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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書齋長物,文房雅事 ——中國古代文人的書齋陳設美學
      來源:文匯報 | 子卿  2022年08月25日07:58
      關鍵詞:傳統文化

      中國文人的骨子里,有著根深蒂固的書齋情結。書齋本意是幽靜雅趣所在,而書生本色則貴有書卷氣,精神世界極豐富,即便帝王貴胄亦是如此。所以陋室也好,華屋也罷,首在講究,以物言志。格調不乏,自然“信是閑中好,相忘古話長”。一角一隅,無拘內外,一器一物,慰己心腸。

      古人對書齋陳設論述亦諸多,如文震亨《長物志》、李漁《閑情偶寄》、高濂《遵生八箋》、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陳繼儒《小窗幽記》等,當中明窗幾凈,朝夕清風,清供珍玩,愈古彌珍,確實令人神馳,出世與入世,皆仿佛間。李商隱詩云“故山歸夢喜,先入讀書堂”,也可管中窺豹。

      此外,書齋是最見主人心性的。俗雅之別,一目了然。周作人就曾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家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彼?,清雅之人“談笑有鴻儒,往來不白丁”,其書齋所藏,自更應別具手眼,此既可明心見性,亦不落俗套。

      書齋陳設之物,囊括古琴、銅爐、印章、明清家具、地毯、折扇、賞石、筆筒、瓷器、書畫、古籍碑帖等,門類繁多,俱清雅怡情之物。倘若器具有式,位置有定,則客至共坐,青山當戶,流水在左,琴音繞耳?;蛘嬗胁蛔屧丁靶}山房”、張大千“大風堂”、王冕“梅花屋”等名齋之自得。

      【文房四寶】

      筆墨紙硯,銘心之品

      文房四寶,即筆墨紙硯,所謂“名硯清水,古墨新發,慣用之筆,陳舊之紙”,此四種功能各具的“清供”共同構成了文人筆耕丹青的必要條件,亦成為書齋中不可或缺的陳設雅玩。又古語有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惫识湫阅芗焉普?,如“湖筆、徽墨、宣紙、端硯”最為文士所鐘。

      其中,“湖筆”譽為“筆中之冠”,產于浙江湖州,其行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書乃沉著。元代書壇領袖楊維楨曾作《畫沙錐贈陸穎貴筆師序》,言及“吳興陸生某有才學而隱于筆工?!浦邩似涮栐弧嬌冲F’。尖圓遒勁健,可與古韋昶爭絕。余用筆喜勁,故多用之。稱吾心手,吾書亦因之而進?!奔词琴澴u“湖筆”之中的名品“畫沙錐”為古法制筆,對其書甚有助益。

      “徽墨”因落紙如漆,色澤黑潤,萬載存真,可謂倍受青睞。如宋時張遇以制“供御墨”聞名于世,“墨仙”潘谷所制“松丸”“狻猊”,其墨“香徹肌骨,磨研至盡,而香不衰”,則有“墨中神品”美名。蘇軾亦曾詩云“一如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懷思潘谷。

      而以“宣紙”題詩作畫,墨韻清晰,骨氣兼蓄,亦得神采飛揚。古人曾贊其質“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宣紙最早著錄于唐代張彥遠所著《歷代名畫記》中,而故宮博物院藏《游春圖》和《五牛圖》,其托紙亦是宣紙。另有“宣紙”中的名品“薛濤箋”,歌詠不絕,惜今人已難得見其真容。當然,諸如“左伯紙”“謝公箋”“澄心堂紙”等,文人亦是遍處搜訪,期有所得。北宋蔡襄即曾有《澄心堂紙帖》委托他人代為制作或搜訪“澄心堂紙”,可見講究。

      《文房四譜》中“以硯為首”,知其之厚重。硯傳千載,古往今來好硯者不乏,如歐陽修、紀昀、蘇軾、沈石友等,皆一時文豪,撰文著述,輯之成譜者亦多。如宋代如歐陽修之《硯譜》、米芾之《硯史》乃至清代紀曉嵐之《閱微草堂硯譜》、吳蘭修之《端溪硯史》以及沈石友之《沈氏硯林》,均是硯學專述。另有“以靜為用,是以永年”為康熙皇帝銘硯的佳句,乾隆皇帝舉一國之力欽命編纂之《西清硯譜》,則堪稱群譜之冠。此皆可見硯臺為“讀書人”幾案不可或缺之物。

