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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燕食記》看似以食物為切入點,其實包含的元素還是很豐富的,不光是飲食與嶺南的文化元素,還包括戲曲,瓷藝、園林,有機地共冶一爐,同時不顯得刻意。 葛亮:日常盛宴里飽含人間冷暖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2年08月26日07:57

       

      相信任何一個熟悉葛亮和他作品的讀者,都能感受到他對于筆下人物的體恤。這種體恤,使他即便著墨曾經縱橫捭闔、構建過歷史輪廓的人物,也寫出了人之常情;即便聚焦手藝人,也能通過訪問的形式讓讀者“重回”現場。因而,葛亮的敘述是溫和的,文字是有溫度的。

      從《朱雀》到《北鳶》,他花了七年時間,從《北鳶》到《燕食記》,花了六年時間。這節奏對于一個70后實力派作家來說委實算不得快。但慢的背后是葛亮工匠般的細密扎實,卻又懂留白和意韻;他“以淡筆寫深情”(王德威語),卻暗自有一種強大的精神氣質。《燕食記》出版了,帶著葛亮式的印跡,一貫典雅的語言,品質,依然寫傳統文化的融合,只是選取了粵港美食作為故事和人物的落腳點,既打通了整個嶺南的空間壁壘,又以飲食的傳承、流變、革新輕松勾連起近代百年嶺南歷史。

      的確,葛亮的小說比較多地關注那些不斷遷徙的人群,這正是嶺粵繁盛歷史中重要的一環。《燕食記》中,葛亮以葉鳳池、榮貽生、陳五舉、露露等為代表的五代廚人的命運遭際,寫出了普通中國人心中最樸素真摯的家國情懷以及心存向往、溯流向上的風骨。在四十余萬字的《燕食記》里,葛亮是如何像匠人般專注地描摹、打磨,堅韌地跋涉于文字長河,還能保持固有的文學品相?8月初,葛亮抵京,接受中華讀書報專訪。

      中華讀書報:從《七聲》到今天的《燕食記》,都有一個講故事的“我”在旁白。這種敘事方式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葛亮:每一個作者內心中都存在著對作品的勾勒。因為題材的不同,作品的呈現也不同。我希望這些“不同”之間有呼應和親近。《七聲》里的毛果可能是作家本人的鏡像,毛果一直在成長,讀者也在成長,成長的過程互相陪伴,很溫暖。

      中華讀書報:從《朱雀》到《北鳶》用了七年,從《北鳶》到《燕食記》用了六年,你的每一部作品的醞釀與寫作都準備得比較充分?

      葛亮:這是必須的。對作者來說,這種準備會讓自己有底氣。無論是案頭工作還是田野調查,不做好充分準備下筆會很虛。雖然小說是虛構的藝術,做不到無一字無來處,就不是小說的創作形態。涉及到歷史時代,必須言之有據。人性的發揮、闡釋都依賴于時代語境才會成立,才會在那樣的瞬間迸發出光彩。這也是和讀者交流互動的前提,語境有說服力,對當下的人才有說服力。

      中華讀書報:無論《瓦貓》《北鳶》還是《燕食記》,你對每個細節都十分講究,小說中涉及的書畫、服飾、陶藝以及飲食、戲曲、刺繡等等,各種駁雜萬象的描寫貼近人物同時合乎情境。在閱讀的過程中,能感受到你還是很享受創作過程的。

      葛亮:蠻享受。印象中的小說家都是天馬行空,從寫作的角度講會自在一些。對我而言,和歷史間的勾連是享受的事情,而你呈現歷史的輪廓的前提,一定是撿拾歷史的磚瓦,案頭考據也好,田野調查也好,可以從舊的東西里發掘、感受、尋找,和當下的審美或價值觀里相近的東西。

      寫作的過程實際上是發現的過程。我發現這兩個文化傳統可以合而為一,又可以傳達給當下的讀者。我更在意寫作過程本身,這個過程很幸福。比如寫匠人,起初想象是某種意義上的“挽歌”,可能會覺得他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談日常的東西,你會發現他可能木訥、寡言,不知道怎么表達,但是談自己專業的東西,立刻神采煥發,他們有自己的小世界,專心到一定程度,他們會忽略外部。進入他們的領域之后,發現他們有充分的自足自洽,他們樂觀、達觀得多。這時我會重新審視自己的預設,外在的同情感,不是真正的共情。

      中華讀書報:很多男作家寫女性角色,反而把握得更獨特、更細膩?

      葛亮:我的想法,不光是性別,還有所處的時代的節點和境遇。女性的處境相對男性更艱難。男作家寫女性把握更敏銳、質地更鮮明,本身我是對女性更尊重的作家,對于她個人怎樣去經歷時間的節點和歷史的關愛,更容易產生共情感。《七聲》里的阿霞很純真,一直沒有選擇低頭與和解,她的生命質地是非常單純的。《燕食記》里的露露有非常圓潤和成熟的地方。辛格寫《傻瓜吉姆佩爾》就是很成熟的人物類型,寫看似單純的人如何應對復雜的世界。

      中華讀書報:準備如此充分,是否下筆已經不太有難度?《燕食記》對你來說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葛亮:把資料或者把文本準備轉化為虛構的文體,還是需要賦予相對強大的敘事邏輯。敘事過程中如何將資料進行創造性的轉化還是有難度的。首先前提是熱愛寫小說。如果是負擔,效果可能就不一樣。《燕食記》看似以食物為切入點,其實包含的元素還是很豐富的,不光是飲食,不光是嶺南的文化元素,還包括戲曲,瓷藝、園林,有機地共冶一爐,同時不顯得刻意,在文化容器里要落腳在人性式樣,進行整合,同時自然地使故事推進和流淌,這是有難度的。這個過程中,又不是克服的狀態,好像你在創造一個世界。這很有趣,一磚一瓦地把房子造起來。

      中華讀書報:寫了多少種食物有統計嗎? 每種食物都了解過制作過程? 包括食的感覺都體驗過嗎?

