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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丁曉平 舒晉瑜:在大歷史中獲取豐富靈感和深刻思想
      來源:《解放軍文藝》 | 丁曉平 舒晉瑜  2022年05月17日07:57

      “面對生活,滿懷詩意披荊斬棘;

      面對人生,向善向美所向披靡”

      舒晉瑜:曉平你好,每次聽你聊天或發言,總是充滿軍人的激情和力量。你是哪年參軍的?我記得你最初當的是海軍,能否講講你的兵之初?還有,你是如何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

      丁曉平:我是一九九〇年入伍的,軍齡有三十三年了。新兵連是在河南濟源太行山下度過的,那里離“愚公移山”的王屋山很近。后來分配到青島,在北海艦隊航空兵后勤部政治處做圖書廣播員工作,所以我經常跟戰友們開玩笑說“我是海軍沒有下過海,我是空軍沒有上過天”。當兵那一年,我高三,榮獲了第十屆華東六省一市中學生作文比賽一等獎,成為轟動學校的大事件,創造了學校乃至全縣在這項賽事的歷史。也正是憑著寫作給我帶來的榮耀,懷揣文學夢的我,走進了人民軍隊這所大學校,從一名水兵成長為一名軍官,成為一名軍旅作家、詩人。二〇〇〇年,我從海軍航空兵機關調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工作,由業余文學愛好者轉變為專業的文學工作者。十二年前,我回到已是安徽省示范中學的母?!掳仓袑W,看到校史館里赫然張貼著我的照片和簡介,那一刻,心中也不免升騰起一絲虛榮。我知道,這是文學賜予我的,也是小小少年所做的那個“文學白日夢”所照耀的。

      舒晉瑜:你從一九九八年出版第一部著作詩集《寫在浪上》,到二〇〇八年前后相繼創作長詩《汶川九歌》和詩歌《中國,把我給你》。你對于文學的愛好是從詩歌開始的嗎?

      丁曉平:對于文學的熱愛,始于詩歌。至今,我依然認為詩歌是文學的最高殿堂。真正熱愛文學的人,面對生活,滿懷詩意披荊斬棘;面對人生,向善向美所向披靡。在我看來,詩歌是一種無法定義的文學體裁,就像數學學科中的非集合概念一樣,它是廣闊的、無邊的,是難以形容或界定的。對于寫作者來說,它是可能,也是不可能?,F在,只是限于自己的創作能力和精力,暫時與詩歌保持一段距離。但是,我依然十分樂意你說我是一位詩人。

      舒晉瑜:你的創作題材、體裁豐富多樣,包括詩歌、長篇小說、報告文學、傳記文學、散文隨筆、文學評論?,F在還寫詩嗎?你最喜歡哪種體裁?如何評價不同體裁對于自己創作的意義?

      丁曉平:我偶爾還會寫詩,但大多只寫給自己看。從一九九〇年在家鄉的《安慶日報》發表第一首詩歌開始,三十多年來我先后出版了三十余部作品,有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學評論集和長篇小說、報告文學、傳記文學。若要問我最喜歡哪種文學體裁?我的回答是,近十多年來主要從事歷史題材的創作,其主要表現為報告文學、傳記文學的樣式,但我從未放棄詩歌、散文包括文學評論等其他文學體裁的創作。因此,我把自己的創作道路總結為“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之所以從事不同文學體裁的創作,也是順其自然、心有靈犀的結果,從來沒有刻意。通過不同文學體裁的創作實踐,我在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文學表達樣式和創作道路,在語言、結構、敘述能力上得到鍛煉,相得益彰,相輔相成,我相信我應該在“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上尋求突破而出類拔萃。

      舒晉瑜:《文心史膽》分為求道、論語、別裁三個部分。在你的創作中評論占了一定比重,你如何看待評論?你的創作被評論影響過嗎?

