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羅偉章:作家心里要有一束光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2年08月15日08:44

      繼《聲音史》《寂靜史》之后,羅偉章以“史”為名的第三篇小說《隱秘史》也面世了。

      今年春天,《隱秘史》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其實小說寫于《聲音史》之后、《寂靜史》之前,它的故事和《聲音史》一樣發生在大巴山深處的千河口,那里有東院、中院、西院三層院落。因一次意外,中院的桂平昌發現了隱秘洞口里的一具白骨,他漸漸認出白骨就是消失的鄰居茍軍,也想起了自己與茍軍的恩怨種種。那白骨真是茍軍嗎?是桂平昌殺了茍軍嗎?這是一個關于心理隱痛的懸疑故事,它開了一道口子,讓讀者在渾然不知的敘事圈套中滑向靈魂的深淵,拷問人性和良知。

      敘事的魔力不僅于此。熟悉《聲音史》的讀者會發現,《隱秘史》和《聲音史》這兩部小說有著非常奇妙的關聯。《隱秘史》開篇就告訴讀者,《聲音史》的主人公楊浪又出現了,只不過這次作為一個背景存在。而桂平昌和茍軍也曾在《聲音史》里留下過身影一二。事實上,在《聲音史》寫到這對鄰居時,羅偉章已經發現了一處“裂縫”,他暗暗告訴自己,等走完了《聲音史》那條路,一定要再回來面對它。他沒有食言。

      在后來的凝視中,他還發現裂縫實為深淵。“剛開始寫作《隱秘史》,我并不知道那條裂縫的性質,我跟隨主人公桂平昌,試探著逼近,然后伸長脖子,然后彎下腰,然后蹲下去,結果發現,這樣做根本就不夠,于是腰系懸繩,墜下崖壁,既驚恐又期待地去觸碰那個谷底。”但他也堅信一點:作家凝視深淵,自己卻不能成為深淵,“無論進入多么巨大的黑暗,作家的心里都要有一束光。”

      那么,在寫《隱秘史》時,他心里的那束光是什么?近日,羅偉章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專訪。這一次對談不僅從新近出版的《隱秘史》聊到他的“三史”小說,還從去年備受關注的《誰在敲門》聊到他的鄉土世界,他的文學的故鄉。

      【對話】

      對“完整”的向往,也就成為了光

      澎湃新聞:三篇以“史”冠名的小說(《聲音史》《隱秘史》《寂靜史》)都和聲音有關。不僅這三篇,你的小說經常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連對“無聲”都有細密的感受。我首先好奇一件事,在你的所有感覺中,聽覺是最靈敏的?你什么時候發現自己對聲音別有感受?

      羅偉章:是的,是這樣的。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知道了聲音對我的意義。我在別處也說過,我母親在我六歲那年去世了,別人有媽叫,而我沒有了,別人叫媽媽的聲音就對我形成最深的傷害,也引發最深的渴望。后來我發現,相隔幾匹山梁,我也能聽見別人叫媽,聲音渺茫,卻異常清晰。久而久之,另外的聲音也加入進來,比如陽光的聲音。母親去世后,我就喜歡獨自一人,上學,干活,都如此,鉆進莽莽林子,四野無風,山川肅穆,鳥鳴終止,只有陽光穿林打葉的聲音,當太陽被云層遮沒,那聲音就消失了。再比如蜜蜂飛舞的聲音,它們不在近處,是在遠處,但能聽見。《寂靜史》當中,我寫林安平聽見蜜蜂在蒼茫群山里振動翅膀,那時候的林安平,就是我。聲音里有性格,有呼喚,有訴求,有悲和喜,有表露和掩藏,有既往生活的刻痕……因為聽得見這些,所以在我這里,萬物沒有分別,微物也可成神。

      澎湃新聞:這番對聲音的講述真好。從聲音來說,新面世的《隱秘史》特別聽到了人的心聲——那些難以對他人言的聲音。這部作品源于舊作《聲音史》中的一條裂縫,也就是桂平昌與茍軍這對鄰居的沖突,并直接以桂平昌的“內心戲”推動故事的情節發展,為什么選擇了這樣一種寫法?

