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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回憶茅盾與北大五四文學社
      來源:文藝報 | 鄒士方  2021年11月05日08:19
      關鍵詞:北京大學 茅盾

      1978年9月23日,北大五四文學社恢復成立大會召開。主席臺右起:張文定、鄒士方、袁純清、隋鳳花、張志民、周雁如、王麗梅、朱光潛、馬石江、季羨林、王瑤、張幼華

      茅盾在病中 鄒士方 攝(1980年8月21日)

      粉碎“四人幫”之后恢復高考,1978年3月我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成為“文革”之后的第一屆大學生(1977級),那年我已29歲。

      1978年7月的一天,我向校團委的負責人提出,聽說“文革”前北大有個全校性的學生文學社團“五四文學社”,“文革”后停止活動,我們現在是否可以把它恢復起來,以推動學生課余文化活動的開展?負責人表示同意,讓我同團委文化部的負責人張幼華共同籌備文學社的恢復工作。我提出文學社應該有自己的刊物,以便發表同學們的作品,這個刊物叫《未名湖》比較合適。因為這有雙重含義:一是北大校園有湖名叫“未名湖”,這說明刊物是北大辦的;二是在刊物發表作品的大都是還“未”有“名氣”的學生。團委和學生會經過研究,同意我的建議,并商量請北大的老校友、全國政協副主席沈雁冰(茅盾)先生撰寫《未名湖》發刊詞并題寫刊名。為此校團委以學生會的名義向沈老發了信。9月收到沈老的復信及題寫的刊名,全文如下:

      五四文學社的同志們:

      今日始收到來信,想因轉輾稽延。刊名另紙寫呈。至于發刊詞,還是你們自己寫的好。日后我可以投寄一點短文,如雜感之類。

      匆此,即頌進步,并致

      敬禮!

      沈雁冰

      九月十九日

      看到沈老清秀、瘦勁的親筆書信和兩張題簽,大家十分激動。

      9月23日上午在北大圖書館召開了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恢復成立大會。北大校黨委副書記馬石江、副校長季羨林,北大名教授朱光潛、王瑤,魯迅摯友章廷謙(川島),詩評家謝冕,詩人張志民,作家劉心武,《北京文藝》的負責人周雁如,《人民日報》記者丁宏新和葉幼琴,《中國青年報》記者狄沙和顧志成出席大會,出席的其他同志還有校團委和學生會負責人王麗梅、隋鳳花、袁純清、張幼華。會上展示了沈雁冰先生的復信和題簽,博得熱烈掌聲。校領導宣布五四文學社領導班子成員:北大黨委副書記韋明任名譽社長,朱光潛、曹靖華、季羨林、王瑤、章廷謙、謝冕、張文定等任顧問,張幼華任社長,陳建功、鄒士方、李志紅任副社長。馬石江、季羨林發言,表示祝賀,之后來賓發言。會后與會者在圖書館前合影留念。

      恢復活動后的五四文學社下設評論、小說散文、戲劇曲藝、詩歌四個組。評論組又分為兩個小組,一個是電影評論組,一個是書評組。第一批社員共有90余名。我被指定主管電影評論組和詩歌組。文學社除了不定期出版《未名湖》雜志外,還在《北京大學校刊》上開設“未名湖”專刊。之后我在《未名湖》雜志上僅登過兩首詩,其中一首署的是筆名:士方。《北京大學校刊》上的“未名湖”專刊一直由我主編,主要登載散文和詩歌,

      文學社組織了不少活動:請侯寶林、張潔和香港詩人何達講演,與孔捷生、王亞平、劉心武座談,觀摩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內部電影。1979年1月應《詩刊》社的邀請,文學社詩歌組和評論組舉行座談會,同學們認為當前詩歌存在的問題是缺乏真情、回避社會問題、不敢說人民的心里話。詩的生路在哪里?《天安門詩抄》就是榜樣!同學們對艾青的《在浪尖上》和白樺的《陽光,誰也不能壟斷》兩首詩給予較高評價。《詩刊》社的編輯出席座談會并發言。

      當時的文學社聚集了不少文學愛好者,畢業后有的走上專業創作道路,有的成為著名編輯記者和學者,在國內外產生了廣泛影響。比如李翰華(筆名亞丁),現為著名作家翻譯家,是一位在法國家喻戶曉的作家、翻譯家和法中文化交流大使。畢業后他因翻譯薩特的小說獲得了法國政府翻譯家獎,后來在法國寫了五本論文小說,獲得歐洲騎士勛章,影響很大。其小說《高粱紅了》將法國卡茨文學獎、法國匹里茨獎、亞洲小說獎、比利時皇家文學院小說獎等相繼收入囊中,并入圍龔古爾文學大獎的決賽圈,2010年10月在北京獲法蘭西最高榮譽軍團騎士勛章,成為繼巴金、金庸、貝聿銘等之后又一位獲此殊榮的華人。還有作家、紅學家、電視制作人張曼菱,是改革開放后首位登上美國《時代》周刊封面的中國女性。作為“西南聯大”的史料搶救者與研究者,其擔綱制作的歷史文獻片《西南聯大啟示錄》獲獎無數。自然,還有陳建功、劉震云、黃蓓佳、黃子平、王小平、梁左、夏曉虹、查建英(筆名小楂)、郭小聰、葉君遠、李勤等文學藝術界的精英。

