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再思云間二陸
      來源:文匯報 | 喻軍  2022年03月29日07:59
      關鍵詞:陸機 古典文學

      陸機哀吟再也聽不到故鄉的鶴鳴聲。若比照同為吳人、亦赴洛陽的張翰的“莼鱸之思”,他的遭際則愈顯悲劇化。李白在《行路難》中,有感于這位亂世英才的人生悲劇,曾發出“陸機雄才豈自保?”這樣的惋嘆。

      松江別稱“云間”,這是很氤氳的文氛,出自才高洛下的陸云之口。那是他在西晉名士張華家作客,被要求用自己的籍貫作自我介紹,遂脫口而出“云間陸士龍(陸云字)”。松江又稱華亭,早在公元前585年,吳王壽夢就在此筑華亭;至唐天寶年間,吳郡太守趙居貞奏請以嘉興縣東部、海鹽縣北部、昆山縣南部合為華亭縣建制。縣西三十五里的華亭谷,三國時即為孫吳宰相、華亭侯陸遜故宅所在地。此地泉清林茂,因多有鶴鳥棲息繁衍,被稱“鶴窠”。但這個詩意的名稱,在陸遜嫡孫、也是東吳大將陸抗之子陸機的遺言里,卻透出一股悲涼之意:“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這是游子客死異鄉前悵惘的哀吟。若比照同為吳人、亦赴洛陽的張翰(字季鷹),陸機的遭際則愈顯悲劇化:“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這便是“莼鱸之思”的典出。可張翰回得來,陸機卻回不來,確切地說,回來的只是他的遺骸。后來“華亭鶴唳”這個成語,被人引申為誤入歧途的寓意。

      西晉滅東吳時,陸機剛及弱冠之年,眼看祖先創立的偉業、一向優渥的待遇和受人尊崇的地位瞬時灰飛煙滅,按一般規律,這樣的前朝遺少就此屈沉無聞應屬大概率事件。果然,“少有文采,名馳三吳”、被《文心雕龍》稱作“機云標二俊之采”的“二陸”兄弟,選擇退避華亭故里西平原村,開始了不問世事、十年苦讀的隱居生活。但二十來歲的才俊,面對一落千丈的困境,真能做到跟“沒事人”一樣嗎?實際上,對于國家的淪亡,陸機可謂痛徹肝腸,一腔的孤憤,只能傾注于文字之中:“奸臣竊命,禍基京畿,毒遍宇內,皇綱弛頓,王室遂卑……夫四州之萌非無眾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險易守也,勁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業易循也,功不興而禍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還不乏無奈的嘆惋和悲楚的詰問:“大司馬陸公(指陸抗,陸機之父)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陸凱以謇諤盡規……雖忠臣孤憤,烈士死節,將奚救哉?”

      (《辨亡論》)。由此可以看出:“二陸”回到故里隱居,雖然是一種退避的姿態,卻并不意味著生命的安頓。他們才高若此,本不該瘞玉埋珠,久困牖下。晉時有人將“二陸”比作美玉,有“玉出昆岡”之擢贊,鐘嶸的《詩品》也譽其為“太康之英”。唐太宗李世民在《陸機傳論》一文中,甚至稱其“百代文宗,一人而已”。這么峻拔的高士,又是累代簪纓,即便皇尊如李世民者,也對其難抑景慕之情。

      晉武帝太康十年,縱道阻且長,“二陸”依然跋山涉水、先后赴洛。誘因乃西晉平吳后,為了“綏靜新附”,頒出“隨才授任,文武并敘”(《晉書》)的國策以招攬南士,詔令“舉賢能,拔寒素”,特別籠絡江東才士。“二陸”即應此詔來到京城洛陽,隨即拜見曾官居太常的西晉文壇領袖張華,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張華稱“二陸”為“伐吳之役,利獲二俊”,且逢人說項,廣為薦舉,使二陸名聲大振,故時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指張載、張協和張亢)之說。不久,太傅楊駿任用陸機為祭酒,先后擔任太子洗馬、著作郎、郎中令、尚書中、轉殿中郎至平原內史等職,史稱“陸平原”;陸云先后任浚儀令、尚書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書侍郎至清河內史,史稱“陸清河”。

      “二陸”雖為不世出的大才子,卻并非從政的好“材料”,針對他們當時所處的環境,我粗略地歸納為“三不適應”:

