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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許鈞談枕邊書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許鈞  宋莊  2022年05月17日07:42
      關鍵詞:閱讀 許鈞 譯介

      許鈞,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中國翻譯協會常務副會長

       

      中華讀書報:您在北京大學做公開講座時,強調一個外國文學翻譯者和研究者應該“用自己的眼光去發現一流的作家”,那么您是以怎樣的“眼光”和標準去發現?

      許鈞:就文學翻譯而言,涉及譯什么與怎么譯兩個重要的方面。一個好的譯者,應該具備批判的精神,具有發現的眼光。文學經典是不斷生成的,翻譯家不能只盯著已經經典化的作品,不能一味地重譯,也要善于發現新的作家,介紹新的作品,闡釋新的作品。我的標準很簡單,讀一部新的文學作品,首先看有沒有獨特性,有沒有一種文學特質;其次看有沒有深刻性,能否拓展你對于存在、對于生命的體驗,能不能引起你的共鳴;再次看有沒有豐富性,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需要給讀者留下闡釋的空間,能吸引讀者,讓讀者進入作品。在我看來,一位優秀的翻譯家,既要發現好的作品,也要通過自己的翻譯,成就一部好的作品,讓好的文學作品在異域獲得新生命。

      中華讀書報:1975年畢業后留校任教,一年后被公派去法國學習,您的翻譯事業伴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能否談談四十余年來,您的學術道路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許鈞:我是1975年2月大學畢業,1976年8月底去法國留學的,那個時候“四人幫”還沒有打倒,到了法國之后,心理的沖擊是非常大的。但幸運的是,我們的好奇心也被激發了。我對法國語言、文學、文化都很感興趣。對新的語言現象很關注,積累了很多材料,為以后的語言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文學方面,我們在國內時幾乎什么都沒有讀過,只知道巴爾扎克,知道一點雨果。當時在課上,接觸了不少新的流派、新的作品,除了好奇,心里感覺時不時有一種沖動,想把自己喜歡的作品介紹給國內的朋友,由此埋下了翻譯的種子。我在1978年8月回國,恰逢改革開放的春風。我開始研究法國語言,大量閱讀法國文學,發現好的文學作品就翻譯,翻譯多了,就有些思考,于是把翻譯研究當作自己的主要方向,一直堅持至今。

      中華讀書報:您在留學期間就買了幾十部法國文學名著,了解到存在主義、荒誕派戲劇、新小說等流派,能否談談您那個時期的閱讀?

      許鈞:你知道,法國巴黎的塞納河畔,有很多舊書攤,有各種各樣的文學書籍。那個時候,我們留學生是國家包吃包住,一個月給10塊錢的零用錢,可兌換二十幾個法郎。我們買不起別的什么東西,但舊書很便宜,兩三個法郎就可以買一本。你說的那些書,我就是在舊書攤買的,像《高老頭》《巴黎圣母院》《局外人》《等待戈多》《嫉妒》等。真的感覺得到了寶貝似的,讀巴爾扎克的小說很過癮,雨果也能讀懂個七八分,可是讀新小說,感覺讀不進去,不太明白作品的意思。

      中華讀書報: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翻譯的?如何選擇譯本?您采取的是什么方式?

      許鈞:我在法國留學時,有過不少口譯的經歷,最難忘的,是給中國衛星火箭代表團當首席口譯,任務太重了,太緊張了,前后十來天,人瘦了十來斤。不過,代表團很滿意我的翻譯,我的自信心大為增強,特別喜歡翻譯,包括筆譯。在留學時,有過多次沖動,想翻譯文學作品。真正有明確的翻譯意識,是因為與南京大學的錢林森老師結識,他那個時期在巴黎教授中文,聽我說想翻譯文學作品,他特別支持我。我和他合作翻譯的第一本書,就是他從外國友人那兒要來的,書名叫《永別了,瘋媽媽》,1979年出版,獲得法蘭西學院小說獎。這部書在1980年開始譯,1982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人民日報》《新華日報》等報刊發了書評,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中華讀書報:您比較早地接觸了勒克萊齊奧,并于上世紀80年代初就翻譯他的作品,2008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您如何評價他的作品,可否談談您所了解的勒克萊齊奧?

      許鈞:我在留學時,讀過勒克萊齊奧的《訴訟筆錄》。這是他23歲時出版的處女作,獲得勒諾多獎,可我基本沒有讀懂,不明白好在哪里。三年后,錢林森老師得到了勒克萊齊奧的新作《沙漠》,該書獲1980年的保爾·莫朗文學獎。我讀了以后,感覺與《訴訟筆錄》是不一樣的寫法,有吸引人的故事情節,語言很美,節奏感很強,而且覺得思想很有批判性,于是寫梗概,還試譯了兩章,與錢林森老師一起推薦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譯本名為《沙漠的女兒》。通過翻譯,我對勒克萊齊奧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和理解,感覺他的作品別具一格,具有詩意。后來,我一直很關注他的作品,他有新作出版,都會寄給我,記得有一部叫《流浪的星星》,他在書的扉頁贈言,還畫了一顆星星。我們因翻譯結緣,成了朋友,四十多年了。感覺他特別真,而且誠,愛憎分明。和他相處,很輕松。2011年,他來南京大學擔任教授,給本科生上通識課,發現他讀的書真的很多,對世界各國的文化很了解,很尊重。講課內容深刻,啟發性強,對學生有真正的引導。學生都很喜歡他,叫他勒爺爺。

      中華讀書報:您提到自己的翻譯受到傅雷、許淵沖、錢林森等人的影響。能否具體談談?有沒有讀書方面的影響?比如要求您必須讀什么書?

