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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騖哲:誰飲墨瀋一升
      來源:文匯報 | 李騖哲  2022年08月17日08:25

      1828年2月,僧人達受在杭州湖墅的古董肆中購得一幅落款為“大歷三年三月寄望,沙門懷素書”的絹本《小草千字文》,號稱“神蹟難得”。帖后附有自宋迄明跋者十余家,皆是名家手筆。其中一則為明末書法家范允臨所作,讀來頗為有趣:

      “余所見素師《自敘》《圣母》諸帖,狂怪怒張,以為學芝、旭而過者也。今觀此《千文》絹本,又規(guī)矩準繩,藏鋒斂鍔,真是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得烏衣家法,乃知世所石本,悉優(yōu)孟衣冠耳。此卷為王晉卿家舊物,今復歸季重,延平之劍,離而復合,信神物自有定數(shù),衣缽自有真?zhèn)鳎局禺斦渲冒割^,日臨一過,如此而草書不精,當罰飲墨水一斗可也。”(《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

      這段題跋先述懷素書風,后談及字帖的流傳脈絡。可知此帖原屬宋人王詵,五百年后,入季重王思任之手。因二人同出太原王氏,故有“延平之劍,離而復合”“衣缽自有真?zhèn)鳌敝f。范氏所謂衣缽真?zhèn)鳎缸痔猓笗ㄔ煸劇K栽诎衔牡淖詈笠痪洌酱偌局兀獙⒋颂罢渲冒割^,日臨一過”,倘若“如此而草書不精”,便要“罰飲墨水一斗”。

      “飲墨”的典故,不算生僻。《隋書·禮儀志》載,北齊“正會日,侍中黃門宣詔勞諸郡上計。勞訖付紙,遣陳土宜。字有脫誤者,呼起席后立。書跡濫劣者,飲墨瀋一升。文理孟浪,無可取者,奪容刀及席”。及“策孝、秀于朝堂”,遇有“脫誤、書濫、孟浪者”,也同樣要“起立席后,飲墨水,脫容刀”。

      十升為斗,范允臨要罰王思任“飲墨水一斗”,比北齊的“僭霸之君”罰得還狠,這自然是在開玩笑。他二人系同科進士,范氏又長十七歲,可見忘年交誼著實不淺。其時王學盛行,范氏書法又與董其昌齊名,也只有他這樣的通脫宿儒,才敢把玩笑話寫入傳世名帖的題跋。

      類似的用典很多,如蘇軾“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黃庭堅“睥睨紈绔兒,可飲三斗墨”,林則徐“俗書心手愧難和,只因墨水三升飲”等等。直到清末,嚴復譯《群學肄言》,其中有批評教育部考試之語:“使取主司而試之,且取是主教育之柄者而試之,而發(fā)策設問,叩以試人之道……吾恐曳白飲墨汁者,不僅來試之諸生也。”所用仍是“飲墨”的典故。概言之,“飲墨”之于古人,多屬委婉批評,因其中略含貶義,也常見于玩笑或謙辭。

      當然也有例外。汪鐸的《病中張研齋惠人葠賦謝》,言“不盡一寸丹,徒飲一斗墨”。說的是吐血之后,以墨為藥,飲而止血。只可惜后有夾注云“古方飲墨汁可止血,殊未然也”,算是病急亂投醫(yī)。朱孟震的志怪書《河上楮談》又記“有習小茅山法者,初學至彼,必令飲墨水,然后授之其法”,授的盡是些下作的妖法,見不得光,更登不得大雅之堂。

      有個誤會,倒是非常值得一提。1909年,身居上海的吳昌碩為朝鮮人閔泳翊刻有一方閑章,也作“且飲墨瀋一升”。閔泳翊是李朝外戚,吳昌碩作此印,自有褒揚之意。可能是吳昌碩的名氣太大,以至于后世作字之人,常有以飲墨為榮者。比如,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導游鑒賞》(2008)中,就記有如下兩個故事:“唐張旭用頭發(fā)濡墨寫字,狂呼大叫,然后揮筆狂草;西安有一個書法家,一邊寫字,一邊用嘴吃墨,進入一種無我狀態(tài)。”都是些三流導游哄游客用的東西,倒也能代表市井文化的走向。這兩個故事相互印證,無非是要說明人越狂怪,越放蕩,書法就越出色。