      其一,人際環境的不適應。吳國被西晉所滅,使得中原人士頗為輕視吳人。如太康中,刺史嵇紹舉揚州華譚赴洛陽應舉秀才,即遭晉文帝司馬昭之婿王濟的奚落:“吳楚之人,亡國之余,有何秀異而應斯舉?”陸機拜訪他時,王濟竟指著羊酪輕蔑地說:“卿江東何以敵此?”不過是羊酪,又不是什么稀罕物,竟也拿來譏諷物華天寶的江東,好像沒有什么可堪比的美物。陸機乃東吳前貴,哪受過這等奚落?但寄人籬下的處境,只能有所隱忍。還有一次,成都王司馬穎的謀士盧志,當著眾人的面侮辱陸機:“陸遜、陸抗,是君何物?”古時公開提及別人父祖名諱,實屬有意冒犯。如果說王濟的無禮,陸機尚能忍,那么盧志的輕薄,陸機即便想忍,卻也忍無可忍,于是用七個字,即直呼對方父、祖之名加以還擊:“如卿于盧毓、盧珽(盧志的祖父、父親)。”人際環境險惡如此,陸機的內心定然充滿苦澀。

      其二,文化環境的不適應。陸機乃吳中人士,秉持的是傳統儒家思想,十分注重禮教人倫及行為規范。而當時的中原,玄學思潮占據主流,士子們言行狂誕、漠視名教的現象比比皆是。比如,陸機曾造訪當地的名士劉寶,不僅受到怠慢,且見其居喪不哀、飲酒如常,絲毫不受喪儀葬制的約束,陸機無奈地搖搖頭,遂拂袖而去。

      其三,政治環境的不適應。西晉在武帝司馬炎崩殂之后,進入極為動蕩的時期。朝堂之上,諸王之間,殘酷的權斗伴隨著相互的傾軋,可謂國無寧日,人皆股栗,史稱“八王之亂”。就連被視為“德范”、對陸機有知遇之恩的張華和與陸機并稱“潘才如江,陸才如海”的潘岳等名士臣僚,也在這場混亂中被無情誅殺。

      事實上,上天曾給過“二陸”一次逃生的機會:永康元年(300),趙王司馬倫誅殺賈后一黨,主朝政,命陸機為相國參軍,后遷中書侍郎,由此卷入“八王之亂”。次年司馬倫篡位被殺,齊王司馬囧輔正,懷疑陸機參與撰寫《九錫文》和《禪詔》,認定其為司馬倫的心腹,遂議為死罪。在成都王司馬穎、吳王司馬晏的營救下,才改判流放邊地,后遇大赦。這時同在洛陽的吳人勸其趕緊還吳避禍,如果陸機夠明智,抓住這次僥幸得來的機會,不失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至少還能茍全性命于亂世。但書生氣十足的他,顯然對局勢的崩亂仍抱燃灰之想。在他的文字中,這種徘徊和糾結也有所反映,一方面猶存“富貴茍難圖,稅駕從所欲”這樣的放曠之念;另一方面也流露出“扶興王以成命,延衰期乎天祿”這般的經世志向。矛盾嗎?不矛盾!誰讓他是一個抱定匡難理想而非逐熱之徒的儒生呢?只可惜陸機缺乏識人之明,被司馬穎引為平原內史后,欲報知遇之恩,滿心希望司馬穎能夠復興晉室,平定天下,卻不曾想太安三年(303),一項引來殺身之禍的人事任命誕生了:陸機任先鋒都督,率20萬大軍進逼京洛,征討長沙王司馬乂。表面上看,他得到了重用,可以建功立業了,實際上卻因身為吳人卻居諸將之上而引火燒身。《太平御覽》引崔鴻《三十國春秋》說:“機吳人,而在寵族之上,人多惡之。”一股惡濁的勢力,如鬼魅之影在陸機身邊聚攏。先是前文提及的盧志向司馬穎進讒,接著部下孟超不僅當面辱罵陸機為“貉奴”,并造謠陸機有謀反之心。在戰事方面,雖然陸機在父親陸抗死時,14歲即統領父兵為牙門將,但客觀地講,他是文曲星,而非將星,當陸機率部與長沙王大戰鹿苑、諸將卻不受節制的情況下兵敗時,部屬王粹、牽秀等齊齊誣陷陸機陰有異志。司馬穎竟然偏信偏疑,也不反省自己的用人失當,竟下令立即誅殺陸機并夷三族(他的兩個兒子同時遇害,因受牽連,陸云也被斬,死時43歲)。