      羅偉章:選擇一種寫法,與題材有關。我們說內容決定形式,有它的道理。但也絕不是真理。對形式的選擇,同樣會左右內容的走向。形式內在于內容,內容又何嘗不內在于形式。就《隱秘史》而言,既然是對“裂縫”的探望,證明不顯形于外,“深入”自然就成了關鍵詞。

      前幾天就《隱秘史》做了個對談,閻連科先生站在現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視野上談論《隱秘史》:“《隱秘史》超越了我們所說的事實的真實、可能性的真實、可驗證的真實,抓住了靈魂的精神的東西,提供了‘無法驗證的真實’,這是它的了不起之處,有了這本小說,我們可以討論中國的小說了。”閻老師的贊美我當然很受用,但我更多的是從受啟發的意義上去看待,比如“無法驗證的真實”,就是一個文學的美好概念。在作家眼里,真實不是一種,而是有很多種。同時也可以幫助我回答你的問題:我之所以想這樣去寫那條“裂縫”,就是要提供一種真實,盡管它無法驗證。某些谷底,我們知道它在——或許在,卻是永遠也觸碰不到的。

      《隱秘史》

      澎湃新聞:這樣的寫法有哪些難度?

      羅偉章:用“內心戲”推動故事,難在首先得找到那個邏輯。所有內心都有邏輯,包括潛意識。無意識呢?同樣有邏輯。所以弗洛依德才提醒人們注意對方的口誤,口誤當中有言說者沒有意識到的深層邏輯,或者意識到了卻希望隱藏,是極不情愿的暴露。作家的本領,不在于放任混亂,而在于對彼此相關性的捕捉、挖掘、清理和表達。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對深淵的凝視需要強韌,那是因為,作家凝視深淵,自己卻不能成為深淵,無論進入多么巨大的黑暗,作家的心里都要有一束光。這并不容易做到。你沒有過鄉間生活的經驗,不知道鋪天蓋地的黑暗是怎樣把一束光輕輕松松吞沒掉的。如果作家本人被黑暗吞沒,出路就被堵死了。我們去讀《悲慘世界》,驚詫于它的苦難和黑暗,更驚詫于那束永不熄滅的光。像《發條橙》那類作品,不是寫得不好,但整個給人囚禁的狀態。

      澎湃新聞:那么在寫《隱秘史》時,你心里的那束光是什么?

      羅偉章:那束光很難被定義。我用個例子來說明。十年前,我去重慶三峽庫區的云陽縣,一個廣場上擺放著許多石頭,這些石頭是從長江里打撈上來的,三峽建成,水漲數十米、上百米,那些本來凸出于水面的石頭將被淹沒,再也看不見,于是打撈上來;當然不是見石頭就打撈,而是因為這些石頭上有古人刻下的符號。古到什么時候?古到文字誕生之前。我在那些石頭前站了很長時間,想象著數千年前的那個或那群祖先,會以什么樣的姿勢和心情,不辭辛勞地在烈日炎炎或凜冽寒風中留下了這些符號。那一刻,我心里就有光。是因為祖先心里有光,他們心里的光穿越時間的迷霧,照到了今天,照到了我心里。我們的渴望和夢想,我們對另一種生活和另一個世界的想象,都可能成為光。特別是《隱秘史》這種小說,主人公被夢魘和心魔糾纏,一路破碎下去,但內心是多么向往完整。對“完整”的向往,也就成為了光。這不僅是人情之常,還是文學的倫理。

      寬博不等于原諒,而是呈現更隱秘的邏輯

      澎湃新聞:《隱秘史》并非你第一次寫兇殺,《萬物生長》同樣講述了一個村民殺死另一個村民后的心理變化。你的小說一直關注人物的心理。這些年,你對人物心理的揣摩與書寫有了哪些新的體會?

