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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朱秀海談枕邊書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朱秀海  宋莊  2022年07月11日07:57
      關鍵詞:閱讀 朱秀海 軍旅

      中華讀書報:1972年入伍后,您兩次參戰。在部隊里的閱讀是怎樣的情況?哪些書對您產生了較大影響?

      朱秀海:部隊的閱讀條件比農村要好很多。首先要閱讀大量政治書籍,譬如馬列的五本書,其中有一本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對我的影響格外深。這是我第一次接觸西方哲人的著作。其次是在那時部隊內部也能讀到像《你到底要什么》《落角》這樣的蘇聯文學作品,國外軍事人物的傳記。這一部分閱讀給人的印象也很深。

      兩次參戰時期,尤其是在1979年第一次參戰,我在戰場上讀完了第一部真正的西方經典文學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我有一篇文章專門寫這一次的閱讀,當時剛調到軍區創作組,我們組長給我開列的二十多本西方經典名著一本還沒看,在很糾結的狀態下帶上了這本書,沒想到在戰場上還是把它看完了,而且看進去了。這不但是另一個文學世界,這樣的作品里能讓你觸及到西方人的心靈世界,更重要的是,這樣的作品和中國的文學經典一樣,會在你心里定義有關文學的一些最基本的認知,譬如最好的文學作品是什么樣的等等。對于一個未來以寫作為生的人來說,這極為重要。

      朱秀海(右)

      我一生基本上都在部隊專業創作單位供職,閱讀是一生的事情?;仡^想一想,對我具有重大影響的書有很多,但最有影響的當是那些對人類有深刻關懷且藝術形象塑造得極為成功的作品。

      中華讀書報:后來去武漢大學讀書,在大學這樣的氛圍里,閱讀又有不同了吧?

      朱秀海:1985年秋天,我31歲,到武大插班讀中國的第一個作家班。和我過去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大學在我看來更像是一個更大的圖書館。這是我一生真正的大面積閱讀的開始。我讀的是中文系,但同時也大范圍地接觸了中西方哲學、法律、歷史、藝術的課程。那時校園里有各種各樣異樣活躍的講座。經濟的,地理的,商業的,科學的。湖南技術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推動叢書”,我從那時候就開始購買和閱讀,一直堅持到今天。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西方哲學譯叢”也是如此。還有教中國哲學史的老師講八卦、測字,我也有興趣。

      閱讀逸出文學的范圍是很愉快的,這種隨心所欲的亂讀會不知不覺打破各種知識的邊界,讓內心得到解放。如果各種不同的知識還能開闊你的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那就更好了。

      中華讀書報:2013年,您出版了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舊體詩感興趣的?

      朱秀海:我對舊體詩的愛好幾乎是在少年時期無書讀去讀那套《中華活頁文選》輯成的大書時就開始了。詩者思也,夫子講興觀群怨,但寫舊體詩長期對我來說只是自己對自己說話,或者試著和古人對話,把它當作安放心靈的去處,沒想過發表或者結集出版,因為知道下工夫不夠,很多清規戒律不是很懂,另外腦子里老以為李白杜甫的詩才是詩。但有一年我在山西祁縣讀到兩位當地清代鄉賢的詩集,發現他們的詩作以及寫詩的心境和我差不多,又機緣巧合,于是就用了點工夫修改校對,出版了第一本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大家都很驚奇,給予鼓勵,其實謬誤甚多,但也有好處,鼓舞我繼續寫,并且拿出一大部分精力去熟悉這一體裁領域所有的清規戒律,等到出版第二本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續編》時就好多了。

      中華讀書報:您的閱讀堪稱海量,讀得多、讀得透,能否試舉一例談談您的讀書方法?

