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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讀《野草》:于沉默處開口
      來源:《南方文學評論》 | 王子健  2022年05月10日08:20

      原標題:于沉默處開口:論《野草》的“聲音”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魯迅在《野草·題辭》的開頭便提出了一個關于聲音的悖論:既然沉默等于充實,開口便會空虛,那么作家的發聲究竟意義何在?整部《野草》以此為出發點,可見聲音在這部文本中的重要性,遺憾的是,學界少有人從這一角度對《野草》進行考察,其中僅有的一些,關注也主要的是《野草》中出現的聲音意象,并從傳統的象征意義角度進行解讀。而本文想要考察的,與其說是《野草》描述了怎樣的聲音,毋寧說是,《野草》是以怎樣的聲音呈現出來的。為此,必須從兩種維度對“聲音”加以考察,其一是從內容的維度,討論《野草》中出現的聲音形象,及它們之于魯迅的哲學意義;其二則是從形式的維度,討論上述的聲音形象又為何種聲音所呈現,即是說,去討論《野草》中各種聲音形象和呈現它們的高低、快慢、強弱等聲音之間的關系。由此探究,在這些呈現方式中,魯迅所表達的對呈現內容的態度。在《野草》中,聲音的兩種維度有時緊密地貼合在一起,有時卻又相互背離,而這正構成了一種獨特的聲音運動軌跡。而這一軌跡實與魯迅自己生命體驗息息相關,通過對它的描述,亦可以對現階段《野草》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觀察視野。

      一、從“寂寞”到“吶喊”——《野草》之前魯迅對聲音的思考

      木山英雄在他著名的《<野草>建構的邏輯及其方法》中談到:“《吶喊·自序》,以越發內在化了的‘寂寞’為契機,將陰暗的自我從《吶喊》的混沌中引發到表面而來,由這一點觀之,是位于《野草》形成的端緒上的。”[1]在這一論述中,木山氏極具洞見地將魯迅兩部作品和兩個創作階段對接起來。他指出,作為“序言”的《吶喊·自序》,并非是《吶喊》中作品的導言,而是一種總結或者回顧,而在這種總結中,藏身于混沌里的“陰暗的自我”被引到表面,魯迅由此才開始了《野草》的思考。可以說,《吶喊·自序》是《吶喊》的終點,也是《野草》的起點。由此,《吶喊·自序》中對聲音的思考,應當是我們先一步考察的對象。

      在《自序》中,與“吶喊”這一發聲動作息息相關的,乃是一種名為“寂寞”的生命體驗:

      [……]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這為寂寞。[2]

      而這種關于“寂寞”的體驗,魯迅早在1908年的《破惡聲論》中,就已經談及了:

      本根剝喪,神氣旁皇,華國將自槁于子孫之攻伐,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矣。[3]

      兩段引文中,“寂寞”指的是一種無聲的場景。在《破惡聲論》中,“無聲”尤其強調人無法發出“心聲”的狀態。[4]在這篇文章中,魯迅根據與人的精神是否相符,區分了兩類聲音。換言之,“聲音”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物質性的聲學現象,同時還具有了現代“主體”意義上的精神屬性。正因為如此,“聲音”和中華民族現代化進程結合在一起。此時的魯迅,對這一運動還有著一定抱負。但待到寫《吶喊·自序》時,經由《新聲》的失敗及辛亥革命的妥協等一系列事件,這種抱負,已經逐漸轉化為一種失落與幻滅之感。如果說《破惡聲論》里的“寂寞”,是魯迅對于中國現代情況的觀察,那么《自序》中的“寂寞”,則是他真正切切參與之后的生命體驗。正如木山所說,“寂寞”是一直存在于魯迅作品中的發生學問題,而到《自序》時,這一問題已經從理論上的認識,內化為一種生命的體驗,這也是木山所談的“越發內在化的‘寂寞’”的含義。

      與“內在”的“寂寞”相對的,是一種外部性的“將令”。由于“寂寞”已經成為了內在化的生命感受,故此魯迅對自己的聲音是否能為人所聽到,抱有一種悲觀的態度,故而在《自序》中,他將自己的“吶喊”稱為對“猛士”的幫助,而非自己主動地發聲。而正如《自序》中寫道的: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5]

