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煒《橘頌》:重尋9-99歲兒童失掉的美好生活
      來源:文藝報 | 徐 妍  2023年01月16日08:44
      關鍵詞:張煒 《橘頌》

      張煒是一位具有多重身份的當代作家,我以為,在張煒所有的身份中,最切近他生命本義的應是詩人哲學家。他的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艾約堡秘史》《河灣》等,皆根植于中國詩性文學傳統,他的兒童文學作品——上世紀70年代創作的《木頭車》《獅子崖》《他的琴》與近年來所創作的《半島哈里哈氣》《少年與海》《尋找魚王》《海邊童話》《我的原野盛宴》等,亦源自“豐沛的童心與詩心”,直指“文學的核心”,以詩人哲學家的目光,如實描寫人們應有的美好生活。只不過,“生活是汲取不盡的深邃和無窮無盡的多樣:不管您如何盡力,始終只能描寫生活中的幾小頁,永遠不可能把它的全書寫出來”,但在讀到《橘頌》時,這樣的信念卻很難不發生動搖。

      《橘頌》開篇從老文公和他的名叫橘頌的橘貓乘一輛舊貨車返回山里的祖居地講起。以往張煒兒童文學作品的標識——海邊風景與海邊少年看似遠去了,實則是以回返山里祖居地的方式實現了與海邊的另一種相遇,因為在老文公的生命歷程中,山海相依,互為一體。當然,在開篇時,讀者非但難以知曉老文公生命深處的密語,反而易于滑落至一個慣性思維的谷底,誤認為《橘頌》是一部現代文人追尋烏托邦之夢的浪漫之作。那么,《橘頌》的真義何在?

      本書的前兩章,讀者可以借助《橘頌》中第三人稱敘述方式,獲知老文公和橘頌在山里的生活場景和生活細節。不管文中所描寫的場景和細節是否有人親歷過,這種大繁若簡的寫法足以將讀者代入到老文公和橘頌的山里生活中。進入第三章,“五六十歲、頭發有些花白”“聲音很輕”的李轉蓮出場了,散發著來自民間自然生命的勃勃生氣。從這部小說的第4章起,至篇末第33章,盡管李轉蓮到訪老文公石屋的頻率時斷時續,與老文公的對話相當簡略,但李轉蓮總能在小說情節發展的關鍵處出場,急人之所急,卻又毫不費力;想人之所想,卻又自然有序。在第4章以后的情節發展中,李轉蓮為老文公適時帶來了山里生活的必需品、買來了能讓老文公和山外老友、國外家人通上話的“充電寶”,送來了能讓老文公舊疾早日康復的營養品、引薦了山村里另外留守的兩個人——老棘拐和少年水根,烹飪了山藥魚湯等鮮美好菜,逮到過96厘米長、24厘米寬的大魚,尤其能按照橘樹的圖譜活靈活現地畫出老文公內心所期望的橘樹。可以說,李轉蓮這一人物形象,不僅起到了“穿針引線”的敘事功用,而且寄托著作家對中國女性的理想期待:她并不一定擁有現代人所愈發依賴的現代知識,卻擁有我們日漸遺忘的最素樸的生命常識,知曉“水啊,比什么都好”,也擁有我們普遍缺失的最爽直的表達方式,尤其是,擁有對困境中的人出手相助的行動力量。這一形象融合了作家對中國女性的美好想象,既有傳統美德與民間智慧,又深具自然的生命力、天然的鑒賞力和熱誠的行動力。在此之前,張煒也塑造過數量眾多、性格獨特的傳奇女性形象。近年來,張煒小說中履歷豐富的民間奇女子形象格外引人注目,如《艾約堡秘史》中具有別樣魅力的“老政委”。《橘頌》中的李轉蓮猶如“老政委”的姊妹,但其形象更具體可感,靈魂更豐盈,價值更有未來性。

      不過,這部小說中的主體故事情節的更深層推動力則是老文公的心理活動,小說結構的深層機制是老文公的心理博弈。小說講述的主體故事內容固然是老文公在山里的現實生活,但更是沉潛、中斷、彌合、復活于老文公記憶世界的心理生活。