      丁曉平:《文心史膽》是我的第一部文學評論集,收入北岳文藝出版社“新時代文學觀察”系列,這是一件特別令我興奮的事情。要知道,這套叢書收入的大多是學院派評論家作品,相比而言,我是“土八路”。我相信優秀的評論家是作家們的作家,是一面鏡子。優秀的評論,既是顯微鏡又是放大鏡,既是望遠鏡又是手電筒,既是燈塔又是燭光。我的創作肯定自覺不自覺地受到文學評論的影響,雖然我難以舉例說明,但評論一定是起到了潤物細無聲的作用,有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力量。

      舒晉瑜:文學評論集《文心史膽》第一輯“求道”和第二輯“論語”收入文學評論文章二十三篇。有評論認為這是你長期以來編輯和寫作的“真經”。你的評論以理性見長,評論和創作兼顧,對于作家來說有何益處?

      丁曉平:我必須承認,在文學評論的寫作上,我其實是一個門外漢。因為我沒有專業的文學教育訓練,我的文學評論是從寫“讀后感”開始的,沒有高頭講章,沒有學院派氣息。如果有評論認為我的文學評論是我長期以來編輯和寫作的“真經”,我完全接受,因為我寫的都是我自己的真心話,確確實實是“我手寫我心”?;蛟S正如你所說,我的評論以理性見長吧。作為業余作家,之所以兼顧評論的寫作,一方面是我當編輯做出版工作的職業使然,因為我要為人作嫁衣,為我的作者和我做的書做好“營銷”;另一方面也是自己有話要說、不愿茍且,我愿意不斷自我思考、自我革命、自我提升,砥礪前行。

      “如果不能超越前輩,那么

      我們的工作將是毫無意義的”

      舒晉瑜:你編選的“開國偉人印象叢書”,包括《毛澤東印象》《周恩來印象》《鄧小平印象》,被稱為“海外研究中國偉人的小百科全書”。這些著述,對你的文學創作有什么幫助?《光榮夢想:毛澤東人生七日談》以“七日談”的形式描繪毛澤東的一生。對于偉人,在寫作中是否有很多顧慮?是否為尊者諱?你在寫作上如何把握分寸?

      丁曉平:要知道,我都是利用業余時間從事文學創作,編輯出版工作才是我的職業?!伴_國偉人印象叢書”的編選得益于我從事出版工作的實踐,這套書分別收錄了外國尤其是美西方國家上至總統、政要,下至外交人員、記者的文章,是他們與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三位中國偉人交往的親歷記和回憶錄。通過編選這套書,讓我從西方的視角,更加客觀、公正、辯證地理解、認知和評價中國偉人,確實令我大開眼界,對偉人和歷史增添了更多的敬畏和仰望,更加堅定了我從事歷史寫作的價值觀和方法論。后來,我把我從事歷史文學寫作的經驗寫進了《撿了故事,丟了歷史》《歷史之問》等文學理論評論文章中,得到了同仁的認可,榮獲了中國文藝評論最高獎“啄木鳥獎”。

      我對中共黨史和黨史人物尤其是毛主席的研究,是在二〇〇〇年從事出版工作之后的事情。那一年,我策劃、校訂再版了被譽為“中國第一自傳”的《毛澤東自傳》,成為我編輯生涯的“第一桶金”,從此改變了我文學創作的道路?!豆鈽s夢想:毛澤東人生七日談》以“七日談”的形式大寫毛澤東,是我堅持“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的具體探索和實踐。我的經驗,寫作偉人與寫作小人物沒有多少區別,也沒有多少顧慮,但的確需要把握好分寸——既要實事求是又要留有余地,既要一分為二又要恰如其分。我的歷史文學寫作始終堅持“三三法”,即:在文藝創作導向上要把握好“三場”——立場、現場和氣場,從而使作品完成能量、動量和質量的轉換;在創作方法上要把握“三視”——仰視、平視和俯視,從而使得作品擁有敬畏、尊重和批判精神;在創作理念上要把握好“三觀”——宏觀、中觀和微觀,使作品懷抱全局、情節和細節,從而讓作品具備大格局、大視野和大情懷。創作重大歷史題材作品,作家必須有足夠的歷史耐心,在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審慎的敘述中、在對史料去偽求真的過程中,錘煉自己的史識、史才、史德,從而在大歷史中獲取豐富的靈感和深刻的思想,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引導讀者樹立正確的歷史觀、民族觀、國家觀和文化觀。

      舒晉瑜:《中共中央第一支筆: 胡喬木在毛澤東鄧小平身邊的日子》(以下簡稱《中共中央第一支筆》)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和決策內幕,這些內幕是如何獲得的?

