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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夢陽:《阿Q正傳》的意義
      來源:文藝報 | 張夢陽  2021年12月03日07:50

      今年是魯迅誕生一百四十周年暨他最重要的作品《阿Q正傳》發表一百周年。

      12月4日,就是《阿Q正傳》在《晨報副刊》發表整整一百年了,關于《阿Q正傳》的閱讀與論爭也進行了一百年。《阿Q正傳》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小說?阿Q是什么樣的典型形象?魯迅創作《阿Q正傳》的本意是什么?有什么價值和意義?這一系列問題,都是必須認真回答的。只有回答好這些問題,才能讀懂《阿Q正傳》,也才能真正理解魯迅,將魯迅的寶貴思想化入我們的思想和行動。這才是對魯迅的最好紀念。

      作家畢飛宇有這樣一個說法:“我們都知道,阿Q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性格特征,或者說特異功能,那就是‘精神勝利法’。這是魯迅先生對中國文學所作出的無與倫比的貢獻。老實說,魯迅的偉大是他完成了‘精神勝利法’的命名。”

      其實,老一輩魯迅研究家、代表中國共產黨與晚年魯迅聯系的馮雪峰,早在1951年11月1日,《人民文學》第4卷第6期上,就發表了一篇與畢飛宇觀點相通的論文——《論〈阿Q正傳〉》。

      在這篇論文中,馮雪峰首先對魯迅的歷史身份與獨特價值作了這樣的認定:“魯迅由于他自己所選定的歷史崗位,是政論家,是戰斗的啟蒙主義者,所以他越是像他對付雜文一樣,以一個政論家的態度,戰斗的啟蒙主義者的態度,去對付他的小說,則他的小說也就越杰出,越輝煌。否則,就要因為不能高度地顯出魯迅自己的這種特色,而那作品在魯迅自己的作品里面也就要顯得比較地遜色了。這是只要拿他的《吶喊》中的主要的作品和他的《彷徨》中的作品,加以比較,就能夠顯然判明的。”從這樣的認定出發,馮雪峰對阿Q典型性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

      阿Q,主要的是一個思想性的典型,是阿Q主義或阿Q精神的寄植者;這是一個集合體,在阿Q這個人物身上集合著各階級的各色各樣的阿Q主義,也就是魯迅自己在前期所說的“國民劣根性”的體現者。

      這就是著名的“思想性典型說”與“精神寄植說”。觀點一提出,立即遭到駁難,馮雪峰本人也感到這篇文章“論得太空泛,并且有的在解釋上是錯誤的,所以在《論文集》再版時就抽掉了。”

      隨著馮雪峰的收回觀點和對他的無情批判,另一種庸俗的階級論觀點泛濫了。《用土改醫治阿Q》《結束了阿Q的時代》《武訓與阿Q》之類題目的文章反復出現在報刊上,牽強附會地使阿Q與現實掛起鉤來,紛紛給阿Q劃定階級成分,有的定“二流子的典型”,有的定“農民的典型”,有的定“沒落人物”的典型,主要根據是阿Q說過“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有的認為是“諷刺士人”。與這種觀點相反,有的研究者從另一極端出發,認為阿Q是農村無產者的革命典型,認為土地改革之后,農民翻身,阿Q就不存在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之類的精神現象也一去不復返了,反對把阿Q的精神勝利法當作“人性的普遍的弱點”。

      把階級論絕對化、庸俗化,不僅導致阿Q典型研究誤入歧途,而且在整個文學理論領域造成了混亂。為了糾正這種錯誤傾向,何其芳在1956年10月16日《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著名論文《論阿Q》。

      該文主要觀點是:阿Q性格上最突出的特點精神勝利法不只是存在于當時的落后農民身上,而是在當時許多不同階級的人物身上都可以見到。以文學名著中的諸葛亮、堂·吉訶德等不朽典型為例證,說明某些性格上的特點,是可以在不同的階級的人物身上都見到的。這樣某一個典型人物的名字,就成了他身上某種突出特點的“共名”:諸葛亮成了智慧的“共名”,堂·吉訶德成了可笑的主觀主義的“共名”,阿Q則成了精神勝利法的“共名”。批評文學研究中把階級和階級性的概念機械地簡單應用的現象。這就是阿Q典型研究史上的“共名說”。

      在學界把階級論推向絕對化、庸俗化時,何其芳敢于對文學研究領域普遍存在的典型性等于階級性的觀點提出反駁,對阿Q典型研究中存在的理論疑難提出獨立的解釋,的確表現了難得的理論勇氣和獨立思考精神。

      實質上,魯迅生前說得很清楚。他1934年11月25日在《答〈戲〉周刊編者信》中總結自己的創作初衷時說:“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所謂“開出反省的道路”,就是設法把自己的作品化作引導讀者反省的鏡像,使讀者從這面鏡子中照出自己的面目,從怎樣認知主觀與客觀世界這個根本點上得到啟蒙,以正確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從“本能的人”升華為“自覺的人”。