      羅偉章:要說新體會,倒也很難講。如果說有,也來源于對人性復雜性的更深認識。有時候,我真是對人性感到失望,從古至今,從中到外,人性幾乎沒有什么改良,它就像一塊花崗石,千千萬萬年就那樣。我們所有的變化,似乎都是借助于物質,借助于科技,但把物質和科技掩蓋下的行為攤開,又與那個人性的核相遇:沒有任何兩樣!如果安娜的年代有手機,她在臥軌自殺前給伏倫斯基打個電話,發泄一通,情緒得到暫時的釋放,是不是就不會死?我讀《安娜·卡列尼娜》時,在旁邊有過這樣的批注。但從根本上講,這有意義嗎?人們的精神困境依然在,內在的局限性依然在。我們在談論愛的時候,往往認為愛是由對象構成,而不是由愛的能力構成,弗洛姆的這種揭示,在安娜的時代適用,當下照樣適用。所以我經常說,人的自我建設,不是對人性的放縱,而是對人性的克服。鑒于這種認識,我在揭示人物心理時,會比以前多一些寬博。寬博不等于原諒,而是呈現更多也更隱秘的邏輯。

      澎湃新聞:確實,《隱秘史》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也可以說是一部有關“良心”,有關“救贖”的故事。在“罪與罰”這方面,中國與西方也很不一樣,你怎么看待中國人的罪感與救贖?

      羅偉章:你前面提到的《萬物生長》,發表的前夕我去北京開會,當時李敬澤先生任《人民文學》主編,也在同一個會上,午休的時候,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間,討論了這個小說,討論的話題,與你的問題有一定聯系。

      犯罪與救贖,都代表了對某種準則的認同,如果不認同,或者準則有了改變,兩者就都談不上。這當中就牽涉到一件事:是否有一個更高尺度?你提到“良心”,那就是一種尺度,它不是基于被人“看見”,而是基于自己內心的審判。在我們的日常中,罵人很厲害的一句話是:“這人不講良心。”可是好像誰也說不清良心是什么,是天生的善良?還是對是非、善惡的判斷?若是前者,很難指望得上,若是后者,又彈性十足。這就可能還需要另一種尺度。這種尺度我們也是有的,比如“舉頭三尺有神靈”——有個神靈在。遺憾的是,這個神靈并不穩定,常常被“需要”左右。不穩定就等于不存在。因此我們的救贖有天生的難度。

      在另一種文化環境里,同樣有難度。韓國有個電影叫《密陽》:一個名叫申愛的女子,兒子被綁架且被殺害,兇手進了監獄,她自己皈依基督,期待以信仰的力量戰勝悲傷和痛苦。震撼我的一個鏡頭是,她去監獄見兇手,兇手竟然非常平靜,因為他已經向上帝懺悔過了,上帝原諒他了,他的罪惡感因此解除了。申愛由不解到憤怒。很多人批評申愛,說她混淆了世俗法則和信仰法則,她依然希望把寬恕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上。但我不這樣看。表面上,他們的神靈非常穩定,可也呈現出穩定的霸權。霸權式的了結,算不上救贖。

      或許,“致良知”真的是個好東西。

      澎湃新聞:《隱秘史》最后的兩則附錄在虛實之間增加了許多意味。為什么用上了這兩則附錄?

      羅偉章:這個得感謝黃德海。先是沒有附錄的,德海見了小說,說你這個作為長篇,太短了,寫長點吧。在內文里去加長,我覺得沒有意思,因此懶懶的。可是有一天,我發現這個小說根本就沒完成,是一層非常重要的意義沒有完成,就是你提到的救贖,也是我說的那束光。這種文學的古老信念,提振了我的激情。于是有了兩個附錄。附錄一與正文的互文關系,你一定注意到了,附錄二雖然短,對小說卻是一種照耀。托爾斯泰曾說:一部杰出的長篇,當有兩束光,第一束光出現在第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前半部;第二束光出現在最后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后半部。我當然不能說《隱秘史》是杰出的長篇,但確實是被照耀的。

      澎湃新聞:這兩則附錄是否也承載了你關于虛構與現實關系的一些思考?