      丁曉平:《中共中央第一支筆》是我重大歷史題材創作的成名作,也是我的標志性作品,十年過去了,依然長銷不衰,受到各界好評。至今,我依然記得我跟喬木同志的女兒胡木英女士在全國政協禮堂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當我向她提出想寫一部喬木同志傳記的時候,她和藹可親地笑著跟我說:“好啊!可是,我爸可不好寫?!本瓦@樣,我動筆了。那一年,我三十五歲,真是有點兒“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現在想來,才發現“無知者無畏”的確也是一種勇氣啊!喬木同志是中共黨史上一個不可忽略的人物,他的貢獻、學識和人生,高山仰止,但也曾飽受爭議,的確不好寫,令人望而卻步。《中共中央第一支筆》共計五十五萬字,以中國傳統文化“五行”學說“木、火、土、金、水”為結構,較為藝術地敘說了胡喬木的人生。初稿寫作花了兩年半時間,一氣呵成,專家審讀也十分順利,但也經歷了微不足道的波折。正如你所說,《中共中央第一支筆》的確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和決策內幕,除了部分內容是我采訪胡喬木的親屬和身邊工作人員獲得的之外,大部分內容都來自公開的信息源。

      舒晉瑜:作家葉永烈也寫過胡喬木的傳記,你看過嗎?你覺得自己在對胡喬木的把握和認知上,有什么突破嗎?在寫作《中共中央第一支筆》的過程中,你有怎樣的收獲?

      丁曉平:葉永烈先生寫的胡喬木傳記,喬木同志親屬提供過。但是,作為后來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成長起來的我們,如果不能超越前輩,那么我們的工作將是毫無意義的。歷史文學寫作的最大收獲就是讓自己更加熱愛歷史、珍惜歷史,且能正確面對現實和把握現在,從而更加清晰、清醒地看到更加遙遠的未來。二十年來,通過歷史文學創作的實踐,我深刻理解、總結和處理好了以下三種關系,即:寬容的歷史與歷史的寬容、局限的歷史與歷史的局限、敘述的歷史與歷史的敘述。也就是說,寬容、局限、敘述,是我從事歷史寫作或者說非虛構寫作三個極其重要的關鍵詞,它們體現了作家的智慧和情懷、思想和境界、藝術和技術。

      “把歷史變為我們自己的,

      我們遂從歷史進入永恒”

      舒晉瑜:你的《王明中毒事件調查》填補了黨史研究的空白,以新發現的塵封近七十年的二十件流落民間的原始檔案和文獻作為物證,并采訪了很多健在的親歷者和當事人作為證人證言,起到了澄清事實,正本清源、以正視聽的作用。你能否談談應該以怎樣的態度進行歷史文學創作?

      丁曉平:歷史寫作需要有一種冒險的精神。在重大歷史題材報告文學的寫作上,我堅持走“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道路,其方法就是采取“文學的結構、歷史的態度和學術的眼光”,圍繞“實”字做文章,即:以真實為生命,以求實為衣缽,以寫實為根本,老老實實不胡編亂造,踏踏實實不嘩眾取寵,保證每一個歷史細節都有它的來歷,保證每一句歷史對話都有它的出處,讓讀者在我的敘述中體味到個體生命的質量、體驗到民族精神的能量、感悟到科學理論的力量。我想,只有這樣,作品才能經受時間的考驗和歷史的檢驗,從而得到讀者的歡迎。重大歷史題材寫作的根本任務是還原歷史,美好生活,照亮未來。我相信:優秀的文學作品將帶著讀者回到歷史的現場,在現實的背影中看見未來。而偉大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傳記作品,特別是那些品行良好的歷史人物的傳記,給人類帶來了福音——它教給人們和世界一種高尚的生活、高貴的思想和充滿生機活力的行為模式,對人的成長是最有啟發和最有作用的。正是懷著這種創作態度,我在大歷史的礦區深入開掘,與眾不同地開創了適合自己的寫作道路。歷史,總是慢慢地讓人知道的。誠如德國哲學家德雅斯貝爾斯所說:“把歷史變為我們自己的,我們遂從歷史進入永恒?!敝档靡惶岬氖?,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我在二〇一五年出版了《另一半二戰史:1945·大國博弈》,這是一部具有國際視野的報告文學,為中國掌握二戰歷史的話語權留下了歷史的見證。