      故而可以這樣理解:在魯迅看來,《吶喊》這樣一種發聲行為有兩種維度的指向,一者是自己內心中原有的寂寞,一者是為外在“奔馳的猛士”。后者是發聲在現實層面的直接原因,而前者,則以一種閃躲的方式藏于后者之中,用以逃避,魯迅心中根深蒂固的懷疑主義的審查機制。這實際上,是將來自《破惡聲論》中關于寂寞的根本性悖論,掩藏在聲音的外部向度中。《破惡聲論》中認為,“心聲”實際上來自于“內曜”,故而一切的吶喊對于聽眾而言,都是外部性的。無論啟蒙者的吶喊多么有力,覺醒只可能來自于人自身的覺醒,而這一論調已經決定了寂寞之必然性與不可通約性,以及聲音最深處的虛無。

      但這樣的方式,終究難以遮掩悖論的存在,而隨著“五四”的落潮,《新青年》的同仁“有的高升,有的隱退”,聲音外部的指向已經基本消散,充作《自序》中發聲的外面原因已不存在。魯迅又不得不面對的這一根本性悖論,他不得不在聲音最根本的虛無中尋找發聲的意義,這正是木山英雄所謂“《吶喊》的混沌”中的“陰暗自我”。同時,《野草》也從這里開始發出了。

      二、影之聲——“徘徊于明暗之間”

      《野草》中對矛盾關系探討甚多,它們常常以“……與……”的對比呈現出[6]。而這些矛盾單元的癥結便在于上文所說的根本性悖論。當外在的動力失去源頭,為保證聲音的延續,不得不轉向內在,但內在的東西由本質上而言又是虛無,故而又不得不尋找外在性的擔保。于是整部《野草》便在這樣來回的運動中,走向更深層的黑暗之中。

      于《野草》首篇文章《秋夜》之中,橫截著“哇的一聲”,從這里斷開了這篇文章的兩個部分。前者是關于棗樹、小粉紅花、天空的圖像,由開篇的名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棵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7]起,這一部分便保持著一種低沉的聲調。總體而言,這種聲調是平緩展開的,由此以適應描述者的冷靜態度。但這樣一種靜態的聲調卻由“哇的一聲”打斷了,隨后跟著的是關于笑聲的描寫,開始一氣呵成的一段: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這段話是整篇文章由靜轉動的一節,由三個“即刻”連用的句子造成一種運動的狀態,整體的聲音也由平緩變得不勻速了。正如木山氏指出的,前半段的描寫,將現實層面的景物變成作者觀念世界中的個別物[8](8),這也正是前半段的聲調顯得平緩的原因。觀念的世界是靜止的,空間化的,而平緩的聲調對應著平面化的展開。而隨著聲音的出現,作者從觀念世界被拉回到現實世界,時間伴隨著聲音的綿延而出現。隨即又出現了小青蟲撞擊玻璃的聲音,但這又不僅僅是現實世界,小青蟲之后作者又談起了棗樹、小粉紅花,觀念世界已經成為現實的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張潔宇認為,《秋夜》位于整個《野草》的奠基位置[9](9),這種奠基性的東西,正在這種觀念與現實的交織之中,而隨后的《影的告別》則是這種交織的延伸。

      這篇《影的告別》從內容上看表現了“影”決然的告別姿態,但若從聲音的形式角度而言,卻顯示出一種猶豫不決的語氣。這種猶豫集中體現了全文中出現的三個“了”上: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朋友,時候近了。

      這三處用了“了”這一語氣詞的地方,均使這些句子變的傷感而抒情,這便使得影的告別中參雜著對“人”的留戀。加上這三句話之后短促有力的句子“我不愿意!”“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這種決然,不免讓人感到,實際上只是“影”在自己稍顯留戀時,為自己鼓勁,使自己下定決心的自我肯定。而“影”的這種語調,正是整部《野草》的語調——一種游移的語氣。在《野草》中,魯迅時常對自己所說的東西表達某種懷疑的態度,而隨即又以決然的語氣堅定自己的言說。這種語調在《希望》中顯得尤為明顯。