      張旭之事,確見于《新唐書》,原作“(旭)嗜酒,每大醉,呼號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張旭政事不顯,《舊唐書》無傳,他的列傳在《新唐書》文藝類,只因李白、張旭、裴旻“三絕”并稱,才在李白之后附百余字簡傳。其實,張旭之“草字,雖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無一點畫不該規(guī)矩者”(《宣和書譜》),又怎可能是發(fā)酒瘋時用頭蹭出來的?只怪宋祁修《新唐書》時文獻不濟,采用了不少小說、筆記、野史之言,考索又不嚴,后人如若讀書不細,就容易上當。

      至于那位吃墨的“書法家”,倒是很有代表性。近年來,在社交媒體上作踐書法的播主,走的大多是這個套路。要么邊寫字邊作怪,要么邊寫字邊嘬墨汁,寫不來正楷,作出些鬼畫符,也說是“字”。只可惜他們不知道,吳昌碩的“飲墨”和范允臨的“飲墨”并不是一回事。

      唐人魯收作《懷素上人草書歌》,有“抽毫點墨縱橫收”一句。查隆慶本《文苑英華》,該句下有雙行小注“一作吃墨”。清代畫家華巖曾作《畫墨龍》,云“把筆一飲墨一斗”。嚴元照《八大山人畫松歌》有“秋毫飲墨十分渴,捥底龍鱗重疊出”句,都是這個意思。說得更明白些,在古人處,如書畫優(yōu)美,可稱筆毫“吃墨”“飲墨”,若書法濫劣,須得受罰,才是寫字之人去“飲”。

      南朝劉敬叔的《異苑》里,還有這么個故事,說的是漢末鄭玄師從馬融研習經(jīng)學,“三載無聞”,一日“過樹陰假寢,夢一老父,以刀開腹心,傾墨汁著內,曰:‘子可以學矣’”,于是“精調典籍”,以至于“詩書禮樂皆已東矣”。可見,在文學作品中,墨汁雖有知識的意象,但讀書人寧愿開心剖腹,傾倒于內,也是不愿意用嘴去吃墨的。

      至少在清末以前,很少有文人把吃墨一類的事情傳為美談。馮夢龍在《墨憨齋三笑》中曾記,“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皆嗜墨汁。蔡君謨晚年多病,不能飲茶,惟日烹把玩。吃墨、看茶,事屬好笑”。你自可以“醉時吐出胸中墨”(黃庭堅《題子瞻畫竹石》),但若反其道而行之,把墨汁喝下去,是要惹人發(fā)笑的。

      道理也簡單,古人制墨要用油煙灰,摻雜麝香、冰片等輔料捶打壓制而成,這樣的東西加水研磨成汁,寫在紙上亮澤美觀,放到嘴里的感受卻未必佳。

      1935年,啟智書局出版《圣嘆才子尺牘》。此書似是書商托偽之作,印的都是些讀者“胸憶情悰,而囧于才分”時應急用的楹聯(lián)之類。其中收有一聯(lián),名曰“吃墨看茶聽香讀畫,吞花臥月喝酒擔風”。也是在這一年,書法家吳徵以行書寫下此聯(lián)贈與后輩。馮夢龍所謂“事屬好笑”的“吃墨、看茶”之癖,終于在民國化成了文人雅趣,此聯(lián)后來還被演繹出“鄭板橋妙對斗惡霸”的故事。

      吃墨故事的流傳與變化,折射出文化轉型過程中的奇異光譜。盡管歷代都不乏習練書法之人,但書寫工具的變革,在古今之間造成了明顯的隔閡。大眾對筆墨特性的陌生,是吃墨故事在流傳過程中逐漸變形的先決條件。而當科舉制度被學堂取代,西學興起,舊學式微,使得曾經(jīng)習以為常的典故,漸漸成為生僻詞匯,以至于被人曲解。作字之人用嘴飲墨,是傳統(tǒng)文化接續(xù)過程中的明顯裂痕,卻始終有人樂此不疲。借范允臨的跋文,“罰飲墨水一斗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