      舒晉瑜:一九三七年夏天,陳獨秀在南京獄中僅僅完成了《實庵自傳》前兩章的寫作。八十年后的二〇一六年,你推出《陳獨秀自述》,將陳獨秀的人生歷程與政治生涯進行了梳理和整合。這種寫作無疑很大膽,你的勇氣和自信來自什么?

      丁曉平:陳獨秀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早在一九三三年,胡適等人就邀請他寫自傳,直到一九三七年他在南京獄中才開始寫作,名曰《實庵自傳》,但生前僅僅寫了兩章。當時就有許多社會名流“為陳獨秀不能完成他的自傳哀”,覺得“中國近代史上少了這一篇傳奇式的文獻,實在太可惜了”,“這不僅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損失,也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一大損失”。為了彌補這個損失和遺憾,作為安徽懷寧同鄉,我懷著一腔熱血,自二〇〇九年出版《五四運動畫傳:歷史的現場和真相》之后,就斗膽產生了編撰一部《陳獨秀自述》的想法。做這么一件事情,絕對不是無厘頭,也不是噱頭。在陳獨秀的著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革命思想、人格操守和生平事跡,以時間為經、空間為緯,循著他的革命、思想和人生軌跡,按歷史的邏輯選取其不同歷史階段最具典型性、代表性和自述性的文字,進行有機梳理、串聯和整合,使讀者從閱讀陳獨秀的文字中感悟其思想的脈動,感懷其靈魂的激蕩,感慨其狂飆的膽魄,感知其澎湃的心跳,感懷其歷史的先聲。此書由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后,社會反響比較好。在這個過程中,我同時創作了《硬骨頭:陳獨秀五次被捕紀事》、編選了《陳獨秀自述》的姊妹篇《陳獨秀印象》。“自述”系自說自話,“印象”乃他言他語,相互補充,互為鑒證。

      舒晉瑜:二〇二一年,你的新作《人民的勝利:新中國是這樣誕生的》(以下簡稱《人民的勝利》)分政治、經濟、軍事等六個篇章,展現了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間中國共產黨建立新中國的艱難曲折又波瀾壯闊的歷程。恰逢建黨百年,這類作品很容易陷入套路或窠臼,你在寫作中更注重哪些方面?

      丁曉平:十多年前,我就開始準備和醞釀,把歷史的目光聚焦于一九一九年、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七九年這三個特殊的年份,并以它們為中心輻射前后三十年的中國近現代史,努力完成二十世紀中國百年歷史“從覺醒與誕放、崛起與解放到改革與開放”的“時代三部曲”,以文學的方式重述我們的黨史、新中國史、改革開放史和社會主義發展史,理直氣壯地書寫中國共產黨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的精神史詩,《人民的勝利》只是其中的一部。

      我始終相信,一個作家和一部作品是否優秀,最重要的是他和他的作品是否具有思想。文學創作最能體現功力的就是作家和作品的思想。優秀的文學家應該是思想家。如何體現作家的思想呢?除了觀點、語言之外,作品的結構也是作家思想的體現。就是在這樣的思考和研究中,我決定《人民的勝利》從一九四六年六月的解放戰爭開始寫起,一直寫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開國大典。于是,全書的結構也水到渠成,由“前夜”“翻身”“決戰”“統戰”“外交”“開國”六個篇章構成,每章分為五個小節,共計五十萬字,從政治、經濟、軍事、統戰、文化、外交等方面立體全景式再現新中國成立的創業史、奮斗史,展現中國共產黨緊緊團結、依靠人民,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贏得中國革命的勝利、建立新中國艱難曲折又波瀾壯闊的歷程。