      羅偉章:附錄與正文,打破了現實與虛構的壁壘,可你又很難說清哪一種是虛構,哪一種是現實。單純從敘述人稱和語調上看,正文和附錄一是虛構,附錄二是現實,可那個名叫冉冬的作家,分明是從虛構里走出來的,他就像掛起來的一幅畫,某一天有了呼吸,走下墻來。他仿佛成了對虛構的解構,其實不是,他是虛構中的虛構。但虛構的目的,又是為了逼近更深的現實。在藝術領域,沒有深度的現實,不能抵達真實。歸根結底,虛構是現實隱秘的部分。對寫作者來說,技術性的設計固然重要,但主旨是對真實的索取,是對文學價值的追求。

      孤獨的他們與我們,都有深淺不一的痛

      澎湃新聞:批評家程德培有一個評價:“羅偉章的小說,與其說關注的是聲音,還不如說關注那日漸逝去的聲音,接近沉默的聲音。”這句評價在我看來很動人,因為我覺得你的小說有一種“復活”的努力,想要打撈那些已經消失或者近乎消失的東西,包括人、物、風土、故鄉、情感等等。比如《聲音史》中楊浪向兩個光棍兄弟模仿各自女人聲音那里是整部小說的“高光”時刻。對你而言,寫小說是否意味著一個“復活”的過程?

      羅偉章:未知未來,已知已矣,但文學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時間,像《隱秘史》里的那具白骨,由白骨變成尸體,由尸體變成活人。這確實是個“復活”的過程。復活不是戀舊,也不是唱挽歌,而是對生命的憐惜。一度時期,所有生命都令我悲傷,哪怕這個生命正生機勃勃。因此德培先生是點到了我的心坎上。

      當一個聲音日漸逝去、接近沉默,里面就蘊含著兩種信息,生命信息和死亡信息,就有了張力十足的邊界感。但悲傷地去看待世界,畢竟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好,我很可能意識到了這當中的不好和無力,便下意識地做出調整,比如不能讓母親復活,便在作品里先讓母親不存在,對此我自己完全就沒發現,是有回陳思和先生評論我的小說,說我好幾個小說的主人公,母親都是缺失的。《隱秘史》里的附錄一,冉冬的母親雖然活著,但拋棄了他,拋棄了那個家,去了不明方向的遠方,這是比死亡更加銳利的缺失。

      澎湃新聞:確實如此。就我自己的閱讀感受而言,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說讀下來都很傷感。里面的主要人物大致分成兩種,一種因天賦異稟而成為現代社會的邊緣人,比如楊浪和林安平;一種普普通通,要么生活在荒僻的鄉村,比如桂平昌,要么在城鎮生活但身處主流之外,比如在縣文化館工作的“我”。邊緣、少數、主流之外……這些人物確實都接近沉默,也非常孤獨。對于這些人物,你會有一種“他們就是我們”的感覺嗎?

      羅偉章:江蘇鳳凰文藝社準備把“三史”出成一本書,我對這本書的命名,就叫《孤獨三部曲》,當然只是暫名。這說明你的閱讀感受與小說氣息高度契合。你前面提到楊浪向兩個光棍兄弟模仿各自女人聲音的那段,是刻骨銘心的孤獨,孤獨當中的溫暖。可是孤獨那種東西,越溫暖越孤獨。寫到那一段時我真是進入了忘我。我寫作不喜歡熬夜,但那天凌晨兩點過還毫無睡意。其間聽見樓下餓貓叫,就拿著糧食下去找它,卻沒找到,把糧食放在一個地方,上樓接著寫。天亮過后,兒子起床,我對他說,我寫出了一段絕唱。兒子瞥我一眼,沒回話,然后他媽媽起床,我聽見他對他媽媽說:老爸瘋了。他的意思是我怎么會突然那樣吹牛。

      忘我不是超然,而是融入。是的,他們就是我們。各人的外在處境可能不同,內在的歌哭悲歡,卻有著同等性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與人有了相互理解和關切的可能。

      澎湃新聞:作為小說家,你會感到孤獨嗎?

      羅偉章:會的。許多時候,那種情緒說不出來由,就會驟然泛起。但孤獨是消耗型而不是生長型,它讓人與世界割裂并且喪失信任,這里的“世界”,也包括自己在內。所以我多次發現,當我深陷孤獨時,根本就寫不出一個字。只有與外部世界達成和解,有了內在的循環和交流,思路和文字才有水汁。“和解”完全是心理上的,哪怕身處荒野,百里無人煙,也可以感覺到彼此的親近。寫作真像是一場孵化,需要溫度,且要適度,溫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這取決于自己。《聲音史》《隱秘史》里的楊浪,《寂靜史》里的林安平,盡管他們孤獨得割人,但都懂得至少在某些時刻,毫不設防地把自己交出去。我覺得自己應該向他們學習。

      澎湃新聞:楊浪、林安平都是塑造得很好的小說人物。什么樣的人物格外能喚起你的寫作沖動?