      葛亮:“計天下所有之食貨,東粵幾盡有之;東粵之所有食貨,天下未必盡有之也”。我沒有統計食物種類,只是自然地往前推進。在某個節點應該寫這樣的食物,就表達出來了。這些食物在某些時間點出現有隱喻的意味,有些是真實存在的菜系,都有據可查,有些也是我的創造。比方說,五舉入贅到廚師家,他以自己的經驗又創造了一些食物,比如黃魚燒麥、水晶生煎是不存在的,但在我的想象中工藝上是有依據、是可以合璧的。我更想表達的是,文化傳統之間融合的品性。看上去是菜肴或點心的創制,背后是傳統文化的特性,穩中求變不斷融合的特性。具體的菜肴,也有相應的飲食類的古籍經典,也有趨近的部分,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有底氣。想象的基實還是要求有本源的。

      中華讀書報:也許可能會開拓廚師的思維。《燕食記》里錫堃提到,用荔枝殼墊底干煎山斑魚,這個細節有來歷嗎?

      葛亮:這個是真實的,就是把荔枝殼天然的清甜味道滲入魚肉的肌理中,是食材之間非常美妙的互動和交合。這是粵菜重要的觀念。紅杏主人的《粵菜第一書:美味求真》,就提到粵菜的古樸,不用太多佐料,用食材本身的氣味、本身的特質互相融合彰顯,是所謂食材的真味。我們認為粵菜清淡,實際上是寄托食材本身的真味。粵菜里的煲湯是很講究的,湯的質味是甜,其實不是糖的甜,甜是食物真味。有味始之初,無味始之入。

      中華讀書報:寫作的狀態如何? 是否也調動了自己的感觀?

      葛亮:一方面要有代入感,一方面在小說推進的敘事過程中也要有所克制,一旦太放肆于自己的口舌之欲,文學的質地會偏離。

      中華讀書報:說到克制,你的作品里一直有這個特點,《無岸之河》《燕食記》里的情感表達的克制、筆墨描寫的克制是一以貫之的。

      葛亮:關于情感的克制,我認為“發乎情止乎禮”。文學的克制,以我的審美,留白很重要。我不喜歡講故事或表達情感的互動和交流是一眼可以看到盡頭。二十多歲寫《無岸之河》如此,四十多歲寫《燕食記》也是如此,其中榮貽生和司徒云重中年后的見面,是在榮貽生的太太去世之后,貽生送給云重一枚戒指,是明顯地表達心跡的動作。但是云重在手指上戴了一下,取下來還給榮貽生,說,我這一輩子算是戴過了。這一剎那反而比所謂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好。

      中華讀書報:語言的風格也很是葛亮式的,一直都很典雅。為什么喜歡用短句?

      葛亮:這是古典文學一直以來的一種流淌或表達方式。我小時候的文學訓練相當大的比例來自筆記小說,父親會給我看《世說》《耳新》《閱微草堂筆記》……古典文學的審美的門檻很大程度上在于精簡和淬煉。早期的閱讀經驗已經建立的審美門檻和傾向,在我二十多歲開始寫小說時就像魅影一樣出現,成了現在的風格。節奏、語感的形成,有時候很難一言以蔽之。

      中華讀書報:二十歲寫小說之前有過訓練嗎?

      葛亮:談不上有。我一直甘于做閱讀者,包括讀研、讀博的過程中,我一直希望向專業的閱讀者靠近。為什么寫小說? 我作為評論者,有時候需要將心比心,需要體會研究對象的甘苦。我覺得這種甘苦,會使你在對他的文字熟悉和共情過程中有所穿透。

      中華讀書報:《北鳶》中沙俄前公使庫達謝夫子爵的幼子一口天津話,文笙開蒙是襄城的方言。《燕食記》里也有粵語,你在寫作中如何處理方言?

      葛亮:寫粵地寫香港的風物和題材,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早在十年前,我出版過以香港作為背景的小說集。因為寫完《朱雀》后一位前輩批評家跟我說:期待你寫一個有關香港的小說。我覺得需要做某種準備,這種準備在于,怎么勾勒這個城市的氣質,寫香港和南京對我來說完全是兩回事,寫南京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但對于嶺南來說,需要更多的時間做準備。

      廣東方言作為古老的語言,和現代標準漢語相比呈現出更多特質,很精煉,同時表意能力十分豐富,又有內在的韻質。寫到《燕食記》時,我不斷在做這方面的準備,甚至比資料的準備更重要。在哪里用廣東話,哪些方言需要加注,不加注的部分閱讀過程是否有障礙,能不能體現整體的表意性、語言風格的鮮活感,確實是我作為寫作者想要的效果。方言的意義是點染、活化整個段落,塑造人物個性。增添在它的活力,人物的豐富性因為方言的加入事半而功倍,這是《燕食記》過程中重要的元素。

      中華讀書報:你的寫作的歷史感和厚重感,在70后作家中還是很值得稱道的。

      葛亮:歷史感本不是鐵板一塊的東西。我有我的表達方式,而且歷史感和長短無關。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受戒》,就是滿滿的歷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