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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伯偉:杜甫“一飯不忘君”?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張伯偉  2022年03月31日08:50

      老話說:“拜年拜到初五六,有魚就沒肉。”這是上海地區的講法,北方社會的生活或許要艱困些,流傳的是“拜年拜到初五六,又沒餑餑又沒肉”。如今人們生活富足了,魚肉已成為百姓餐桌上的家常便飯。我家但凡有點好吃的,母親就要問孫子是否會來。“好吃的”標準很寬泛,飛鴿走雞、粗魚笨肉等皆在其列。前天我終于忍不住戲言:“杜甫‘一飯不忘君’,您是‘一飯不忘孫’啊。”說罷也就付之一笑,但笑過之后還是讓我陷入思考。“一飯不忘孫”的說法雖然有點搞笑,但這一行為本身既是自然的,也是有情的;“一飯不忘君”就有點做作、虛偽。繼而再想,誰說杜甫“一飯不忘君”呢? 杜甫自己嗎? 沒有。同時代的友人嗎? 沒有。杜家后代嗎? 還是沒有。我的印象中,最早說這話的人是蘇軾。但是,他有依據嗎?

      杜詩中寫到君王膳食的,記憶中只有一句,出自《病橘》,把前后幾句一起引錄如下:“寇盜尚憑陵,當君減膳時。汝病是天意,吾諗罪有司。”從字面上的意思看,這是說因為寇盜作亂,凡遇天災人禍皇帝要素服減膳聊表自責,此時這棵橘樹病了實在也是天意(無須進貢),但我擔心因此而罪及相關的官員(潛臺詞是:因為罪及官員,官員就會進而害及百姓)。所以緊接著后面的四句是:“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以安史之亂前涪州向皇宮獻荔枝以滿足楊貴妃嗜欲,勞民傷財、馬死人乏之事為比。這首詩雖然寫在杜甫流落成都之時,但主旨是對君王的諷諫,所以黃生說此詩是“諷時君不能減膳也……當寧聞之,能不心動”(《杜詩說》卷二),與“一飯不忘君”的意思可謂牛頭不對馬嘴。

      也許東坡看到過什么秘籍,這也說不準,他曾舉出若干“子美逸詩”,說是“得之于管城人家葉子冊中,題云《杜員外詩集》”,逸詩以外的“其余諸篇,語多不同”(《題跋·記子美逸詩》)。唐代日本僧人圓仁曾經將《杜員外集》二卷帶回日本,北宋王洙編輯杜詩,奠定了杜甫傳世作品的規模,他利用的諸本首列“古本二卷”,很可能就是《杜員外集》,和圓仁、蘇軾所見相同。總之,無論是王洙編本,還是蘇軾舉出的“逸詩”,都看不到這方面的影子。那么,蘇軾憑什么在元豐六年(1083)黃州貶所寫的《王定國詩集敘》中說杜甫“一飯不忘君”呢? 這話影響太大,還是引錄幾句吧:“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東坡在宋代名氣太大,所以有人曾假托其名撰寫《東坡杜詩事實》(一名《東坡杜詩故事》)和《杜陵句解》流傳于世,這些偽書尚且風行,何況確切無疑出自東坡說的話,仿佛親眼所見一般,將杜甫作為天下第一偉大詩人的原因歸結為“一飯未嘗忘君”,也就成為后來的一句套話,不管杜甫是否真的如此。杜甫忠君愛國是事實,但他“忠”的是像堯舜那樣的圣君,如果遇到庸君、昏君、暴君,他定會展現批判的鋒芒,這樣的作品大家也不該忘記。當然,這也因為大唐是真正的盛世從而少忌諱、能容納之故(參見洪邁《容齋續筆》卷三“唐詩無諱避”條)。說他“一飯不忘君”簡直夸張到變形,若坐實理解,只能見出一個愚昧、荒唐的形象,這是對杜甫的歪曲。即便將蘇軾的話看作一種修辭,但據以放大形容的原貌失真,也違反了“立其誠”的原則。杜甫理想中的君臣關系是一種雙向度的“遇合”,所謂“古時君臣合……進退固其宜”(《述古三首》之一),因為“以道事君”,其理想狀態就是“君臣重修德”(《傷春五首》之五)、“君臣當共濟”(《諸葛廟》),臣對君的關系是“可則進,否則奉身以退”(郭知達注語)。所以,杜甫對待唐玄宗、肅宗、代宗的態度不是始終如一的。大家也許很熟悉他“致君堯舜上”的句子,而對后來的“致君堯舜付公等”(《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致君時已晚”(《贈比部蕭郎中十兄》)等句就不甚留意。東坡對杜甫形象的建構,是單向度的、一成不變的,哪怕“流落饑寒,終身不用”,他也還是死心塌地地忠君、愛君、戀君,無視其出于愛國愛民的忠義感憤之心,對時局憂患、對時君批評的作品。其評論之誤不在夸大,而在失實。令人嘆息的是,這個變了形的杜甫在文學史上因蘇軾的評論成為固定的樣子,就是忍著饑寒捧起飯碗便想到君王沒飯吃而憂心垂淚的樣子。所以夏敬觀批評說:“蘇子瞻以三百篇止乎禮義為不足,而推子美詩止乎忠者以序王定國詩,可謂開惡文之例。”(《唐詩說·說杜甫》)真是一語中的。