      《希望》的緣起,經由魯迅自己的口說到:“又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10]正如張潔宇指出的,這部作品寫于1925年1月1日,這個新舊交替的日子不免令魯迅想起時間的流逝,自己的衰老[11](11),這里便有低沉向內的調子。然而又如魯迅自己所言,本篇是由外面的青年所引起,故而又有些高昂向外的語氣。這二者相互拉扯,最后糅合在一塊,也便如處于本篇核心位置的名言所言:“希望之為虛妄,正與絕望相同。”

      魯迅在開頭寫道:“我的心分外地寂寞。”這里盡管用了程度副詞“分外”,但仍舊是一種平緩而低沉的語氣。緊接著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到“我大概老了”,所保持的一直是這種語氣,直到文章采用了兩組自問自答的反問,經由肉體推至靈魂的蒼老,兩組問句帶著推進的語調,使文章的語氣變為略顯堅定的下沉,然而由一句“這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將節奏重新拉至平緩,并開始講述關于自己的青春,從而向后轉為稍高稍快的語調。但正如魯迅自己寫的,“這些都空虛了”,故而伴隨著對希望的認清,自己青春的虛耗,聲音又重歸沉靜。但“身外的青春固在”,由此而迎來全篇最為有力的一段:

      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詳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

      盡管這里的意象是暗色調的,但聲音卻是快而激昂的,這種語調想必與魯迅對青年的熱愛息息相關。但青年也是消沉的,因此這段高昂的語調很快又轉入了悲涼。這里正是起于《野草》端緒的窘境,外部的東西已經消散,聲音似乎只能來自內心。故而魯迅又用高昂地語調,仿佛是為自己打氣般地喊道:“我只能由我來肉搏這虛空中的暗夜了。”從這里到講出裴多菲的名句,都是一貫而通的高昂的歌唱。但身內的青春終究是已經消散的,寂寞對魯迅而言才是常態,身內的遲暮只能經由外部的青春方才能擲出。“然而青年們很平安”,故而于內外而言皆是“虛妄”,真的“暗夜”并不存在,聲音又重歸于沉寂,最后雖然是以感嘆號結束的,這里堅定的語氣所肯定的并不是“希望”或者“絕望”的兩面,而是“虛妄”的實存。

      由此我們看到,整篇《希望》,經由魯迅對“內在青春”—“外在青春”—“內在遲暮”—“外在青春”四者的否定,伴隨著語調從平淡變得高低錯落最后又歸于平淡,從而得出一切存有之真實,只是“虛妄”之無。可以說,經由數次地明暗內外之轉換,魯迅最終直面自己最初的處境,承認聲音之根本的無意義性。然而聲音一旦開始了,便已經打破了最初之虛無狀態,正如《希望》中高低錯落的聲音。如何站在虛無的結點上,重新為發聲行為需找新的意義和保證,這是魯迅必須處理的另一個問題。

      三、夢之聲——“自嚙其心,欲知本味”

      從《死火》開始,至《死后》結束,一共七篇文章,均以“我夢見”開頭,由此構成的“夢的系列作品”,被木山英雄稱為《野草》中“最緊張最核心的境地”。木山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認為以夢作為舞臺,在方法上使詩更為自由,同時也“潛藏著積極的作為”。[12](12)這種方法上的自由,在聲音上,體現為整個《野草》絕無僅有的對話性。

      在上一部分,我們已經談到了《野草》在聲調上的游移,但這種游移仍舊是一個聲音的游移,但在“夢的系列”中,這種由內外矛盾心態而導致游移,徹底分裂為兩個聲音。位于這七篇之首的《死火》,最初的原型是他1919年刊載在《國民公報》上的《火的冰》:

      流動的火,是熔化的珊瑚么?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要燙手。

      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了冰了。

      中間有些綠的,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也還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便要火燙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們沒奈何他,他自己也苦么?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13]

