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科幻熱”:理解世界與自我
這兩天,一正一反兩條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是馬斯克的言論再上熱搜,他在提到特斯拉的新產品——人形機器人“擎天柱”時表示,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把性格、記憶下載到機器人身體中,為人類實現“永生”;二是有媒體報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反手“裁掉”互聯網大廠,理由是尚可的薪資無法抵償工作造成的精神消耗——顯然,圍繞“技術”,不同的敘述主體正勾勒出迥然不同的圖景。
事實上,伴隨著元宇宙、腦機接口、基因編輯、人體冷凍等技術引發的爭論,日益得到正視的科技、資本對人性的越位擠壓,以及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深刻變革的國際關系格局,中國讀者因劉慈欣而高漲的科幻熱情,獲得了延續和增強。不論在中國還是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傳統作家開始“試水”科幻,為這一文學類型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贏得更廣闊的受眾。這說明,曾經“小眾”的科幻,正成為人們理解世界與自我的重要方法。
自瑪麗·雪萊創作的世界上第一部科幻作品《弗蘭肯斯坦》問世兩百多年來,想象人類的受造物與人類關系的遠景,仍是科幻文學無法逾越的母題。中國著名科幻作家王晉康認為,時至今日,人類面臨最現實的風險,依然是“人工智能超過人類”所帶來的降維打擊——但也可能是“超維升華”。
在諾獎得主石黑一雄去年出版的科幻作品《克拉拉與太陽》中,我們欣喜地讀到了作者在“超維升華”意義上對人工智能的展現。一個名叫克拉拉的太陽能人工智能機器人被購買回家,陪伴生?。ɑ蚓庉嫷陌樯毕荩┑男≈魅藛涛鳎瑓s漸漸得知自己的真正使命是觀察學習喬西,以便在她去世后將習得的一切灌輸在“替身”上,成為喬西母親的慰藉。洞窺真相后,克拉拉竭盡全力、奇跡般地使小主人恢復健康,最終自己卻無法擺脫被迭代、被拋棄的命運。
“愛”的本質是什么?“我”的不可復制性又在哪里?在這本書中,作者至少提出了這兩個問題。
和略微冷酷自私的喬西母親比起來,人工智能似乎更懂得“愛”。在石黑一雄看來,父母之于子女的愛之所以堅固,或許是根植于進化,這種看似純粹的愛背后,隱藏著承繼財富、地位、血脈和某些也許更加殘酷的需求。在《克拉拉與太陽》中,人類情感世界的這些復雜幽昧的角落,被以“照顧主人”為程序設定的人工智能所照亮和反襯,該書因此跳出了技術反思的傳統視角,把投向技術的批判目光變成折返回人類自身的悠長審視。
克拉拉還“思考”了一個深刻的問題:人的不可復制性究竟在哪里。在“她”看來,這種“非常特別的東西”,不是在喬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愛她的人的心里面。
去年被譯介至國內的美國當代文學大師唐·德里羅的科幻作品《零K》,也把思索的目光投向了“我”。“零K”本表示絕對零度,在書中構想的未來世界里代指人體冷凍時運用的一種特殊裝置。拋開人體冷凍面臨的倫理考問不說,人腦儲存的記憶大概率會在冷凍過程中損壞——復活后的“我”還是“我”嗎?恰恰在這里,德里羅顯示出非凡的過人之處,他對復活與永生的反思途經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中點:“我”真的有那么珍貴和獨特嗎?
不論到哪兒都隨身帶著的電子設備,那些旨在將你納入大數據的網絡鏈接,漸漸抽空了人的血肉,給人帶來被虛擬化的感覺——書中,出于對永生和人類進化的“信仰”所形成的新的類宗教組織(亦是德里羅提出的一種警示),嘲笑著世人對“自我”的迷戀。這些冷凍技術支持者們甚至認為,冷凍前的“我”不過是構成生命的“那一堆雜亂戲劇當中那個被創作出的角色”,把從前的面具摘除之后,才能成為最真正意義上的“我”。
這些明顯帶有“復調”性質的言論,延展出了德里羅一貫擅長的主題,即對后現代都市圖景的凝視。對照現實,流媒體時代的到來、短視頻經濟的勃興、眾人翹望的元宇宙,是否正在制造(以及將制造出更多的)新一代“沙發土豆”?未經自身智識過濾的海量信息,道聽途說的人云亦云,以及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種種非理性的發言、“站隊”,是否就是“自我”的全部涵義?這樣看來,在一個因科技而變“平”的世界里,“自我”是不是也跟著變得均質和扁平?
科幻使我們在打量現實時,獲得了一種澄明的視野。有時,科幻是一種“增強現實”,陳楸帆的《荒潮》圍繞資本入侵對生態的破壞,“以罕見力度刻畫出一個我們在有生之年就可能身處其中的近未來時代”(劉慈欣語);有時,科幻是一種“虛擬現實”,種種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想實驗,曲折迤邐地燭照著現實與人性的側面。一如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所言,科技每進一步,科幻文學回應的力度也必須隨之加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眼下方興未艾的“科幻熱”,遠沒有到止歇之時。
比起科幻的社會價值,個人認為,較少被意識到、卻可能更加重要的,是科幻之于個體的意義:借助科幻,我們得以辨認自身處境、重新省視生活、及時作出調整;科幻帶來的審美愉悅乃至暈眩戰栗和在更高維的時空視角下俯瞰此生此時的寵辱偕忘,對疲憊的現代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治愈和“解放”。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和魯迅名言的涵義相似的是,科幻教給人類最重要的東西,也正是一種視角的辯證法,一種保持平衡的藝術。在技術的狂飆突進中看到隱匿的威脅,在生存的焦慮彷徨中保持超然“起飛”的能力,在春風得意之時洞悟一己生命的盈虛不過是地球文明漫長演進過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環——有了這種辯證法,我們才能保持著這個時代最高貴的品德,那就是克制、虔敬和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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