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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偉章長篇小說《隱秘史》:隱秘是如何喚起真相的
      來源:文藝報 | 張德強  2022年06月17日09:33
      關鍵詞:《隱秘史》

      在小說《隱秘史》中,主角桂平昌59歲時遭遇了件大事,險些把他的人給毀了,他在老君山某個角落的山洞里發現一具尸骨。他猜那尸骨是鄰居茍軍的。本來,若是報警便和他沒關系了,他偏偏前怕狼后怕虎,嫌到鎮上報警麻煩,又怕惹上嫌疑招來官司,畢竟左鄰右舍里,只有他和茍軍矛盾最深。于是,回家后,他瞞著妻子陳國秀去將藏尸骨的洞窟掩蓋好。現在,這事兒算是真和他撇不開關系了。難道這就不是更大的麻煩?桂平昌手腳冰涼、胡言亂語,妻子先是想找端公或巫婆,末了還是跑遠道去找大夫開藥了。桂平昌虛弱了好一段時間,身子漸漸將息得好起來,能下地干點活兒了。陳國秀去鎮上給大夫送了謝禮,順便又給丈夫開了點藥,想治治他的消瘦羸弱。其實,最初開的藥桂平昌就沒吃,后來開的藥,他也背著妻子扔到火堆里,那藥在火光中一閃,不知是藥被火引著還是包藥的紙在燒。一開始,妻子也想過請端公治病,她心里隱約覺得是茍軍的鬼魂作祟。

      茍軍是個惡人也是個混人,是從小到大一直纏著欺負桂平昌的惡鄰,他把自己的倒霉不幸(沒得娃娃、妻子跑了)都算到桂平昌一家頭上。桂平昌兩口子這輩子沒少挨他的打。對于村人來說,茍軍也是不好惹的角色,他蠻不講理地占住去田地的必經之路,要下地的人就得繞路:“一條路走上三代,就成了骨骼的一部分……而現在,紋理也好,方向也好,都得修正了?!逼堒娍刹还苣莻€。大概十年前,傳說此人去了塞拉利昂打工,從此他徹底銷聲匿跡。即使如此,村里的人還怕他,桂平昌夫婦仍忌憚他。他的門好好鎖著,他的房子雖已破敗但仍佇立著。小說只說到這里,你可以把它看成鄉土文學或懸疑小說或心理小說,但無疑,這是一部可讀性很強的作品。

      以上所述,只是小說156頁之前的情節——什么壞事都要賴茍軍這個混賬惡人,所以他死了也是該死;死了還不放過活人,叫人覺得這家伙死得尤其活該。但這是小說明面上的故事,一個故事打算開始,總是因為現實的鏈條里缺少了哪根,或是多出哪根——消失快十年的茍軍,以及被懷疑是他的尸骨,便是那根本來消失后來又出現的鏈條。一切隱秘,從桂平昌到陳國秀,他們個人生活的秘密,都借此逐漸浮現出來。小說里講:“世間之所以有秘密,就是等著人去揭示的”,較真起來,隱秘與秘密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秘密仿佛是老君山到底有多少個山洞,誰也不知道;隱秘則如桂平昌發現尸骨的地方,是明明有人知道卻又被故意掩蓋起來。

      人這輩子會有意無意隱藏多少秘密?這些秘密要是全說出來,真可以寫無數部“隱秘史”了。《隱秘史》與作者羅偉章的另一部作品《聲音史》相關聯,《聲音史》里的楊浪,在《隱秘史》中也幾近無聲地出現,只和桂平昌說了一句話,還惹得后者疑神疑鬼了一陣。作者在扉頁上寫到:“這個故事打開另一扇門。這扇門里的聲音,楊浪聽不見。很可能,世上沒有人能夠聽見?!边@便是“隱秘”一詞的人類學含義了。