      從聲音的維度看,這篇《火的冰》正如與它那一系列文章的總名一樣,是“自言自語”,從這也不難看出,魯迅實際上是“火的冰”自況。當然,與《死火》相比,這部“前作”的藝術手法簡陋的多。《死火》在場景的描繪更加豐富而細致,而在聲音維度上說也由獨白變為了對話。但這種對話自有它的獨特性:正如大部分研究者指出的,“死火”即魯迅內心的自況[14],但有趣的是,這種自況卻是和“我”的對話。這就意味著,在《死火》中,對話是來自同一主體分化下的兩個主體。倘若單列出“死火”的言說,很容易看到,這里的語調一樣是游移不定,而“我的”言辭,也在同“死火”的對話中,由肯定漸漸變的游移,又經由“死火”的“燒完”而毅然死去,最后發出巨大的如詛咒般的聲音:“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這死火!”

      誠然,這樣的犧牲與魯迅一以貫之的“抗住閘門”意識有關,但是放到整個《野草》構成的邏輯上,卻不僅僅是這么簡單的。木山英雄談到:“‘死火’像‘火的冰’那樣存在于‘我’的內心,同時‘我’使之解凍,在此關系之下逼著‘我’做出決斷,而決斷的結果也就產生了相互連帶的外部之他者。”[15]木山氏這段話,指出了《死火》的關節之處,“死火”實際上是由“我”分離出的他者,但仍舊是存在于“我”之內。而這樣一種自我的分裂,在“夢”之七篇中統統存在,或者說是這七篇的根本創作方法。

      這種自我分裂的方法,將“我”變為夢境的旁觀者,換言之,狗、魔鬼、墓碑上的文字,年邁的妓女,不過是“我”所分離出的他者,而夢境,或許也是魯迅內心的空間。經由這分裂,自我實際上完成了外部性的轉化,這樣的外部從根本上說是內在的外部性,是“我”之“非我”。而這一點在《墓碣文》中尤為明顯。

      《墓碣文》中墓碑的主人是魯迅自己的化身,這一點基本已是無疑的,而墓碑上的文字,自然便是另一個我的聲音。這些整齊的詞句,和參差零落的“我”之行動,便于這篇文章中形成了不同的交響。位于這些聲音中心的,是一條“自嚙其身”的毒蛇形象,孫玉石認為這一毒蛇是魯迅所言的“鬼氣與毒氣”的載體,是魯迅的“悲觀虛無思想”[16],而《吶喊·自序》中對這條毒蛇的說明更為直接:“這寂寞有一天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這“寂寞”的確有“悲觀虛無”的意識在里面,但同時卻也包含著生的力量,正如木山所言“寂寞與叫喊是合二為一的”,故此我們也就明白這毒蛇所指實際上正是魯迅的寫作行為。而關于之后“心之本味”的悖論,連同前文“寂寞”與“內曜”之分析,魯迅在這里,已然是直言“心聲”的不可能了,這里所說的,實際上是“心”于“我”而言,與世界一樣,同樣是外部性的東西。最后游魂起身,“我”感到害怕而逃離,以至于“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生怕看見”實際上說明了逃離并沒有擺脫游魂的追隨,作為生命體驗的“寂寞”,在自我之內變成了一條附著于其上的蛇,這正是《野草》的核心,并始終纏繞其上的。

      在《墓碣文》的最后,拋開“我”的行動,但就死尸而言,有一處與本文的主題息息相關,這正是死尸最后的聲音——“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然而,這聲音來自何處?魯迅寫的分明,死尸“口唇不動,然而說—”,這種無聲的語言不免令人想起《頹敗線的顫動》最后那“無詞的語言”:

      [……]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這無詞的語言,帶動整個身體的顫動,更帶動整個天地宇宙的顫動,這畫面不禁令人想起愛德華·蒙克那副被著名的杰作《尖叫》(The Scream),同樣是由聲音的抖動帶著整個幅畫面的戰栗,這又是《野草》中聲音的更進一步深入。孫玉石指出,《頹敗線的顫動》乃是魯迅“對青年一代忘恩負義的道德惡的復仇”[17],這復仇是借由女人的出走而完成的,魯迅將這一出走描述為“冷靜地[……]地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對魯迅而言,青年代表著未來的力量,而著樣對青年的出走,則意味著他從未來中走了出來。女人出走之后,來到了“無邊的荒野”,荒野不禁又讓人想起《吶喊·自序》與《破惡聲論》中的“寂寞”,不過早先的“寂寞”是對過去歷史的失望,而這里“荒野”則是對未來的失望。