      要見樹木,更要見森林。歷史寫作離不開宏大敘事,必須實事求是地回到歷史現場和歷史語境當中,完整書寫整體的歷史和歷史的整體。我們必須突破歷史的局限,不當事后諸葛亮,不放馬后炮,要循著實事求是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路徑,在常識中把握歷史發展的主題和主線、主流和本質。說句實在話,我不是一個特別會講故事的作家,或者說我是一個不善于虛構的作家。我始終認為,對非虛構寫作來說,遵守真實性原則是第一要務。在講好中國故事的時候,我們要明白一個道理,講故事不是目的,目的是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以文育人,講出中國作風、中國氣派、中國精神、中國價值,展現中國故事及其背后的思想力量和精神力量,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因此,歷史寫作就要寫最有價值的歷史,寫歷史中最有價值的那一部分。什么是最有價值的歷史呢?我認為,推動并有利于國家、民族和人民的發展進步和根本利益的歷史,就是最有價值的歷史,就是歷史中最有價值的部分。

      “理直氣壯地書寫

      從開天辟地到共同富裕的百年史詩”

      舒晉瑜:慶祝建黨一百周年前后,關于共產黨是如何創立的、中共一大是怎樣召開的主題,已經有很多的影視作品,文學創作如何別開生面,你在新作《紅船啟航》下筆之前都做了怎樣的準備?

      丁曉平:作為一直從事黨史重大題材報告文學創作的作家,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的偉大時刻,怎么能夠缺席呢?毫無疑問,在這樣的重大時間節點,所有的人們都在努力,因此只有別開生面,才能突出重圍。其實,在黨史題材寫作上,憑著自己二十年的積累和耕耘,我擁有歷史的主動、文化的自覺和文學的自信。從二〇〇一年開始,我先后創作出版了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胡喬木和陳獨秀、王明、蔡元培、埃德加·斯諾的傳記,對五四運動以來的中國革命歷史有了整體的研究和思考。眾所周知,有關中共黨史的書籍汗牛充棟,大多是歷史學家、學者和權威機構編寫的通史、簡史類的編年史,偏重于史料性、文獻性、學術性、政治性,讀者在閱讀之后往往只能了解一個大概脈絡,并不清楚當時的歷史現場和人物的細節、命運,黨的創建史實際上成了人人知道卻又不完全知道的歷史。這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因此,我決心在《紅船啟航》中解決這個問題,把黨史寫活起來,寫出活的黨史,寫出一部兼具故事性、文學性、學術性、普及性的,讓人民群眾完整、準確、權威地了解并掌握黨的創建史的大眾讀物,力求既真實好看又有趣有益,既有筋骨又有血肉,見人見事見精神,讓讀者不僅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寫出人人心中所有但筆下所無的黨的創建史。

      舒晉瑜:《紅船啟航》分上下兩卷,在結構上你是怎么構思的?

      丁曉平:《紅船啟航》不好寫。難就難在結構上。二〇一八年九月二日,我第一次來到南湖,瞻仰紅船。在嘉興,整整生活了十天十夜,采訪了我想采訪的,看到了我想看的,聽到了我想聽的,還見識了許多連嘉興朋友們都沒有見識的寶藏。這些關于南湖革命紀念館的創建發展史和紅船精神提煉、弘揚的歷史文獻、回憶等,或原始資料,或親歷者口述,當然是不可缺少的第一手材料,但它們并不是歷史?!都t船啟航》分“紅船劈波行”和“精神聚人心”上下卷,以習近平總書記于浙江任職期間在《光明日報》發表的《弘揚“紅船精神”走在時代前列》中的這兩句“金句”為標題,科學地解決了敘述的結構和邏輯問題,作品的思想高度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上卷“紅船劈波行”寫歷史,寫黨的創建過程,敘述中共一大的召開歷程,完整準確地呈現“從紅樓到紅船”艱難曲折、劈波斬浪的歷史畫卷,寫的是“黨心”;下卷“精神聚人心”寫現實,寫南湖革命紀念館建設史,回顧紅船精神從提出、弘揚到結出碩果的全過程,完整生動地呈現“從石庫門到天安門”風正帆懸、乘風破浪的歷史畫卷,寫的是“民心”?!都t船啟航》將歷史和現實的兩條紅線緊緊地連接在一起,穿越百年時空,回溯百年滄桑,感受百年風云,水乳交融地貫通黨心和民心、融通初心和信心,最終以“煙雨紅船鑒古今,大浪淘沙見初心”收筆,理直氣壯地以國家敘事書寫從開天辟地到共同富裕的百年史詩,讓人們在文學和歷史的閱讀中看見“穿越百年最美是初心”。