      【文房器玩】

      雅人深致,陶性抒懷

      除文房四寶外,如筆洗、墨床、筆架、臂擱、硯屏、筆筒、鎮尺等,這些文房小件,亦是書齋清雅典范。以筆架為例,又稱“筆格”或“筆山”,其之美在于型,也勝于材,尤是奇山型筆架,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水晶山形筆架”置于桌案前,文人哲思之時,即可飽覽嶙峋走勢,通感山川之氣脈。而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青玉三鵝筆架”雕琢“三鵝”及谷穗、花枝等,則寓意潔身自好、歲美年豐,亦契合書齋氣質。文人書案上,臂擱亦為常見之物,材質多為竹木、象牙、瓷陶等,其上亦多篆刻文人畫,富有書卷氣。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墨彩竹節式臂擱”,繪竹葉圖,畫旁又題“瑯玕枝半疏”五言詩句,畫筆疏簡,形制逼真,甚有特色。亦或同樣故宮藏“竹雕菊花臂擱”,畫面以菊花為主體,據守半邊,構圖奇峭,又輔以竹葉,亦契合“君子”所求,含義雋永。另有“筆掭”造型多樣,精雅別致,也極盡巧思,彰顯著書齋主人的品位與格調。其余文房小件,同樣都各司其職,既實用又能摩挲賞玩,乃趣味橫生。

      乾隆皇帝雖龍御天下,稱“十全老人”,然仍以讀書人自居,其更曾親自參與部分文房樣式的設計。乾隆元年《內務府造辦處活計檔》里即有載“御筆畫得水盛、鎮紙、筆山、墨床紙樣,奉旨:照樣做合牌樣呈覽,準時俱做掐絲琺瑯……”此外,內廷還發樣交由地方造辦處制作,如“文竹盤二件,內盛文竹筆筒、墨床、鎮紙、水盛、硯盒隨綠石硯……交江寧織造寅著照樣成作,文竹筆山二件,又筆山發往杭州,交寅保照樣配做筆山二件,其盤內糊雪花錦墊?!庇纱丝梢姡惭湃松钪抡?,以文房器玩相伴,可陶性,可舒懷。

      事實上,世代詩禮簪纓門第,即是尋常生活物件,亦極為講究,更況乎書齋“言志之物”。蓋因其審美旨趣與精神潔癖,獨與時俗異也。如曹雪芹《紅樓夢》中,關于器物的描寫,“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奔搭H足玩味。

      【金石篆刻】

      方寸乾坤,銘志寄情

      評介文人,多言其“詩書畫印”俱通,其中印章雖是文房小樣,卻是小器大雅,方寸之內見乾坤,尤是邊款、印文等,可銘志,可寄情。如《歷代印學論文選》中,趙之謙“鉅鹿魏氏”邊款中,即有言:“古印有筆尤有墨,今人但有刀與石。此意非我無人傳,此理舍君誰可言。”賦之篆刻“以刀作筆”及“筆墨意趣”獨到見解。林則徐自用印“歷官十三省統兵四十萬侯官林則徐少穆書畫印”窺一生經歷,“道義光明,秉彝之性。常念在茲,所志堅定”則一表心志。而弘一法師曾刻有一方印章“南??稻俏釒煛?,此則可窺其書風曾受碑學熏陶。故而,文人總樂以“篆刻”為逸事,或表心跡,或闡觀點,或自我勉勵等,金石嗜好也蔚然成風久矣。

      另有明人沈野,其《印談》載:“不著聲色,寂然淵然,不可涯涘,此印章之有禪理者也;形若飛動,色若照耀,忽龍忽蛇,望之可掬,即之無物,此印章之有鬼神者也;嘗之無味,至味出焉,聽之無音,元音存焉,此印章之有詩者也?!逼渌鲆嗍恰肮庞∮性姡矣卸U理,第心獨知之,口不能言。”此說當不啻“畫中有詩”之論。

      【書齋賞石】

      足不出戶,坐看山水

      書齋中的“清供”,賞石自是不可或缺,如吳文仲《十面靈璧圖》卷首明代文人邢侗、黃汝亨題寫的“巖壑奇姿”及“五岳片云”所言,即可作賞石文化的最佳注腳。

      其或如高聳峭障,或似陡懸墜石,或呈伏地獨石,可謂形態各異,得自然萬千造化。將之配上座架,置于案頭,其所化跡的“自然世界”,遂成為文人所求而不得的“桃花源”“小洞天”。此間足不出戶,坐看山水的“冥思禪想”與“釋儒道”所推崇的“天人合一”,亦甚是契合,故素為文人所珍,偶有所得,也喜不自勝?!短洝吩d:“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覶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逼淞x也是文人以賞石為“精神天地”的投影。

      古往今來,文人與賞石,逸事亦不乏。如陶淵明有“醉石”,石上坳痕,稱“陶公枕痕”;蘇軾有“雪浪石”,名其室曰“雪浪齋云”;米元章有“研山”,制《研山銘》流傳于今;米萬鐘有“非非石”,而后《十面靈璧》謂之藝林奇觀……此皆以賞石所蘊“凜凜瘦骨,潺潺蒼根”,自勉也。