      這“無詞的言語”可以考慮為“吶喊”的更進一步,這是對所有歷史的“寂寞”的發聲,這樣的聲音是來自魯迅絕對的個體之聲。然而個體對一切歷史的排斥,則意味著所有的歷史將在這個個體身上復活,正如本雅明所說:“把一個特別的時代從同質的歷史進程中剝離出來[……]那些被人歷史領悟了的瞬間是滋養思想的果實,它包含著時間,如同包含著一粒珍貴而無味的種子。”[18]因此,我們看到“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同時又將“一切合并”,而“無詞的言語”正是在此刻從女人的嘴里發出,故而這聲音不是“人間所有”,這是超歷史的聲音。正如薛毅所說,這是“無能指的所指”[19],這種絕對的個人之聲,并不具有一般的社會性功能,它并不是傳遞信息的媒介,而只是一種純粹的個體生命力量的體現。

      在這篇文章中還包含著更深一層的轉變,這也是魯迅對發聲問題的進一步思考。女人發出“無詞的言語”之后,整篇文章并沒有結束,而是借由這語言引發身體的顫動,從而帶來天地宇宙的顫動。這意味著個體從歷史中剝離之后,又重新投入到歷史之中。這也正是本雅明說的“單子化”的歷史包含著“拯救”的可能。由這里回顧魯迅聲音在內外之間的運動,可以看到,最初是個人的“寂寞”經由歷史的刺激而發聲(《破惡聲論》),接著是對歷史的失望而轉于沉默(《吶喊》之前),然后表現為對青年的鼓勵的內外中徘徊的聲音(《吶喊》),而到《頹敗線的顫動》中,對青年的失望,將在內外徘徊的聲音徹底地轉變為內在的個人之聲,而又由絕對的內在性重新處理外在的歷史問題。現在可以回答第二部分的問題了,就聲音的絕對內在性而言,確實發聲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然而正是由于其毫無意義可言,發聲的個體必須由純粹的個體重新賦予其意義,從而使聲音重新具有歷史性。但我們也要注意到,這樣絕對的個人之聲音,在最后是沉默了的:在象征的最高處,天地間“唯有顫動”。因此,魯迅對聲音的懷疑仍然存在,對聲音的思考也仍在繼續,《野草》就這樣寫了下去,它的聲音隨著激情的消散逐漸變得平靜,在《死后》中又走向了新的方向。

      四、死之聲——“我于是坐了起來”

      《死后》是夢之系列的最后一篇,誠如木山英雄所言,這之后“野草仿佛擺脫了危機一樣,作品的密度也減了下來”。[20]從《秋夜》到《死后》,《野草》中有十八篇是創作于這十個月的時間里的,而從《死后》到《題辭》集結出版,共近兩年的時間里,只有寥寥六篇作品。這便不禁讓人想到,在這夢系列的最后一篇中,困擾著魯迅的一些東西,漸漸地消隱了下去。

      如果說夢之系列的七篇,是整個《野草》中最激烈緊張的作品的話,那么《頹敗線的顫動》便是這七篇中激烈緊張情緒的巔峰,尤其是上文所引述的關于“無聲的言語”部分,聲音高而激越,隨著句子長短的變化也是讀者感受到世界顫動的感覺。而隨著這樣激烈感情的噴涌而出,從《立論》開始,文章的聲音開始變得平緩,到了《死后》中,開篇便平靜地寫道:“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對比一下七篇作品的開頭,唯有《死后》一篇,拋開了一切感覺和運動的描寫,這種平靜的聲響和“死”的狀態確實相配。盡管聲調趨于平靜,但整篇文章卻完全是由聲音形象在推動。由于這死“只是運動神經的毀滅,而知覺還在”,故而死人的眼睛是動不了的,因此對外在的運動感知,便只能依靠聽覺和觸覺,而這些聲音在文章中卻構成了一種圖像性的聲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