      要我說,蘇軾這句話是杜撰的。杜撰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想象力豐富,而是別有其目的。東坡宦海浮沉,屢遭打擊。在一人專制的社會中,皇帝是最高權威,只要還能得到皇帝的認可,即便受到貶謫,也不至于腦袋搬家。所以東坡在貶所寫這些話,也只是在委婉地向神宗表忠心。按照圖像學的理論,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想看到的,一切注意都以不注意為背景。杜甫是否“一飯不忘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東坡通過對杜甫的“注意”傳達至少是顯露了其自身的“忠君”“愛君”也“不忘君”,事實上他如愿收到了期待的效果。東坡熙寧九年(1076)中秋寫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一詞,在元豐七年傳唱至京都,宋神宗問外面流行什么小詞,內侍將它抄錄進呈,神宗讀到“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時感嘆道:“蘇軾終是愛君。”并且“量移汝州”(《歲時廣記》卷三一引《復雅歌詞》),使其處境得以改善。就連死后宋高宗追贈的謚號中,也還有個“忠”字哩。

      其實,蘇軾作文杜撰事實,算得上一種慣用。當年東坡的科舉文《刑賞忠厚之至論》,煞有介事地引經據典道:“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諸試官皆不知其出處,歐陽修還不恥下問,東坡笑曰:“想當然爾。”(《侯鯖錄》卷七)有的書里記載,東坡的“想當然”是援用孔融調笑曹操之例。不管怎樣,這是他的為文機杼之一。羅大經《鶴林玉露》還追蹤其淵源云:“《莊子》之文,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曲作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故其為文,橫說豎說,惟意所到,俊辨痛快,無復滯礙。”并舉其《刑賞忠厚之至論》《武王論》《范增論》等文作“以無為有”之例,最后引用葉適的話為結論:“蘇文架虛行危,縱橫倏忽,數百千言,讀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來,古今議論之杰也。”(乙編卷三“東坡文”)這樣看來,東坡在行文之際把杜甫說成“一飯未嘗忘君”,乃“想當然爾”的故伎重演,恐怕不足為奇。就連他標榜杜甫為古今詩人之首,也恐怕未必是由衷之言。不然,他何必對杜詩“挑刺”(參見其《題跋·記子美陋句》),又何必對杜甫極盡揶揄呢(參見其詩《續麗人行》)?他在與阿弟蘇轍說“私房話”時,就變成了“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蘇轍《和陶淵明詩引》引)。所以,東坡講杜甫“一飯不忘君”乃別有用心,實在是不可據以為實的,我們可不要因此誤解冤枉了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