      朱秀海:和我有幸拜識的一些文學前輩相比,我的閱讀稱不上海量。它大致包括三部分,一是文學方面的閱讀;二是工作需要必須讀。譬如前些年寫商人的戲,你就必須研究歷史和經濟史,甚至要研究中國古代的交通。這樣的書讀多了也愉快,有時也如同讀爽文。第三部分就是純粹的亂讀。我稱之為“閱讀+”,和工作、和文學都無干。這種閱讀又分為兩類,一類是不艱苦且好玩,一類非常艱苦但快樂。前者比方說測字,好玩,不艱苦,完全是休息;后者如我多年堅持讀新物理學和西方經典哲學方面的書,很艱苦,有些讀幾遍才能略知皮毛,讀了又不能夠像真正的科學家哲學家理解得那么深,但有一種快樂也是他們沒有的。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我讀了好多年仍沒有讀完,不知是不是翻譯得太晦澀,但一句“在世就已沉淪”就能讓你天眼大開,引出無限的思想。還有平行宇宙,照新物理學的理論胡思亂想,人和人是不是平行宇宙?如果是,人這種平行宇宙之間真能溝通嗎?每個宇宙之間是不是也有一張膜?如果溝通,那么所需要的黑洞或者蟲洞在哪里?萬一能找到它,世間的爭執甚至世界大戰是不是就可以不打了?今天的物理學將宇宙分為四重,所有這些宇宙之間有沒有蟲洞相連?還有我們自己,居然能發現非物質的數學宇宙,并用它們來改變物質宇宙,我們人類是不是它們之間的蟲洞?這樣想下去,會不會突然覺得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充滿了神秘性?

      閱讀的方法我沒有太想過。第一你要喜歡讀;第二你要工作就必須閱讀;第三最好能夠“閱讀+”。想一想每一本書都是一個平行宇宙,我們的眼睛和大腦就是和它溝通的蟲洞;讀完了最好還能想一想,讀到了什么,懂了多少,有什么樂趣。這里面最不要有的就是功利性。一旦有了功利性,快樂和收獲就要打折扣了。

      閱讀如同翻越群山。一生的閱讀就如同一生都在不斷翻越群山,不停地看到更為廣闊的天地。你知道你根本無法閱遍群山,但沒關系,你已經知道自己走得很遠了,看到了非常廣闊的風景,你已經很幸福了。

      中華讀書報:作為軍旅作家,您認為軍旅題材文學中哪些堪稱經典?有沒有視之為偶像的作家作品?

      朱秀海:中外經典文學作品里都存在著大量堪稱頂級的軍事文學作品。就中國古典文學論,從《詩經》《楚辭》《左傳》《戰國策》《史記》和《資治通鑒》,后面幾部書可不只是史學名著,里面有大量的可以獨立成書的戰爭文學篇章。譬如《曹劌論戰》《廉頗藺相如列傳》,描述楚漢之爭的大量篇章,描述漢匈之戰的篇章,關于長平之戰、官渡之戰、赤壁之戰、淝水之戰的篇章,都是最好的軍事文學作品。能夠名列中華民族七十二名將的人物,他們的傳記都是優秀的軍事文學作品。鴉片戰爭后中國經歷了苦難的年代,一代代中華優秀兒女為了救國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我們的前輩作家在極為艱難的時刻也寫出了眾多優秀軍事文學作品,給了中華民族以巨大的鼓舞。當代優秀作家也有許多優秀的軍事文學作品。

      就世界文學而言,《伊里亞特》《奧德賽》《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青年近衛軍》《喪鐘為誰而鳴》《二十二條軍規》《五號屠場》《西線無戰事》《鐵皮鼓》,都是好的軍事文學作品。

      我個人推薦美國作家諾曼·梅勒的《裸者與死者》,認為這是一部足以讓從沒有參加過戰爭的讀者近距離地直觀戰爭、戰場、戰壕和軍人心理的優秀戰爭文學作品。至于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反英雄的作品,我不這么認為,我也置身過戰場,認為稱它為一部罕見的戰場小說可能更為恰當。

      軍事文學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學中的黃鐘大呂,因為它既是在講一個人的遭遇,也是在講一個民族、國家甚至是全人類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我偏執地認為丁玲的一篇《一顆沒出膛的子彈》,頂得上同時代某位比她名氣更大的女作家所有作品的價值。

      中華讀書報:您有哪些枕邊書?

      朱秀海:每個作家的枕邊最不會缺少的就是書。而且枕邊書是會經常變化的,變化代表著你閱讀的范圍、數量和速度。

      有一個時期,我的枕邊書全是中國經典文庫中的那些傳世之作,從《詩經》到先秦諸子,《史記》《資治通鑒》。我曾經用等待調動的半年時間集中精力通讀了《資治通鑒》,結論是一個人不至少把《資治通鑒》讀一遍,你真敢認為自己是個中國知識分子嗎?

