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元 文藝:用文學的方式領悟戰爭
      來源:《解放軍文藝》 | 西元 文藝  2022年06月20日07:58
      關鍵詞:軍旅 西元

      2015年,在戈壁灘上

       

      創作須“設身處地”和“將心比心”

      文藝:西元好,在我閱讀的軍旅作家作品中,我感覺你的小說辨識度很強。從內容上說,你的題材非常廣泛,從歷史題材到當前,從基層部隊生活到反腐、科幻,均有涉獵。從最早我讀你的短篇小說《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到最近的中篇小說《南下》,你總在刷新著我的閱讀體驗。并不是說你靠故事吸引人,相反,你的作品故事性不強,人必須有足夠的耐心才能讀完,而且字數都偏長;我記得第一次編你的中篇小說《界碑》時,七萬多字,我狠著心刪掉了三萬。細節取勝的小說,讓我想到了王安憶,從她的長篇小說《長恨歌》,到前不久的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每一個字,我都舍不得放棄;她就像在繡花,讓人總想在她的每一個針腳里看出她的精致與韻味。你認為你的小說是靠什么取勝的?

      西元:最近,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革命戰爭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苦難山》,這一年,我也剛好四十五歲。在此之前,我的小說創作是沒有什么界限的。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不顧一切、不惜代價,明明可以沿著一個突破口向縱深推進,卻又吃力不討好地將主力撤回,另選取一個突破口。這樣做,有時能得到認同,有時也會碰得頭破血流。那個時候,唯一在意的是所寫的小說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也很想把軍旅題材的小說所能表達的疆域擴大一些,而不僅僅局限于傳統上的現實題材和歷史題材。大概正是這個原因,導致我不太關心小說的故事性。當然,現在慢慢明白了“文如其人”的道理,小說的質地是不需要,也無法刻意地去創造的,它是閱歷的積累和歲月的沉淀,及其領悟到的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文藝:你的《無名連》《死亡重奏》等不少小說都是寫抗美援朝的,具體細微到用的什么炮,什么彈,敵我雙方人員的家庭、學歷,參軍前的故事等等,這種戰壕里的真實,你作為一個從沒戰爭經歷的七〇后,除去平時美學、文學的儲備,軍旅生活歷練中獲取的軍史兵器知識,細致入微地描寫一場戰斗的始末,你的這些詳實的資料從何而來?而在史實與想象之間,你是如何有機結合的?

      西元:我們這一代軍人沒經歷過戰爭,當然,只是說目前沒有經歷過;想補足這一塊,需要靠采訪、閱讀,與老兵面對面的交流,等等。但我覺得最重要的一條,是“設身處地”和“將心比心”。每當我接觸到戰爭資料時,無論是紀錄片、回憶錄,還是紀實、小說等等,我都設想我是其中一員,檢驗自己在那個環境下的本能反應。我深感遺憾的是,參加過戰爭的老兵已經越來越少了,所能接觸到的一手資料也越來越少。幸運的是,在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中,我也發現了一些保有許多真實細節的東西。我對這些資料的作者懷著極大的敬意,他們沒有辜負那些舍身報國的戰士所流下的鮮血。我所要做的,是在他們的肩膀上再向前走一步,用文學的方式去領悟戰爭。

      小說表現出來的新質,并不是刻意地以新為新,而是對生活對時代的一種鮮活的表達

      文藝:有一個問題我特別感興趣,就是你作品中人物的人名不少都是一樣的,比如你以前的小說中主人公王大心、魏大騾子、霓云等,在《南下》《生》《死亡重奏》后又一再出現。因為你的小說用的是散點透視,小說故事和人物形象不是那么突出,如此做,會不會讓讀者感覺他們形象模糊?是因為他們在你心中并沒有鮮明地固定下來,所以你才隨意地給他們起名字,還是你認為所有的戰爭,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一大批人為了我們過上美好的生活,而甘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以我寫作的體會,有時也會把一個小說中的人物多用,用意是因為我實在太喜歡他們了,總希望他在我作品中永生。