      切不要以為,故事發生在偏僻之地大巴山中的一個千河口村,就理所當然地認定它是一般的鄉土文學。不錯,小說寫到了中國到處可見的村莊的消失。年輕人全跑去大城市打工了,大概畢生都不會真的回來,村里人也漸次搬到普光鎮上。小說快到結尾時,桂平昌親切地摟著白骨,為后者數著村里剩下的幾個人,數來數去只有七個,連一桌酒席都湊不足。陳國秀打算抬著丈夫到山外就醫時,也是湊不足夠強壯的人手,連最年輕的楊浪也上五十了。村莊在凋敝,村人在老去,但留下的人并不顯得多么驚惶,他們對土地有依戀,他們與田土血脈相連。就像桂平昌和白骨說的:“家鄉是離開家鄉的人說的,勞動是不勞動的人說的。我們把勞動說成做活路,不卑賤,也不高尚,那無非就是我們的日子?!彼?,小說里沒有強烈的文明對比,作家也不意在呈現城鄉差異的景觀,或感慨、探究鄉村落后和凋敝的原因。羅偉章并不是以五四以來的進步主義的視角看鄉村的,在他那里,鄉村就是鄉村,它平靜地生,自然也平靜地死。小說提到幾十年前川軍劉存厚部在此血戰,提到幾千年前巴人在附近建國定都,提到那曾經繁盛的古文明。城里人孫老師看到人們把老君山的蛇捉盡了,人在生死,文明在輪回,時間長河里頭,一切都沉浮著緩緩流過。當然也包括個人的隱秘。

      桂平昌和陳國秀夫婦是少有的小說人物,他們在自己的生命中按部就班地結合、生娃,與鄰居摩擦,與周圍僅剩的村民維持著親密又緊張的關系。他們甚至忘記了自己生命中的重要事件,比如不再有魚水之好,多虧被認為屬于茍軍的尸骨出現,他們開始思考。這思考并不指向任何改變,僅僅是靜靜地回想并回憶起一切。比如對陳國秀而言,那茍軍雖然消失了許多年,他留下的創口還在,“人的一生,就是縫縫補補的一生。茍軍離開的十多年里,她已經縫好了數不清的裂口和破洞,但再怎么縫,也縫不成以前的自己了?!痹谒砩?,可以明晰地看出一個清爽單純的女孩怎么變成疲憊世故的婦人,又變成沉默暴躁的老婦。年輕時她信道理并且善于講道理,爺爺卻告訴她:“理是直的,路是彎的,道理總是離日子遠。”她那時候不信,后來懂了。比如她看不起私奔而來的陶玉,后來又忍不住羨慕人家。羨慕陶玉的男人吳興貴會給她唱歌,比自己的丈夫更“浪漫”嗎?小說快到尾聲時,陶玉聽了20多年的歌兒,終于也厭倦了。桂平昌把所謂茍軍的尸骨隱藏好——“那件‘大事’只在表面上完成了。就像取土填一個大坑,卻又造出另一個大坑,這另一個大坑帶著新鮮的傷痕,觸目驚心?!庇谑撬 偘d,漸漸也憶起從前,憶起自己怎么正派卻受盡茍軍欺負,憶起自己并非完全沒有暗傷茍軍的緣故,乃至憶起茍軍的好處,最后憶起事情有些驚心動魄的真面目,這些都有待讀者打開書本去探索。小說前面的敘述因此變得不可靠,整個真實世界都動搖了。桂平昌非得回到那個隱藏的山洞,與尸骨完成一次訴說,訴說自己親見的生與死、浩蕩與平靜,訴說自己對生命的理解。桂平昌的反思力讓他不像個刻板印象里的農民,尤其他還是個59歲的老農。桂平昌終于和尸骨傾訴完了心事,回到家,為鎮上回來的妻子做好飯,妻子疲憊又絮叨地講起鎮上看到的、聽到的,其中一件隨口說到的事情是,茍軍回來了。

      小說里出場的人物,最年少的也過了天命之年,大多都是花甲老人了,這是個行將老去的世界。羅偉章用陌生、家常又可信的方言寫出這個世界,好像在講那可以預料到自己歸期的張嬢嬢。桂平昌和鬼魂最后說到那收集聲音讓“村子在他聲音里活著”的楊浪,“但他終歸是要死的……他死了,千河口就不存在了。”最終沒有人打理的村落,東院、西院和老二房,都會敗落蕭條下去,用城里文化人孫老師的眼睛看:“蕭條是世間最大的臟”,可何嘗不是最大的干凈,萬物清零重新開始的干凈。這《百年孤獨》式的文明周而復始的景觀,竟也在中國小說里出現了,到底是件叫人驚喜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