍稿子,托爾斯泰每天全部寫完入睡之后,索菲婭就把他今天寫的內容全部干凈謄抄一遍,第二天又被托爾斯泰改得一塌糊涂。直到《戰爭與和平》要出版的時候他還在修改,印刷廠不得不讓他加錢。這本書有200萬字呢,就這樣,托爾斯泰還是不滿意,還是覺得索菲婭不好,為什么呢?愛變成占有之后,往往就變成了互相折磨,他們真的互相折磨了一輩子。由于他們的價值觀不可能完全一致,托爾斯泰不會妥協,索菲婭也不會妥協,兩個不妥協的人,他們是相愛的,他們一直到死還是相愛的,但是他們的愛是用相互折磨的方式度過了他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