      舒晉瑜:你的作品很注意可讀性,很能抓住問題、提出問題,環環相扣。比如,在《紅船啟航》第一百二十八頁,提出中共黨史界多年來存在的爭議:包惠僧到底是不是中共一大的正式代表?緊接著在一百三十二頁又提出身在北京的張國燾怎么和上海的李漢俊一起,聯名寫信給廣州的陳獨秀?再如博文女校如何成為中共一大代表的“招待所”等,都予以充分的解釋。黨史寫得好看好讀、有趣有益,既寫出歷史的筋骨,又寫出歷史的血肉,感覺你比較為讀者考慮,很重視可讀性?

      丁曉平:從創作實踐來看,歷史寫作的最大難點是,如何在人人都知道結果的情況下讓故事依然保持新鮮和懸念,在推陳出新中無限接近和抵達歷史的現場和真相,從而讓人人都能在歷史中看到新意,讀出新思想,獲得新啟迪。像你提到的上述歷史細節,的確需要大量的歷史考證和研究,進行梳理歸納和辯證分析,才能得出正確的符合歷史真相的結論,才能還原歷史現場和本真面貌,也自然增加了可讀性和親和力,既有趣又有益。當然,這樣的探究是考古式的,需要才氣,更需要勇氣。比如,為了考證包惠僧到底是不是中共一大正式代表,我專門作了仔細研究,將所有親歷者的回憶和早期史料都一一查找出來,寫了一篇一萬五千字的論文《百年懸案:中共一大代表究竟是多少人》,有理有據,辯證分析,用史實說話。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該如何駕馭《紅船啟航》這個艱巨的創作任務?經過半年時間思考,我決心在《紅船啟航》中完成四項任務,也就是要回答如下四個問題:一是完整地敘述中國共產黨是怎樣創立的?二是完整地敘述中共一大是怎樣召開的?三是完整敘述南湖革命紀念館是怎樣建起來的?四是完整敘述紅船精神是怎樣提出和弘揚的?這四項任務,既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實際上所要回答的正是“中國共產黨為什么能、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為什么好”的重大時代命題,以文學弘揚偉大建黨精神。

      “你現在的努力,

      都是正在為你的將來找機會”

      舒晉瑜:在掌握史料方面,身在軍隊出版社,大概有很多便利,這種背景下是否不太有寫作的難度?如何很好地消化這些史料成為己用,你有什么特別的方式嗎?

      丁曉平:和任何一位非歷史專業機構的非專業歷史寫作者一樣,在掌握史料方面,我沒有任何便利。雖然在軍隊出版社工作,我和大家一樣,完全沒有任何獲取內部材料的渠道。歷史寫作的難度,除了充分掌握史料之外,消化吸收史料為我所用才是關鍵。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方式,就是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論和辯證法,堅持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和大歷史觀,堅決反對歷史虛無主義。誠如胡喬木所說:“憤怒出詩人,但不出歷史學家?!眻蟾嫖膶W作家應該是理性的、真誠的、善良的。如果從寫作技術層面來說,作家面對即將創作的選題,首先必須建構屬于這部作品的坐標系,然后以幾何的想象力架構作品的點、線、面從而構成立體的圖景,并將所掌握的史料在科學、合理、準確的選擇中精準地放置最合理、合適的位置,并以自己的語言敘述和表達出來。

      2021年12月,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

      舒晉瑜:你所關注和書寫的題材往往都是比較“大”的,大歷史、大時代、大人物、大事件,而且創作密度也很大,有什么創作秘籍嗎?