      西元:我覺得,無論是在歷史還是在現實的軍隊中,總有那么“一類人”;他們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一直活在我們的心里。大概也正是出于這種考慮,我的小說人物名字不太多,在這個小說中犧牲了,在那個小說中又復活了;可能也是有種潛意識,不希望他們離去,而是愿意他們永遠活在文學世界里。

      文藝:回想一下,我編你小說有七八篇了,讀了你作品最深的體會是,你寫作幾乎沒有禁區,用筆大膽,且用得巧妙,說句好玩的話,你就像走鋼絲,走得穩,還走得妙。說實話,初看時,我是決意要槍斃的。比如你的中篇小說《界碑》,讀到兩萬字時,我就是抱著再讀一萬字,不行就不看了,可是看著看著,我就舍不得放下了,為啥?你寫出了人物的真實生存處境。他們就是一伙普通的官兵,當然還有民工,他們在生活中都有各種各樣的麻煩,都有解不開的心結。可是當重大國防建設任務來臨時,他們克服種種困難,義無反顧奔向了征程。《界碑》里的連長對王大心這樣感慨:“你別看民工一個個都不起眼,要是他們成了咱們連的老兵,那就是最有戰斗力的。”就在那一刻,我感覺這個小說開始反轉了,故事一下子好看了,不用說題目用得也極為準確。我反復想,這個小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題目了。果然該文后來被《小說選刊》轉載。

      西元:《界碑》包括了很鮮活的當下經驗。那個時候,我剛剛離開基層部隊不久,對部隊的狀態比較熟悉,所以,寫起來也不困難,不少都是真人真事。小說在結構和人物方面比較平常,能夠讓人接受,大概正是源于在其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時代感。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小說表現出來的新質,其實并不是刻意地以新為新,而是對生活對時代的一種鮮活的表達。腳踩大地,而不必拽著頭發把自己拔離地面,這樣心里也是踏實的。

      文藝:還有你的中篇小說《壁下錄》,我一看,寫的是高層腐敗領導干部,心咯噔了一下。再細看,借一位軍區政委秘書的“自白”,清晰呈現了軍隊內部的腐敗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展示了“自我”的矛盾和痛苦。就小說而言,這當然是“十八大”以來軍中反腐行動的文學回應,具有高度的現實感,小說具有題材的震撼性;然而更重要的是,小說致力于展開的是對于人性的追問:為什么日常生活中那些并未見有嚴重瑕疵的人,那些親切和藹的面孔,那些本該擔當天降之大任的角色,會突然成為階下囚?我覺得這是這篇小說的意義所在,也是它后來多次被轉載和獲獎的原因。你在敏感題材的分寸把握上,掌握得非常棒。

      西元:《壁下錄》是我個人非常珍惜的一部作品,許多問題、段落和細節至今還在反復思考并且尋找更好的答案。小說應該有歷史感,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都能透過文學的世界依稀看到當年的樣子,這一點是小說生命力所在。寫這個小說時,我把自己也放了進去,對小說人物的拷問,其實也是對自己的拷問;小說人物的反思、悔恨、掙扎、覺悟,其實也是自己的反思、悔恨、掙扎、覺悟。我覺得,以上兩點確保了《壁下錄》這個中篇小說的分量與品質。

      扎根于現實,能夠對中國軍隊乃至世界軍事的未來做出大膽預想,增強讀者對打贏未來信息化數字化戰爭的關注度,這樣的小說就有了意義

      文藝:我們再說說你的短篇小說《颪乧》,說實話,起初我不認識這兩個字,查了詞典后,意思還是搞不明白。當你說這字是你造的時,我吃了一驚,我想一個作家能如此費盡心思寫小說,他怎么能不成功呢。而且這個題目用在小說里太貼題了,那些我們無法預料的意外情況可不就是如此捉摸不透解釋不清嗎。

      西元:有段日子,中國的科幻未來小說火熱起來。我在想,軍旅小說可不可能從科幻未來小說那里借用點方法呢?如果可以這樣寫,那意義又何在呢?我思考著,認識到科幻未來小說也是有著深厚的現實基礎的,就看你怎么寫。脫離了現實基礎,為科幻而科幻的小說對軍旅文學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但扎根于現實基礎,能夠對中國軍隊乃至世界軍事的未來做出大膽預想,增強普通官兵讀者對打贏未來信息化數字化戰爭的關注度,這樣的小說就有了意義。于是,我創作了短篇小說《颪乧》,以發生在幾十年后的一場虛構數字化戰爭為背影,講敘了一個叫“颪乧”的超級計算體在未來戰爭中的所作所為,設想了未來戰爭的可能形態,也從人文角度提出了一些哲學思考。