      羅偉章:應該就是你說的邊緣人吧。我相信極少有人天生就想做邊緣人,是超越他們能力的不可抗因素,讓他們成了邊緣人;或者在某個人生的關口,他們沒走那條路走了這條路。這當中就有了潮濕和陰影,就會滋生各種生命。這些生命很難見到陽光,許多時候,還拒絕陽光。所以就有了隱秘,有了裂縫。

      在我住的小區旁邊,有條河,我上下班途中,經常見一個流浪女,二十多歲年紀,穿得很干凈,身邊大包小包的東西,在河畔廊道的凳子上一坐,就可能半天甚至整天,且從不看人,只看手機,面帶微笑。她是怎么回事?還有一種人,表面上不是邊緣人,其實也是。我多次在大街上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騎著個電動摩托,一路吹口哨,吹得確實好;我住在城西,有回我去城東辦事,竟看見他穿過窄小的巷道,吹著口哨遠去。也就是說,他是滿成都吹口哨。還有人,比如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在公園里跳舞,那腰肢,那身手,分明是有童子功的,但她只能把公園當成舞臺了。諸如此類的,都令我好奇。當然不止于好奇,還有深淺不一的痛。痛到深處,說不定我就會寫成一篇小說了。

      寫不盡的三層院落,永恒的文學的故鄉

      澎湃新聞:《誰在敲門》是去年很受文學界關注的一部長篇,在書出來之前好像并沒有先發給某一文學刊物。我有一個比較好玩的發現,《誰在敲門》里的父親許成祥也在《聲音史》里出現過,只是一筆帶過,能不能說燕兒坡也有千河口的影子?

      羅偉章:當然能的。我說過,名字只是外在符號。你讀得那么細,作為作者,真是心里暖和。其實《誰在敲門》在刊物發過一點,是寫到將近半數,摘出四萬多字給了《人民文學》的徐則臣,取名《倒影》。那四萬多字剛好略作處理就能獨立成篇。則臣對這個小說很贊賞。后來碰到主編施戰軍,戰軍說你那個小說我正要看,他們都在說寫得好。這也算是投石問路。小說寫完,直接就交給出版社了。社長羅財勇讀了,特意打來電話,說:除了內容豐厚,我還特別欣賞你的語言,你的語言不是寫出來的,是自己長出來的。這讓我從整體上放了心。

      澎湃新聞:我記得我看《誰在敲門》時,開篇就有好些個地方很打動我了。有一句印象最深,是說父親年紀大了,往后的人生就像是熟透的果子離了枝條,不用懂得牛頓定律就知道它的去處:“對我父親來說,過的每個生日,都是一股刮向那枚果子的秋風。”感覺傳神又傳情。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語言感覺來自哪里?

      羅偉章:語言在情感和思想之后,情感有了,思想有了,語言自然就有了。但訓練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語言的天才才會出手不凡,比如魯迅,我就總是疑惑他的語言感覺是從哪里來的,起手就那么精純、厚實。我念大學的時候,讀到一篇寫托爾斯泰的文章,說他到八十歲還在像小學生一樣練習造句,這為我這種不是語言天才的人,給予了不小的啟發和鼓舞。

      澎湃新聞:你的家鄉在大山里,村子里也有三層院落。能感覺到你的大部分小說都有家鄉的影子。對于家鄉,你會有“寫不盡”的感覺嗎?那三層院落可以理解為你“文學的故鄉”嗎?

      羅偉章:小說的地理設置很重要,這個地理應該是寫作者特別熟悉特別親近的,哪里有條溝,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會發出什么氣味,根本不用去想,自己就撲過來。這樣寫小說,就會讓小說賦予生活的質感。所以那有著三層院落的家鄉,完全可以寫不盡,是因為不斷有新的想法、新的人物進去。那里就像個舞臺,上演著不同的戲。我衷心感謝我的家鄉,她確實是我文學的故鄉:不僅是我文學的源頭,還允許我不斷帶些新人進去,盡管這些新人只寫在我的書里。

      澎湃新聞:你的敘事語調讓我感覺你對鄉土是保持一定距離的,這個感覺對嗎?你書寫它的厚重與美好,卻也從不避諱它的野蠻與勢利,有眷戀但不是一味地頌揚,有懷疑但不是簡單地批判。此外你筆下也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比如茍軍是惡霸,但他善待小孩,桂平昌老實,但也有過壞心思。你對鄉土以及那里的人,懷有一種怎樣復雜的感覺?