      【太古遺音】

      清弦玉振,仙籟清流

      古人言“琴棋書畫”,以琴為首,蓋因其清、和、淡、雅,寓之風凌傲骨,琴德最優,故有“士無故不撤琴瑟”和“左琴右書”之說。古琴弦外之音,從其別稱也可見其韻致。如以“鶴軫”代琴,或冠之“玉徽”美名,另有“桐君”“清英”“綠綺”“落霞”“虞弦”“七絲”“珠柱”等,累有二十余種,皆蘊有清弦玉振之味,作古琴雅稱。究其雅稱緣由,亦是詩情畫意,如宋陳師道《次韻蘇公西湖觀月聽琴》中,詩云:“人生亦何須,有酒與桐君”,而桐為斫琴佳材,故擬稱為“桐君”。又唐王勃《與員四等宴序》,文曰:“古今惜芳辰者,停鶴軫于風衢。懷幽契者,佇鸞觴于月徑?!眲t是相傳師曠鼓琴,玄鶴來舞的典故,此后亦以“鶴軫”代琴。另有《梁書文學傳.庾肩吾》,載:“故玉徽金銑,反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聽?!奔辞倩彰恳杂裰疲说谩坝窕铡泵烂?。

      文人與琴,逸事亦不乏。如阮籍“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而嵇康彈琴,一曲廣陵散,成千古之絕唱。此皆魏晉風度。及至兩宋,朱伯原作《琴史》六卷,言琴“可包天地萬物之聲,可考民物治亂之兆,是謂八音之興,眾樂之統也?!币粫r間,洛陽紙貴。而不同時期,朝堂諸名士,如范仲淹、蘇軾、歐陽修等亦俱為深諳樂律之琴家,琴風之盛,可知也。其中,范仲淹終日琴劍傍身,即是嚼薺菜也得琴音。如其《薺賦》中有言“陶家翁內,腌成碧綠青黃,措入口中,嚼生宮商角徴。”蘇軾喜琴,因家藏多張“雷琴”,又撰《家藏雷琴》“謹當傳示子孫,永以為好”。亦寫《琴銘》,為琴曲填詞,作琴歌《醉翁吟》等,知其“玉指冰弦,未動宮商意已傳,歸去無眠,一夜余音在耳邊?!倍鴼W陽修作《三琴記》,蓋因其家三琴,其一傳為張越琴,其二傳為樓則琴,另則傳為雷氏琴,皆聲清暢遠。其《歐陽修集》中,更有言“吾嘗有幽憂之疾,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于孫友道滋,受宮音數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體也。”可知琴音之“去物欲,簡塵事”,平心養疾也。

      由此可見,文人書齋中,三兩老友,琴音神會,曲境心造,杯酒同歌,自可蘊藉“臥游之心”,返其天真,亦當足可慰人心腸,數聲清煩襟也。

      【古籍碑拓】

      惟有讀書,不負春光

      文人好古,讀先賢書。無論津沽梁啟超之“飲冰室”、吳門文徵明之“停云館”,亦或京師紀昀之“閱微草堂”、江寧袁枚之“小倉山房”等,既出鴻儒碩士,自是書香滿齋室。又雪夜閉門,躲進小樓成一統。讀圣賢之言,閱名流著述,發思古之幽情,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冥然兀坐,萬籟有聲也。文人藏書亦蔚為壯觀,舊有藏書樓,如歸安陸氏“皕宋樓”、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錢塘丁氏“八千卷樓”、寧波范氏“天一閣”以及湖州劉氏“嘉業堂”等,皆藏書萬卷,宋、元兩代精槧不乏。近則有黃侃,人謂之“書淫”,其不以為諷,詩云“十載僅收三萬卷,何年方免借書癡”。梁實秋亦有書癖,某年其因忘曬書,大飽蟲魚,為之扼腕痛惜,篆印“飽蟲樓”以自警。另有魯迅、郁達夫等,也得藏書之趣,更未嘗一日輟書。

      古籍分版本,初刻、后刻、翻刻等,而碑拓亦為其中一大門類,其俗謂“黑老虎”,其色多為黑白,亦有朱白,所呈現之鮮明色彩對比,若自然之陰陽、虛實、開合,奧妙無窮盡。舊時文人足跡遍殆荒山古野,每得一碑,親為拭洗,椎拓精致,亦或諸館肆中,博求遠購,但有善本,必傾所有,收入篋中。如《王右軍辭世帖舊拓》唐宋官帖均未見,是必單行私家秘本,楷法精嚴,剛勁鐵骨,自是難得珍本。亦或者宋拓定武蘭亭,捶刻精工,又傳為歐陽詢摹勒,宋代時期即以“定武本”自雄,文人亦以題跋“定武本”相夸。故書齋中,架上古籍碑拓,展讀之,則是神交古人,紙墨相發之“精神世界”,其思古之深情,一發而不可止也。

      古人講究,書齋“清供”,必是長物。而長物者,如明人宋詡于《宋氏家規部》中所言,為“凡天地間奇物隨時地所產,神秀所鐘,或古有而今無,或今有而古無,不能盡知見之也”,其富有精巧雅趣,或大或小,或巧或拙。文人所嗜好者,蓋因對于玩物過程的“優雅與閑適”,一往而情深如故也。因而,書齋文化,看似追逐舊文人的余影,然往往意味著高級審美,有著“吟風弄月”的精到、爛漫之處?!拔姆壳骞绷鱾髦两?,今人得之,或承其法,溯其源,融其樂,可漸趨其志。人能好古,愈久彌珍,而古物也盡其所用,玩物尚志,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