      丁曉平:從題材上來看,的確如此。作為歷史作家,如何處理好歷史之“大”與文學之“?!钡年P系,我十分贊賞青年評論家傅逸塵的觀點:“‘大’并不一定意味著粗疏和空洞,‘立其大者’的意思,是要從大處找問題、尋路徑,把散佚于虛無時代里的精神力量整合并釋放出來,只有這樣,中國當代文學的嬗變才會呈現出大格局、大氣象?!睂τ谖膶W而言,“大”標示的往往是常道,歷史有常道,文學有常道,人類的精神亦有常道。

      這些年,我的創作密度大,主要原因還是比較勤奮。歷史是有聯系的,歷史人物也是有聯系的,當你打開一扇門,發現屋子里有很多人,他們是朋友,或對手,甚至敵人。當你寫好某一個,其他人也就漸漸從陌生變得熟悉。我沒有什么創作秘籍。要說有的話,就是這么幾條:一是必須樹立正確的歷史觀。二是必須掌握正確的方法論。三是必須把控歷史的話語權。我始終認為,歷史寫作是一門和虛構寫作一樣具有創造性的藝術,而且是比虛構寫作更有難度的寫作,是比虛構寫作更考驗才情和靈魂的寫作,是比虛構寫作更有生命力的寫作。優秀的歷史作家是更能夠把事實證據與最大規模的智力活動、最溫暖的人類同理心和同情心以及最高級的想象力相結合的人。在歷史文學寫作的道路上,我努力去做這樣的人。

      舒晉瑜:回顧自己的創作,你如何評價當下的創作狀態?你如何設定自己的創作方向和目標?

      丁曉平: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思己過,復盤自己的創作,時常獨自感嘆:“這本書如果讓我現在來寫,我肯定寫不出來了,也寫不到這么好了。”由此可見,創作是需要激情的。雖然年過天命,但生命永遠年輕。我所有的作品都是自己夢想要完成的,沒有功利。我堅持走“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道路,努力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寫別人沒有寫出來的東西,寫給人們帶來影響的東西,寫讓時間留下來的東西。我很難形容我當下的創作狀態,有潮起就有潮落,這是自然規律,但我知道我是一個勤奮的人,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就像一顆已上膛的子彈,時刻準備著扣響扳機的時刻……

      舒晉瑜:在你三十年軍旅成長道路上,一定有許多難忘的人和事,使你成為今日的你,能否講講?最后,請結合你的成才之路,給青年官兵、讀者談一談人生感悟。

      丁曉平:軍營增長了我智識的厚度,軍裝增加了我做人的高度。沒有軍隊的培養,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曾經在《海軍文藝》發表過一篇短篇小說,名叫《新兵萬歲》,新兵連自然是我最難忘的。三十三年的軍旅生活,除了新兵連,在青島當兵的日子,在南京政治學院上學的日子,在追夢的路上,我都遇到了許多關心我的領導、戰友,也得到了包括《解放軍文藝》在內的文學界、出版界的許多前輩、老師的厚愛,他們都像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我的前程。

      “眼睛里沒有黑暗,嘴巴里沒有謊言。”這是我的兩句詩,也是我人生和創作的座右銘。忠誠、正義、善良和夢想、堅持、勤奮,這是我想與比我年輕的戰友、讀者們分享的人生關鍵詞。我在我第一本書《寫在浪上》的作者簡介處寫了這樣一段話:“稿紙是土地,筆是鋤頭,土地不會欺騙勤勞之人,稿紙也不會?!比松腥辰?,曰:立德、立功、立言。人在旅途,成長總不易,但我相信:你現在的努力,都是正在為你的將來找機會。

      最后,十分感謝你對我和我的作品的關注,衷心感謝《解放軍文藝》給我這樣的機會,讓我以這種方式向歷史、向文學、向軍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