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以文學批評,勘探通往文學的隱秘入口
      來源:文學報 | 李曉晨  2022年04月03日10:05
      關鍵詞:文學批評

      在文學史的書寫中,很多作家通常與一個地理坐標聯系在一起,這個地方可能真實存在,也有可能只誕生于一種虛構,讀者們稱之為“故鄉”,或者是他們的寫作出發地,作家們由此發軔,開始從零以至無限廣大的探求。由此一個問題誕生了,他們是不是最初動筆時只是出于某種安全感和經驗的依賴,然后在長時間的摸索中意識到,這樣一個坐標將為創作帶來別樣的張力和色彩?換句話說,離開這些,寫作會不會變得無來無由?

      那么,批評家呢?批評家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來處,簡而言之,他們有沒有必須出發以及返回的根據地,并以此作為永久的滋養和動力??赡懿皇悄骋粋€確切的地理、時空標記,而是在宏闊、長久的閱讀和研究中確立的立場,或者說是自己的方法論。

      它會發生改變嗎?也許會,不過一個成熟的批評家一旦在文學閱讀和審美世界中建構起獨立的坐標系,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會有微調,但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批評者自有其堪稱經典的美學立場,同時由此建構出一個兼具理性和感性的世界。某種程度上來說,張莉的批評軌跡基本印證了這一點。她最新的著作《小說風景》,所論對象從《祝福》起,至《過去》《蕭蕭》《呼蘭河傳》《荷花淀》《登記》《紅高粱》《活著》《玫瑰門》《我愛比爾》,最后以《愛情九種》結束,在對這些文本的選擇和分析中,可以看到互文性的對話和比較,她將自己一直以來熱愛的作家們放在同一個時空里觀照,從百年文學史的經典作品序列里進行研究、論述。這不是一本簡單的文學評論集,而是試圖從一個更闊大、深遠的框架里思索作家如何在百年文學傳統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去探索中國百年小說史中的核心命題。

      《小說風景》有著清晰、堅定的來路,與張莉之前的《眾聲獨語》《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持微火者》等存在很多一脈相承的因素,再聯系她近年編選的《中國女性文學作品選》《我認出了風暴》,以及所從事的關于性別觀和文學創作的調查等,都能窺見她的學術堅持甚至是某種固執。張莉的批評是有自己的根據地的,堅守自己文學研究的理想并在實踐中不斷完善、豐富著屬于她的方法,比如文本細讀、感受式批評,還有她一直堅持的女性主義文學研究等等,不一而足。

      在《通往更高級的小說世界——關于魯迅〈祝?!怠芬黄铮撌隽诵≌f的戲劇張力和命運沖突感,分析了小說中各個人物的來由、經驗以及美學意義,同時再次運用她所堅持的女性視角提出,“對祥林嫂的命運關注,是這部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的重要原因。如果魯迅只把她當成‘人’而不當成‘女人’寫,這部小說不會成功……《祝福》的魅力在于,小說家將祥林嫂還原成一個女人、還原成一個下層的女傭、還原成一個受困于各種話語及倫理的女人。”

      而在論及百年文學史上為什么蕭紅獨占一席,她對蕭紅發自肺腑的認同和對其小說的爛熟于心、激情褒揚,無疑是這篇文章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出于真誠的理解和認同,評論本身散發出了溢出學術研究的光彩。張莉認為,蕭紅寫出了人世存在的“普遍 性”:人 與自然唇 齒相依、萬物皆有靈性、萬物自在生長,進而,她構建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語法表達。這就是她作為女性敘述人的表達方式——對大自然情有獨鐘。由此,她還進一步談到同樣以東北為寫作根據地的女作家遲子建,認為她們都是用整個生命鋪陳故鄉的獨一無二的“講故事者”。

      更加難得的是,張莉是帶著問題意識重讀經典文本的,在閱讀的同時她一直思考當下文學創作的經驗和問題,從文學史的長河中審視今天的文學創作。比如在《兩個“福貴”的文學啟示——關于余華〈活著〉》一文里,她關注的是作家該如何處理歷史處境與個 人經驗 的問題,從“我們”到“我”的轉變既體現了時代和人的變化,也標識著不同歷史背景下作家敘述的轉變。從趙樹理的“福貴”到余華的“福貴”,張莉最終要探討的是中國文學寫作的可能性,是中國文學的民族化與現代化的問題,而這也一直是中國新文學未盡的命題,如何具有“世界性”同時又保有“中國性”,這是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學所面臨的更為重要的一個課題。

      再如論及莫言和他的《紅高粱》,張莉認為莫言最特別的一點是他充當了廟堂和民間的“報信者”,他的寫作具有一種更“中間性”的視角,這使得他能吸納外來文化并據為己有。在故鄉和世界之間,該持有什么樣的態度進行創作?上世紀20年代,魯迅那一代作家所進行的鄉土文學創作開辟了現代文學的大觀,他們在作品中呈現的不只是鄉土世界的景觀和人倫,更重要的是處理了自己和世界和他人的關系。而到了莫言這里,他“不在”故鄉亦“在”故鄉,既是本地人又是外來者。身處新的時代,距離已經不再成為遷移的困難,整個世界迅速地連接為一體,我們心懷廣大卻又微不足道,作家該如何以文學的形式處理個人和世界的關系,這可能是張莉希望人們從莫言等的創作中可以思考提煉出的。

      很多年前,張莉在關于自己的批評觀的一篇文章里寫道,“在我心目中,優秀批評家首先是‘普通讀者’,他(她)有情懷,面對社會的人間情懷,面對作品的文學情懷。他(她)的批評文字不是冷冰冰的鐵板一塊,它有溫 度、有 情 感、有 個 性、有 發現。優秀的批評家是文學的知音,是作品的知音,是作家的知音?!薄缎≌f風景》中,張莉以最大的誠意對待那些在文學史上已經被反復解讀和闡述過的作品、作家,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重返經典,既溯及歷史又勾連起現實,與此同時對當下文學創作提出了諸多有啟發性的問題和見解。她希望帶領讀者去發現每一個經典文本獨一無二的風景,共同勘探通往經典的隱秘的入口。

      文學為什么存在?先講一個故事,查理曼大帝在晚年時突然愛上一個姑娘,姑娘突然死去,大帝竟把尸體搬進寢宮。主教為這毛骨悚然的愛情深感不安檢查尸體,最終舌頭下發現了一枚有魔力的指環,當他取下指環捏在手中,皇帝立即對他癡迷不已。大主教奮力一擲將指環拋入康斯坦茨湖,人們以為一切發生轉圜,大帝卻深深愛上了湖泊并再也不肯離開。

      文學的魅力是不是就像那一枚指環,牽引著所有心有所想的作者、讀者和研究者?它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像卡爾維諾寫的,“對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歡的不在于七個或是七十個奇景,而在于她對你提的問題所給予的答復。或者在于,她能夠提出迫使你回答的問題,就像底比斯通過斯芬克斯之口的提問一樣。”文學批評也是如此,批評家們不負責提供標準的答案和解讀,他們只是從自己的根據地出發,告訴讀者和作者在漫長的歷史河流中“這一部”居于何時何處。

      張莉的最新文學評論集《小說風景》,與她以往的文學評論以及所從事的關于性別觀和文學創作的調查相類,都能窺見她的學術堅持甚至是某種固執。張莉的批評是有自己的根據地的,她在實踐中不斷完善、豐富著屬于她的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