      文藝:作家寫東西寫多了,都有個慣性思維,都想把塑造人物或講故事當作主題,這樣省力又讓人難以忘記,還可拍電影電視劇什么的。可是你反其道而為之,你的《死亡重奏》小說還是延續了你一貫的散點透視式的寫法,全文采用了兩種介入方式,一種是具體人物的顯微描摹,一種是宏闊空間的整體掃視,后一種人物往往是無名的,是群像。可小說一開場,一個定格的電影特寫馬上讓畫面鮮活地映現在讀者面前,讓人急于讀下去:

      “在一米的距離上凝視著一顆一百零五毫米榴彈炮炮彈爆炸,你會看到比太陽還耀眼的光芒,聽到巨大以至于無聲的轟響。一瞬間里,密集的彈片和沖擊波像輕風吹過柳枝一樣打斷你的脊梁骨,撕碎你的肉身,還有你的耳鼓、視網膜、舌頭、手指,等等你與這個世界產生聯系的感覺器官,卻沒有一絲疼痛。從此,沒有時間、空間,周遭一片黑暗和寂靜,這就是——死亡。”

      還有《生》的結尾:

      “那場戰役結束后,不僅僅是九連連長、指導員、大老張、白醫生、師作戰科張科長,李大棉褲、霓云、師作戰科趙副科長也都相繼犧牲了。古稀之年的二斗伢子說,當朝陽升起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死。打那兒之后,死就在他的心里生根發芽。這棵黑色的大樹讓他終生都在想一個問題:人,應該怎樣活著?”

      我想這就是你的小說與別人不一樣的迷人之處,是新的軍事文學給人帶來的力量所在,也是你把文學與哲學結合的產物。你的小說很少給讀者明朗的結尾,好像前路仍漫漫無期,比如《南下》的結尾: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還打仗嗎?咱們要去哪兒呀……

      西元:小說寫到一定程度,年齡也大了,心里就慢慢有了疑問,你的小說能留得住嗎?留不下一個長篇小說,留下一個短篇小說也行,將來老了,寫不動了,別人還能記起你的只言片語,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這種念頭無形地滲透到寫作之中,也不自覺地影響到小說的形態。剛開始寫作時,是想起啥寫啥,啥有新鮮感就寫啥,現在則反復構思權衡,一般選題和有問題的選題都放棄了。腦海里也慢慢浮現出那些“經典”作品的樣子,暗自琢磨著經典作品何以成為經典。這樣,一方面深深感到過去寫作的孟浪,另一方面也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因此就束縛了手腳,該放膽寫作時還是要放膽,還要有當初豁得出去的勇氣。

      文藝:你評論與小說都寫,在我看來,這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作家寫的評論說是評論,不如說是創作論,他們基本都是從文本切入來研讀某一部作品的優劣,理論性弱,但對實際操作很有裨益,比如畢飛宇的《小說課》,還有張大春的《小說碑類》,當然最著名的還是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你就此談談你的看法。

      西元:其實,我的小說和評論都沒搞好,尤其是評論,現在越來越有隔靴搔癢的感覺,與想表達的細微之處相去甚遠,所以能推就推了。小說和評論有點像《聽風者》里面的那個聽力超常的譯電員,當他恢復視力后反而聽不清電波的聲音了。所以,對于我而言,如果必須犧牲一項接近文學的技能,我寧愿是不寫評論。

      文藝:據我所知,你每篇小說寫出來后,都會給好幾位作家或評論家看,他們提的意見你采納不,還修改嗎?著名軍旅評論家朱向前教授曾從三個向度給予你小說的高度肯定:一是“微觀層面探析、往深度里挖掘的細膩感”;二是“書寫軍人的鐵血精神”,以及“軍人的勇敢、犧牲與擔當”;三是“作品中顯而易見的形而上思考”。這些都極為準確全面地總結了你小說的美學風貌。作為現役軍人,在備戰打仗的當今,你認為我們軍旅作家如何重塑英雄?如何重建英雄敘事?如何寫出不負于時代的厚重作品?