      當然也有偏愛。雖然我生在老子的故鄉,但我偏愛莊子,要是枕邊只準留下一本書,那一定是《莊子》。在那么遠的年代,莊子就說出了我們今天能夠說出的一切語言,包括大與小,高與低,有限與無限,順境與逆境,有用與無用,乃至于生和死。所有能夠思辨的東西,莊子似乎都說出來了。而且他還是用那種最頂級的漂亮華麗的語言說出來的,心如涌泉,意如飄風。除了哲學方面的創造性思維,我認為他還是古往今來中國最偉大的散文家和文學大家,沒有之一。別的文章大家在某些方面可以與之比肩,但他是全才,就生存的通透與豁達論,中國文學史上沒有任何人能和他相提并論。不讀《莊子》我們當然也可以活著,但是不讀《莊子》,不能一會兒蝴蝶一會兒莊周地活,人活著有嘛意思?

      我的枕邊書中常有一些不急著去讀卻一定會讀的書,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比方說佛典。比如《易》。還有一本《紅樓夢》,你把它放在枕邊,不時會拿過來讀一遍,貌似一次次墮入紅塵,其實是一次次地出塵入佛。

      中華讀書報:您最理想的閱讀體驗是怎樣的?

      朱秀海:胡亂讀一本書,本沒有期望什么,突然發覺開了天眼。

      一次是讀《猜想與反駁》,作者是這么講的,我們認定的一切公理都只是猜想,因為你不可能到火星上去實證它。而既然都是猜想,就存在著反駁的合理性。這樣一種思想,可以讓你在一念之間發現過去聳立在面前的所有高山都變成了平地。世界會因為一次閱讀變得平坦,你大膽地朝前走就是了。

      有一年我在寫《客家人》,休息時胡亂讀一本天文學的書,里面講到太陽黑子對人類生活的影響。作者很多余地說,太陽黑子的每一次活動,都會讓地球進入小冰川期,導致北半球大面積草原干旱,游牧民族牲畜死亡。在中國,北方游牧民族為了生存就必須越過長城南下,向南方擠壓農耕民族。我的天哪,客家人歷史上一次次向南方遷徙,居然是因為太陽黑子的一次次周期性活動,是不是足以摧毀你已經形成的所有的世界觀?

      中華讀書報:您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反復重讀的書有哪些?

      朱秀海:有些書會重讀,一是喜歡的書,二是沒有讀懂的書。前者如《莊子》,后者譬如《上帝和新物理學》。當然還有一部《紅樓夢》。

      非常喜歡的書還包括那些所謂爽文。我認為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的文章都是爽文。無事了拿《古文觀止》讀一讀,更多是為了尋找閱讀的快樂。至于反復讀《上帝和新物理學》,是因為里面好多的理論沒有讀懂,有時連一知半解也算不上。但又有趣,想知道物理世界的真正秘密,因為物理學的邊界就是人類生活的邊界,對于寫作可能沒那么重要,但對于我們理解世界非常重要。

      中華讀書報:您的私人藏書有何特點?現在還買書嗎?如果買,在哪里買,買什么樣的書?

      朱秀海:我的私人藏書不會比同行們多,也不會比大家少。沒有什么不同的,買來不是為了藏,是為了讀,讀完了放到書架上,書架滿了,再買一組繼續放。結果書架和藏書就越來越多。

      現在仍然買書。年輕時喜歡逛書店,現在買書基本是在網上。每年都要不定期地到網上尋找,一買一包,一年會買個三四次,買回來慢慢讀。什么書都有,政治、經濟、歷史、文學、科學,前不久剛買了一包數學的書,一本《數學和自然法則》已經把我讀暈了,因為從數學史的角度看世界,世界越發顯得簡單。

      中華讀書報: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您想見到誰?您希望從這位作家那里知道什么?

      朱秀海:如果我能見到我喜歡的作家,我想見到他們全體,但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我希望從某位我喜歡的作家那里知道的東西很多,但他們的書讀多了你會發現不見也行,他們想告訴你的都在他們的書里。如果還有別的,那就是他們不想告訴你的,你見了也沒用,他們不會說的。

      中華讀書報:如果您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朱秀海:不用三本,兩本就夠了。一本《莊子》,可以讓你無論在任何處境下都能半是蝴蝶半時莊周地活著。還有一本,我選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因為它太難讀,我覺得這是一本我一生都讀不完的書,帶上它,我這一生就一直有書可讀了。

      中華讀書報:假設您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朱秀海:為什么要辦這樣的宴會?如果我想辦一場宴會,為什么不請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呢?和一群不熟悉的作家吃飯會比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吃飯有趣嗎?

      非要請一位,我請馬克·吐溫,因為他太好玩了,一直都想撓你的癢癢,讓你不停地發笑,可是嚴肅起來又能立馬讓你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