      一百年來的實踐充分證明《阿Q正傳》雖然不斷出現誤讀,但終歸實現了魯迅的創作本意。不僅為中國人,而且為人類“開出反省的道路”。《阿Q正傳》發表不久就享有了世界聲譽,被介紹到美、法、日、俄等十多個國家,至今已有四十種不同文字的譯本。法國作家羅曼·羅蘭1926年一看到就說:“這部諷刺寫實作品是世界性的,法國大革命時也有過阿Q,我永遠忘不了阿Q那副苦惱的面孔。”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沒有任何一部作品像《阿Q正傳》那樣在世界文學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也沒有任何一個典型人物,像阿Q那樣不僅在國內遍為人知,而且躋身于世界文學典型畫廊。《阿Q正傳》被收入具有世界影響力的英語企鵝經典文庫。很多次世界文學名著的評選,《阿Q正傳》都當之無愧地榜上有名。最近BBC評出77部在世界上具有影響力的文學名著,中國有三部:《三國演義》《水滸傳》和《阿Q正傳》。評上的所有著作都是長篇巨著,只有《阿Q正傳》是薄薄的中篇。能與那些厚厚的巨作并列,應該說是難度更大的。《阿Q正傳》這部魯迅最主要的作品,的確是不朽的世界名著和傳世經典。至今,仍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因為“阿Q相”和精神勝利法依然“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阿Q正傳》時刻是我們的鏡像和警鐘,令國人警醒、深省!我們又為中華民族能出現魯迅這樣的偉大作家、《阿Q正傳》這樣的偉大作品而感到無比自豪!

      進入新時期以后,《阿Q正傳》研究開始向馮雪峰、何其芳的觀點回歸,追溯魯迅創作《阿Q正傳》的本意:引導人們“開出反省的道路”,“實不以滑稽或哀憐為目的”。阿Q典型研究不再停留在給阿Q劃定階級成分這種稚嫩行為上,而如上世紀80年代重新出山就投入阿Q典型研究的著名文學理論家、魯迅研究家陳涌同志所說:阿Q研究已上升為魯迅研究的理論核心,牽涉到“文學以至哲學、社會科學的一些根本理論問題”。

      究其根本,人類從有了精神之日起,就已經開始了這種追問和反思。先祖們曾在古希臘神廟上鐫刻著一句對后人的提醒,“認識你自己!”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名著《人論》的第一段話就是:“認識自我乃是哲學探究的最高目標——這看來是眾所公認的。在各種不同哲學流派之間的一切爭論中,這個目標始終未被改變和動搖過:它已被證明是阿基米德點,是一切思潮的牢固而不可動搖的中心。”另一位德國哲學家馬克斯·舍勒一篇名作的題目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力求認識自己,認識宇宙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這其實是整個人類始終不變的科學探求的終極目標,從托勒密的地球中心說,到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一直到愛因斯坦、霍金等物理學家的現代宇宙觀,實質上都是在探索著人類究竟是怎么回事、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人類在宇宙中究竟處于怎樣的位置。這一終極問題的回答,關系到人類的世界觀、人生觀等許多根本性的哲學理論體系的建構。所謂“開出反省的道路”,正是從根本上“反省”認識自己與認識世界這一終極問題。

      魯迅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他早在1908年留學日本時期就致力于對中國人的精神進行深刻的反思。他在《摩羅詩力說》結尾大聲呼喚“精神界之戰士”的到來,在《吶喊·自序》中總結道:他棄醫從文的緣故是“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之后,魯迅這位“精神界之戰士”,就一直在對中國人的精神進行著艱深的反思。提出“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其意是:首先在于審視自己,也必須了解他人,相互比較周全合宜,才能產生自覺。經過十年的艱深思索,1918年5月發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上的《狂人日記》,就是第一篇對中國歷史進行精神反思的宣言。宣言中所說的“吃人”,實質是人與人之間精神的相吃。后來人們說成是肉體的相吃,是一種偏頗,偏離了魯迅的本意。1921年12月開始連載的《阿Q正傳》,是魯迅精神反思的全面結晶。魯迅不僅反思自己,而且希望通過阿Q這個藝術典型喚起中國人以至整個人類的精神反思,“開出反省的道路”。

      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里借主人公的口說:“喜劇依照(羅馬作家)西塞羅的意見應該是人生的一面鏡子,世態的一副模樣,真理的一種表現。”莎士比亞同樣借哈姆雷特的口說:演戲的目的是“給自然照一面鏡子,給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給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態,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魯迅創作《阿Q正傳》,也正是給自己的同胞塑造一面開出反省道路的鏡像。阿Q、堂·吉訶德、哈姆雷特等偏重反映人類精神狀況的藝術典型就是一種諷世的鏡子,人們可以從中照出自己的精神面貌。它們最重要的哲學啟悟意義就是:對人們的認識邏輯、方法進行反思,啟示人們正確地認識自己與認識世界。高爾基稱贊契訶夫的作品“能夠使人從現實性中抽象出來,達到哲學的概括”。哲學境界是文學作品最難達到的峰巔。

      魯迅寫《阿Q正傳》也正是“從現實性中抽象出來,達到哲學的概括”,成為給人們開出反省道路的經典鏡像。

      缺乏認知能力,始終不能正確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以及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渾渾噩噩,糊里糊涂,以自我為中心,瞧不起城里人,也看不起未莊人。得意時趾高氣揚,欺侮弱者;失敗時又靠精神勝利法,化失敗為勝利,在“瞞和騙”中尋求圓滿。阿Q的這種性格是世界非文明時代人類荒謬性的象征。塞萬提斯通過堂·吉訶德這一不朽形象表現了人類易于脫離客觀物質世界的發展變化、陷入主觀主義誤區的普遍弱點。魯迅則通過阿Q這一活生生的藝術形象,表現了當時中國的一種昏聵顢頇、自欺欺人的精神現象,同時也反映了人類易于逃避現實、退入內心、尋求精神勝利的精神機制和普遍弱點。《阿Q正傳》實質是魯迅這位思想家型的文學家創作的哲學小說。阿Q是一位與世界文學中堂·吉訶德、哈姆雷特、奧勃洛摩夫等典型形象相通的著重表現人類精神機制的特異型的藝術典型,可以簡稱為“精神典型”。以這些典型人物為鏡子,人們可以看到自身的精神弱點,“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