      木材摔在地上重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

      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里罷[……]

      不得不說魯迅的語言是極為精當的,對于由聲音推斷出來的東西,他都使用了“罷”這樣的后綴來表示死者內心的不確定。同時,這樣游移的語氣,也的確使整篇文章都處在一種較為平緩的語氣中。而這種平緩的描述性聲音,似乎讓人感覺不到明顯的情緒波動,似乎在強調一種客觀性。與此相關,仔細閱讀《死后》將不難發現,這里幾乎所有的聲音都和“我”無關,無論是物的聲音,如腳步聲、木材摔落的聲音、刀鞘聲,還是人的聲音,都與死者“我”處于兩個世界。

      尤其有趣的是最后的一段對話,一個“二十多年不見”的書畫鋪小伙計向魯迅推銷“明板《公羊傳》”。這是全篇最幽默的一段,這段對話幾乎可以看到《故事新編》里“油滑”的影子,“明版《公羊傳》”如同“烏鴉的炸醬面”一般,閑筆一蕩,妙趣橫生。但就聲音的層面考量,這段對話似乎并不能稱之為對話,盡管小伙計是在和“我”對話,但“我”說的東西和死的狀態,他似乎是視而不見,一意只推銷“《公羊傳》”。連同這段對話和之前外部的聲音,我們可以推斷魯迅想要表達的東西——“死后”是不能發聲,或者說“死者”的聲音詩傳遞不到外部去了。而考慮到魯迅所強調的這死是肉體上的死,精神并未死去,這不正是和做夢相一致的地方?

      《死后》正處在夢之七篇結尾的地方,這或許正是魯迅對這系列作品的總結。故而我們看到《死后》的結局和《頹敗線的顫動》有著十分相似的結構。在《頹敗線的顫動》的結局,“我”從夢魘中醒來,發現手放在了胸脯上,而“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而到了《死后》中,“我”發現眼中并無眼淚,“只看見眼前仿佛火花一閃,我于是坐了起來”。在《頹敗線的顫動》中并未完成的行動,終于在《死后》中得以完成了,魯迅借由動作而非聲音所要表達的,是對絕對的內在世界的徹底放棄。“頹敗線”最后那“無詞的言語”,意味著魯迅對聲音的可能性最為深入的探尋,但到達頂點后,卻又在《死后》呈現為對現實的無力,因而又借由行動回到了現實之中。但應該注意到的,纏繞于《野草》核心的聲音問題,并非是由聲音解決,而是借由身體的行動,因此在最后發聲的行為變成了一種生命本能的體現。而最初的問題,聲音是否有意義已不能稱之為問題了,所剩下的唯有發聲這樣一種行為。就此,我們回到了《題辭》開始的悖論:“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當沉默之時,內在性的世界是完滿的可以感知的,而隨著發聲的行為,內在的東西旋即失去意義,故而變為空虛,這時所剩下的唯有發聲的行為,所有的意義的都集中于行為之上,所能做之事,也就是有繼續開口了,這便是明知空虛之后,仍要開口寫作的原由。對魯迅而言,聲音的意義僅僅是作為當下的動作,因此只有瞬間的意義。過去的聲音對現在已然沒有意義,這也正是題辭所謂“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的含義了。但死亡意味著曾經活過,故而死亡取得了唯一的意義——見證,見證那曾經存在過的生命。在這意義上,《野草》正是魯迅1925年到1927年間生命軌跡的見證。

      由《題辭》中談到“野草”的死亡,我們又不能不想起《死后》的結局,死接著便下一個行動的到來,同時也意味著同曾經的“死——生命”相隔絕。故而魯迅說“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做裝飾的地面”。誠然,“地面”可以理解為對黑暗的社會現實,但從另一角度講,魯迅未嘗沒有將此比作自己過去的生命之意,這與他一貫的“中間物”意識也很是相符。故而《題辭》中不斷呼喚野草的死亡和腐朽,未嘗不是在和《野草》寫作時自己“彷徨”的心態告別。