      據《晉書》卷五十四《陸機列傳》記載:“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霧晝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議者以為陸氏之冤。”

      陸機剛到洛陽那會兒,因才高見嫉,不受待見;到了生命的盛年(43歲),卻成為西晉政治集團權斗之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李白在《行路難》中,有感于這位亂世英才的人生悲劇,曾發出“陸機雄才豈自保?”這樣的惋嘆。

      我曾兩度訪謁松江的“二陸”讀書臺,不過“二陸”當年的故居遺址,似乎至今未能確詁,只能借助陸機詩句“仿佛谷水陽,婉弈昆山陰”而加以縹緲的游思了。據傳蘇東坡曾來過“松江九峰”之一的小昆山,今崖石上刻有“夕陽在山”并署“子瞻”二字。拾級而上,一座掛有“二陸草堂”牌匾、紅漆木門的草堂現于眼前,繞至屋后,又見“太康之英”的懸匾,內里即為圖文展示“二陸”生平的場所。“草堂”上下錯落之間,尚有清和堂、谷風廳、婉孌廳等,其簡樸端莊的仿古建筑樣式,頗引人遐思。不由想起唐人韋應物的兩句詩:“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二陸”不正是在此“屏居讀書十載”后,才應詔宦游洛陽的嗎?也正是在這里,“二陸”遺世獨立,肥遁鳴高,陸機還在此寫下了不朽的傳世經典《文賦》。當然《文賦》寫于何時何地,有不同的見解,我傾向于是在小昆山寫的,何故?試想陸機赴洛后,政務軍務繁忙,心情也時感壓抑,安能靜心于楮墨?不能不提的,還有現存年代最早的陸機傳世墨跡《平復帖》,巴掌大小,寫于麻紙之上的很平常的一封私信,被稱“法書之祖”。1700年來,經歷代跌宕傳緒,如今被稱“九大國寶”之一,由最后一位藏家張伯駒先生無償捐獻給了故宮博物院。

      對于“二陸”的赴洛,有不少人認為是明珠暗投,一心想著建功立業,最后卻落得屈死異鄉的下場。作為兄弟才子書生,“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韓愈)難道不香嗎?干嘛非得趟那“八王之亂”的渾水?但假設、愿望與史實相比,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倒是還有一處敏感點,頗使人困惑:陸機非常推崇孔夫子“渴不飲盜泉”的氣節,并做了“熱不息惡木蔭”的延伸,那為什么受到那么多的擠兌,非但飲了“盜泉”還棲了“惡木”呢?我想,和那個年代的士人普遍抱有匡扶濟世的從政熱情有關。他們才華驚人,志向遠大,尤其在西晉滅吳之后,所缺者,惟一方可供施展的平臺。陸機滿懷家國淪亡之痛,十年避世隱居,卻心有不甘,以為入洛可以一展平生之志,但復雜的現實環境,量士人之所愿,只能演變為飛蛾撲火般的宿命。所以,陸機腳下的這條離鄉出仕之路,竟成了他的人生不歸之路,著實令人痛惜。可嘆的是,距“二陸”罹難僅隔數年,便出現了史上第一次晉人“衣冠南渡”,中原縉紳士族相繼南逃,致使文化重心和政權南遷。回頭再看“機云”的赴洛,倒像是一種陰差陽錯、時不我與的“捉弄”。

      記得大秦名相李斯死前曾言“牽門東犬,豈可得乎?”位極人臣的他,到了生命的盡頭,也才有了這樣的一番遲悟:即便是平平常常的出門遛狗,竟然也是一種幸福;而陸機那句“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全無《文賦》中“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那般的藻采飛揚,惟余一份以鄉井為念、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的哀吟,其“復得乎”和李斯的“可得乎”不僅句式相同,在精神基調上亦無二致。若說不同處,還是在于陸機的詩人本色,即便在行刑前還流露無遺,明知到了生命的盡頭,終不能再回到“華亭”,可陸機還在魂思故鄉,怎不令人為之扼腕?故而對于陸機,我們權當他就是一只白鶴,雖曾誤入塵網,但他天籟般的歌喉,終究還是要浮于白云、鳴于九皋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