      羅偉章:你的感覺非常對。這里牽涉到兩個概念:鄉土小說和農村題材小說。魯迅先生首先提出鄉土文學的概念,說鄉土文學是一種“僑寓文學”,也就是寫作者生于鄉村,卻已離開了鄉村,是對鄉村的回望。這本身就會有距離感。空間距離、心理距離,都有。農村題材小說卻消弭了這種距離。我在寫作的時候,又特意強化了與書寫對象的空間感,是為了審視。沒有審視的文學,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所謂的寬容,同樣從審視中產生。對鄉土和鄉土里的人,在我這里首先是觸動我深沉情感的元素,然后是我審視的對象。情感是在寫作之前,一旦開始寫作,我就不愿意讓情感太干擾我,所以你說有眷戀但不是一味地頌揚,有懷疑但不是簡單地批判,因為他們是人,跟所有人一樣,有光芒也有局限。

      澎湃新聞:你會和你的兒子聊起家鄉嗎?他是否有一些反應和說法觸動過你?

      羅偉章:會的。他先是聽我聊起家鄉,然后才真正見到家鄉,我嘴里的家鄉和他眼里的家鄉,一定有著巨大反差。但他小時候還是很喜歡,見到牛要去騎,見到豬大呼豬八戒,總之一切都很新鮮。他也分不清家鄉的那些秩序,我老家叫羅家坡,全村除了一戶姓李,其余都姓羅,而姓李的那家跟羅家有姻親,因此彼此有著嚴格的輩分,但兒子分不清,見了白頭發就叫爺爺,可按照輩分,很可能別人該把他叫爺爺。長大過后,他愛攝影,回去最主要的事,就是背著相機到處拍,古老的火塘、廢棄的石碾、垮掉的房屋、滄桑的老人……都被他記錄。他只認那個相機里的家鄉了,真正的家鄉對他的意義,恐怕只是填寫“籍貫”時需要的一個地名而已,而且還只是縣名,村莊的名字并不需要。現在我偶爾還會向他聊起家鄉,他通常是一言不發,只低了頭聽,也不知這哥們兒聽出了啥,心里又想些啥

      【后記】

      就故事背景來說,羅偉章“三史”小說里《隱秘史》和《聲音史》的關系更加緊密,讀完其中一部,完全可以用一種“看續集”的心情期盼著另一部。他還善于在細節與人物關系中塑造人物,總是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人物,一個事情牽扯出另一個事情,像擺龍門陣似的,細密的針腳在不同的文本之間亦織起了一幅靈動的畫卷。

      在我的感覺里,如果說《聲音史》是更正面地去寫現代化進程中日漸孤寂的鄉村,《隱秘史》就好像找到了另一扇門,這扇門在更陰暗的角落,我們推開它,看到的是鄉村變化下更細膩、幽微的人心世界。羅偉章也坦言兩部作品之間有著深度關聯,他感覺好像把《隱秘史》寫完,才算真正完成了《聲音史》。反過來說,《聲音史》也是《隱秘史》的院落,是可以讓客人盡情觀賞的部分,是進入“隱秘”的前奏。

      他把《聲音史》視作對完整的書寫,把《隱秘史》視作對破碎的探視,然而探視破碎的背后依然是對完整的渴望。他對《隱秘史》主人公桂平昌有這樣一句闡釋:“他被夢魘和心魔糾纏,一路破碎下去,但內心是多么向往完整。對‘完整’的向往,也就成為了光。”桂平昌對“完整”的向往源于他的善念,他的良知,他的救贖。

      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桂平昌還是楊浪,又或是林安平與其他主人公,再或是你和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自己的內心,都渴望內心的完整,以及完整帶來的安寧。我由此猜想“完整的內心”是羅偉章在虛構世界里的一束光,也是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