      正是因為要和過去的自己告別,《題辭》以極強的韻律感和節奏感呈現出決絕的態度,與其說是寫出來,毋寧說是在歌唱了。這篇文章通篇都使用了大量回環和復沓的方式,由此來突出其中文句間節奏上的聯系,而在這些復沓的小單元中,往往是短句先行,隨后加長,如“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這樣排列一方面給人以遞進之感,另一面則是讀者在閱讀史不自覺的將音量提高,從而加強節奏的感染,同時也是想為文章作者自己鼓勁打氣。同時,由這些小單元組成的大的回環也在行文中不斷加強自己的感染力,于是便在感情的頂點,喊去了那句“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在這樣決絕的聲音中,魯迅完成《題辭》,使《野草》成為了過去的見證。

      五、余論:《野草》之后

      對《野草》中聲音運動軌跡的呈現,以上便結束了。但在魯迅的作品的中,聲音還遠未結束。一方面,隨著對《野草》內面性的拒絕,魯迅更加徹底地將自己的社會緊密地聯系起來,之后散文正如木山英雄所言:“這種改變離開了為批判性的批判這種機械的邏輯邏輯性,轉而采取了呼吁和論戰的充滿人間律動感的方向。”[21]所謂“人間律動感”,讀一讀《題辭》大抵就能感覺出來。而另一方面,這樣的內面的拒絕,是經由絕對的內在獲得的,可以說《頹敗線的顫動》《死后》已經是魯迅獲得了某種生命上的自由態度,故而可以看到之后他的文章更加縱橫捭闔,同時比較《故事新編》中的“油滑”,也能感覺到相較《吶喊》《彷徨》輕松得多。當然這些寫起來又是另一篇甚至好幾篇文章,這里也只能打住不談。最后,援引魯迅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中談及《野草》的一段話吧:

      [……]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見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22]

      在《題辭》以決然地姿態告別《野草》之時,魯迅想必又感到了那時“淡淡的哀愁”,而接近它的欲望又推動魯迅開始寫點什么,但那終究是空虛。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25頁。

      [2]魯迅:《吶喊》,北京,北新書局,1925年,第5頁。

      [3]魯迅:《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5頁。

      [4]汪暉在《聲之善惡》一書中指出“寂寞”并非是徹底的沒有聲音,而是一種嘈雜和紛亂的圖景,之所以聲音紛亂是因為人不能發出“心聲”,從言與心的關系來思考這個問題的,所謂"寂漠"就是言與心分離的狀態。

      [5]魯迅:《吶喊》,北京,北新書局,1925年,第5頁。

      [6]如《題辭》中寫道的“友與仇,人與獸,愛與不愛者”,《影的告別》中的“明暗之間”,《希望》中的“希望”與“覺望”等等多是以矛盾的單元呈現出來的。

      [7]本文中所有關于《野草》的引用,均來自1927年北新書局所出版的初版《野草》。

      [8] [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27頁

      [9]“《秋夜》是《野草》的首篇,在《野草》中起到了奠定基調的重要作用。”張潔宇,《天高月晦秋夜長——細讀<野草>》。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魯迅<野草>細讀與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5頁。

      [10]魯迅:《魯迅全集·二心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11]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魯迅<野草>細讀與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頁。

      [12] [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327頁。

      [13]魯迅:《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15頁。

      [14]參見孫玉石《現實的于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中對《死火》的解釋。孫玉石:《現實的于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54-157頁。

      [15] [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300頁。

      [16]孫玉石:《現實的于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94頁。孫玉石這里的說法來自李何林的《<野草>詮釋》,參見李何林《李何林全集·第2卷》。

      [17]孫玉石:《現實的于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09頁。

      [18] [德]本雅明:《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第275頁。

      [19]薜毅:無詞的言語——論《野草》,《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1期,第45-51頁。

      [20] [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62頁。

      [21]引自《文章與實力的關系——周氏兄弟與散文的發展》。[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78頁。

      [22]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8-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