      西元: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變了。盡管我們面臨種種困難,但精神氛圍里卻多了剛強、血性、堅韌、磅礴的東西。寫作者不應該坐在家里思考該怎么塑造英雄,而是到一線去看看我們的戰士的真實精神風貌。比如,我在南疆軍區就親耳聽到一個前線的上尉連長說過,我很遺撼,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只能把它獻給祖國一次。當時,真是把我震撼到了,我反問自己,你的小說能有這個連長這么血性嗎?如果沒有,你應該感到羞愧。

      肯在一個向度上下別人下不了的功夫,這樣,你拿出來的作品才是別人無法超越的

      文藝:每個人走上創作道路,或多或少都有一個領路人,比如咱們部隊的作家王凱就是因為姐姐愛讀書,而愛上創作的。你走上創作道路,與你父親——著名軍旅作家劉兆林老師的影響是不是分不開的?你當過排長、干事、代理組織科長、營教導員,又就讀于人民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這些獨特的經歷,對你的創作有何具體影響?

      西元:的確,父親是對我的文學創作起著決定性影響的人。從小我的家里書就多,四五個大書柜,一面墻都不夠擺,每次搬家最累的是搬這些書。回到家寫作業也是坐在書柜前,抬頭就能看見那些書,寫累了,還會抽出來一本,翻翻看一看。所以很多小說小的時候就接觸過,書的首頁還有作者的簽名,比如浩然、賈平凹、張承志、朱蘇進等等。小說的內容可能讀不懂,但對他們的語言風格印象很深,早早就留在了腦子里。三十五六歲那年,我還面臨過一次這輩子到底要干什么的選擇,最終我選擇了寫作,其他的都義無反顧地放下了。我想,小時候的影響看似不經意,其實還是很大的。

      文藝:我感覺在現實生活中,你跟人交往很真誠踏實,有時稍有些緊張,但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比如對家庭、對工作,都特別嚴謹,而且很會帶孩子,給孩子做飯什么的。講講生活中的你,有什么愛好,我在你小說中看到你喜歡戲劇,比如豫劇、音樂、繪畫等等,而且你小說中用了不少類似電影鏡頭、交響樂式的描述,藝術都是相通的,說說你關注的其他學科或門類。

      西元:我和我愛人都是獨生子女,近年來雙方父母年齡都大了,上有老,下有小,很多事情得自己去做。但家里的事還是我愛人管得比較多,到了雙休日或節假日,我就跑到辦公室寫東西去了,陪孩子的時間也少。小的時候學過三四年鋼琴,在音樂老師的影響下,聽過不少西方古典音樂,大了之后又開始聽中國音樂。沒學過繪畫,但小時候家里邊的書柜里有很多西方油畫家的繪畫集,經常隨手翻看,印象非常深刻。所以,音樂和繪畫對于我文學創作中的景物描寫和語言韻律都有比較深的影響。

      文藝:我記得咱們曾經交流過,你讀書很雜,且很慢。最近在讀什么書,能不能給讀者介紹一下你認為必讀的書,它們給你什么樣的受益?下步有什么創作打算?我一直期待著你與以往不一樣的大作。

      西元:對于部隊的年輕讀者,我覺得還是要讀經典名著,比如《三國演義》《戰爭與和平》《死屋手記》等等。現在的娛樂文化太過快餐化,對人的心智成長健全其實很不利。如果你肯花一些時間去好好讀一本書,就像你肯花一定精力去好好做一件事一樣,你一定會得到不小的回報。越是快節奏的生活,越是需要定力,越是要有一去不回頭的狠勁,這樣,你才不會朝三暮四左顧右盼,最終也才會比別人走得更遠。對于寫作來說,我越來越覺得最重要的可能不是才華,也不是巧思,而是你肯不肯在一個向度上下別人下不了的功夫,花別人花不了的精力,這樣,你拿出來的作品才是別人無法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