      記得在學校時最有成績的一個是陳建功,一個是黃蓓佳。陳建功出版了自己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迷亂的星空》,黃蓓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兒童文學集《小船、小船》。兩人當時都送過我題款簽名本,至今我還珍藏著。李翰華那時在西語系法語專業學習,他是圖書評論組的成員。由于我倆同朱光潛和羅大岡先生相熟,故來往頗多。每星期五下午他們看法文原版電影,他都叫上我去看,并為我做現場翻譯。詩歌組組長李勤是俄語系的學生,詩寫得很出色,由于主管詩歌組,我與他經常在一起活動、探討。由他主編,以文學社詩歌組的名義油印了一本詩集《路》,他和我均有一首詩被選入。查建英那時是一個十分漂亮又有些靦腆的小姑娘,扎著兩支羊角辮,高挑身材,十分可愛。前些年看電視,出現她的鏡頭,發現她的變化很大,我幾乎尋不出她當年的一點影子。30多年過去了,誰還能留住芳容倩影呢!查建英在1982年左右即赴美,成為“文革”后第一批赴美留學生。她小小年紀,膽子真不小!

      以后又增補了中文系文學專業1978級的熊光炯、王友琴為五四文學社的副社長。后來文學社名譽社長韋明離開北大,我們請中文系王瑤教授擔任名譽社長。記得張幼華與我曾往鏡春園拜訪王瑤先生,商請他任文學社名譽社長,先生痛快答應。先生欣欣然笑著,手持著煙斗,滿口山西話。1984年12月9日五四文學社舉行茶話會,見到王先生,我請先生題詞。先生題了:“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這是屈原《離騷》句。

      五四文學社的恢復成立是北京大學“文革”后的一件大事,也是北京大學校史上值得書寫的一筆。它的恢復成立標志著學生學術活動和社團活動開始走上一個新臺階。現在北大學生社團多達幾十個,而至今還存在并活躍著的五四文學社應算是歷史最久的老大哥了。北大五四文學社的恢復開“文革”后全國高校學生社團活動的先河,其歷史意義是不同尋常的。

      1980年8月21日我到茅盾先生家中拜訪他,并為他攝影。他住在北京東城交道口的一條小巷內,中央戲劇學院就在他家附近。他的住所是很大的四合院。敲門進去,他的兒媳出來接待。我自報了家門,她引我到北房。我終于見到這位文學大師。

      房間里靠墻處都是高高的玻璃門書櫥,書櫥里裝滿古今中外的各種書籍。一個書櫥上面還擺著筆筒和毛筆。

      他那時在病中,身體不好,臉頰清瘦,面容憔悴,胡子老長。他坐在靠背椅上不停地咳嗽。但他還是伸出顫抖的手,緊緊地與我握手。我提起他給北大五四文學社復信的事,他突然來了興趣,問起五四文學社的情況。經過交談,距離拉近了,親熱了許多,答應讓我拍照。于是有了這幅《茅盾在病中》。這幅照片中的沈老雖然不修邊幅,顯露病容,但他的頭部揚起,目光堅定,炯炯有神,雙手牢牢地抓住座椅扶手,整個形象給人一種積極向上的感覺,絕沒有頹廢之感。臨走時他在我的本子上寫了:“謝謝你們,我的手抖不能多寫。”茅盾先生于1981年3月27日逝世,距拍攝這張照片也就7個月。

      這幅另類“偉人”像《茅盾在病中》曾得到朱光潛老師的贊賞,他有評語曰:“這是一張新聞照片,拍于茅盾逝世前不久,很有史料價值。由于作者不是專業攝影師,所以被攝者未做任何修飾(胡須都沒有刮),很隨便,完全是書生本色。因此片子拍得自然、真實,把文壇巨匠的病中之態、病中之情抓取得恰到好處,照片具有了藝術感染力(盡管在病中,但茅盾眉宇間仍顯露出他那頑強的氣概)。像茅盾解放后這樣樸素真實的生活照我是頭一次見到,以往見到的多是一些正襟危坐、衣冠整潔、魁梧高大的‘偉人’像。”

      今年,茅盾先生已去世整整40年,提到北大五四文學社,總讓我忍不住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