      許鈞:簡單地說,許淵沖對翻譯藝術的追求影響了我,但慢慢地,我和他的觀點不一致,我們有過激烈的學術論爭,但他對我很好,也很信任我,他離世前把15部手稿捐給了我所在的浙江大學中華譯學館,這是一份十分珍貴的遺產,也是一份難得的信任。錢林森老師是我文學翻譯的領路人。我和他合作翻譯過好幾部書。他對學術的癡迷,讓我敬佩。傅雷先生,對我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讓我明白了何為翻譯,何為翻譯精神,何為翻譯藝術,何為翻譯價值。

      中華讀書報:您曾翻譯出版法國文學與社科名著30余部,能否以某部作品為例,談談您在翻譯中遇到最具挑戰性的問題?法語的長句等特點,是否也給翻譯帶來難度?

      許鈞:翻譯太難了,文學作品翻譯的難與社科著作翻譯的難是不一樣的。社科著作的術語很難把握,我曾經翻譯過一部叫《第一哲學》的書,感覺在中文里找不到可以傳達原文關鍵術語的詞,我翻譯了四五萬字,最后放棄了,還寫了一篇文章,叫《翻譯是有限度的》。文學翻譯,也難,句子簡單,很難譯,譯出來感覺沒有味道;句子長,也難譯,感覺斷不了句,譯出來,句子重心有可能變了,邏輯關系也可能變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的長句,對誰都是考驗,法國讀者也不一定能讀懂,我們要譯好,難度可想而知。普魯斯特的意識流,主要是靠句式來呈現的,不能隨意斷句。我花了兩年時間,才譯出了出版社交給我的第四卷的前半部分,20余萬字,一天只得幾百字。不過我收獲很大,以這部書的翻譯為研究對象,寫了一部書,叫《文學翻譯批評研究》,討論長句、隱喻、形象、風格的翻譯問題,1992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應該是國際上第一部探討文學翻譯批評的著作,三十年后,這部書得到了許國璋語言研究獎。

      中華讀書報:在《名士風流——許鈞譯文自選集》(中譯出版社)中,您選擇了《邦斯舅舅》等法國經典作家作品和《沙漠》等法國當代作家作品漢譯。翻譯哪些法國文學作品給中國讀者,您的選擇標準是什么?

      許鈞:這部自選集,我選得很用心,展現了我四十多年的翻譯歷程,也體現了我的翻譯理念。我一直認為,一個優秀的翻譯家,要發現經典,成就經典。從自選集的編排看,上編選的都是法國經典作家的經典之作,有現實主義的巴爾扎克,浪漫主義的雨果,開意識流之先河的普魯斯特;下編選的是20世紀優秀作家的作品,有自己的發現和選擇,如勒克萊齊奧的《沙漠》、特麗奧萊的《月神園》;有前輩專家柳鳴九先生推薦的,如波伏瓦的《名士風流》;也有出版社邀請翻譯的,如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三十多年前,楊武能先生囑咐我,要給讀者選擇、翻譯優秀的作品。我的選擇的基本標準,就是作品要有一種向上、向善的力量。

      《名士風流——許鈞譯文自選集》,許鈞譯著,中譯出版社2022年1月第一版,58.00元

      中華讀書報:您有哪些枕邊書?有怎樣的特點?

      許鈞:我的枕邊書基本是三類。一是哲學類的,讀了會明白人何以為人;二是歷史類的,讀了會明白人是如何發展的;三是文學類的,讀了會明白人如何豐富自己的生命。我不喜歡讀經濟類的圖書,科技類也很少讀。我翻譯的也基本是這三類書。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談您最近在讀的書?您有怎樣的閱讀特點?一般讀幾遍開始翻譯?

      許鈞:我有很多作家朋友,我喜歡讀他們的小說,最近在讀格非教授的《人面桃花》。還有歌德與席勒的《文學書簡》、浙江大學中華譯學館剛剛推出的《譯藝與譯道——翻譯名師訪談錄》。我讀書有個習慣,必須過筆,寫寫畫畫。外文書也常讀,遇到好的,就會給出版社推薦。我翻譯的書,一定要自己特別喜歡的,讀著讀著,有時會有沖動,想立即翻譯出來。有的作品,讀一遍就可以開始,如《名士風流》,有的作品,讀四五遍也下不了手,像《追憶似水年華》,我翻譯第四卷的時候,原文與譯文,前前后后讀了六七遍。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組織一場宴會,您最希望邀請哪些人到場?

      許鈞:這個問題從來沒有想過。假如有這樣的機會,我會邀請法國的老朋友勒克萊齊奧,中國作家界的畢飛宇,中國翻譯界的王克非、仲偉合,還想邀請我做翻譯和翻譯研究的弟子。中外文學、翻譯界聚在一起交流,不亦樂乎。

      中華讀書報:如果您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許鈞:三本太少了。如果只能帶三本,我帶圖尼埃的《星期五》,看看人到無人島上如何繼續為人;我還想帶一本郭宏安先生翻譯的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看看人在絕境時如何發現美;還想帶一本《道德經》,看看道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