      那么,老文公是誰?老文公是個難以歸類的人物,他的形象塑造關涉了這部小說的主題、結構、故事內容、故事模式等。與此相關聯,老文公為何與橘頌一道從城里來到山里?山里“石屋”的含義作何理解?老文公與橘頌如何相處?這些問題的謎底雖然都藏匿于老文公的內心深處,但連他自己也難尋正解。在這部小說中,老文公一出場就86歲了。通過老文公與“老家伙”的電話對聊,以及老文公的紛繁思緒,讀者可以知曉這些信息:老文公曾經在奶奶所講述的冰娃故事里度過童年,從此在幼小的心靈里深植下小海豹的悲情的英雄主義情愫;也曾經在青壯年時期經歷過身心的劫難、被小海豹的影像所拯救,從此“不時襲來的劇痛,整夜的憋悶和喘息,斷斷續續幾十年”;還曾經在泰斗面前將“夷”字認作“一只海豹”,從此獲得了“老海豹”的綽號。通過這些追憶的斷片,老文公的形象漸漸走到讀者近前:老文公是一位回返祖居地、重尋祖父輩精神遺跡的中國當代知識者,更是一位親歷了半個多世紀中國當代社會變遷的“一位遍體鱗傷的老海豹”。但這些特質還不夠,因為老文公的斷片追憶并不是為了沉湎于祖父輩的歷史功勛或個人的過往記憶,而是為了迎向未來的日子。真正的英雄主義者都是朝向未來的現實主義者,其所有的追憶都具有未來性。在這個意義上,老文公與《猴兒與少年》中的86歲的小說家王蒙和90歲高齡的外國文學專家施炳炎頗為同路:皆是朝向未來的立言者。也只有在未來的意義上,老文公與橘頌才一道來到山里,居住在祖父輩居住過的石屋里,由此接通了他與“筑路”的父親、“栽樹”的爺爺、“蓋大屋”的老爺爺的血緣記憶,也便接通了他與中國傳統文化根脈的生命聯系——我們都屬于“創造了比黃河流域更先進的文明”的“東夷”族,進而成為他自己——“老海豹”的樣子:慈悲、頑強,有尊嚴、有自省、有愿景。老文公回到祖居地上的“石屋”,即是回到他生命的血脈之所在、根系之所在。所以,老文公并未在百年知識分子常見的感傷的懷舊情緒中難以自拔,而是在銘記歷史之時重尋人們失掉的美好生活:人如橘、水如泉,星空有味道、夜晚槐花開、日子如盛典。而這部小說所寄予的作家對于人們失掉的美好生活的想象,最終“說破”在這部小說的最后一章里:老文公精心準備的宴請整個鄉村的“遲到的宴會”,是他生命歷程中的盛大儀式。在這個儀式上,人們失掉的橘樹斑斕、槐花盛開的美好生活,重新歸來。

      老文公與橘頌的相處方式感人至深,且富有啟示性。老文公對橘頌,不似一位主人對待一個寵物,而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如同一顆心對另一顆心,平等、理解和尊重,相遇相知、默契相伴。這樣的相處方式并不奇異,一切生命都擁有上天賜予的生存權利,都有被理解、被尊重、渴望關愛和享受孤獨的權利。橘頌之于老文公,在精神層面上具有陪伴和引領作用,因為在老文公眼里,橘頌是一個倔強、獨立、專注的思考者、一個頑韌的自由的精靈,一個他生命中的仰望者。概言之,橘頌是老文公所期許的“很了不起”的理想化生命:“瞧它,多么自在的生靈,只做自己的事情,誰想強迫它、逼迫它,絕不依從。”老文公正是借助橘頌來反思自身、反觀生命,橘頌也是借助老文公來得以享有生命的獨立和自由。

      小說取名《橘頌》,確有藝術上的講究,但更有意蘊上的考量。橘頌,是橘貓的名字,同時也讓人不禁聯想到屈原所作的堪稱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詠物詩《橘頌》。在詩歌《橘頌》中,屈原精準地感知到橘樹的生態和習性,運用詩人的想象力,將橘樹人格化。在小說《橘頌》中,張煒反復描寫老文公對橘頌的生態和習性的諳熟,更內含了他在今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背景下,對現實世界的憂患之心和對自我再生的期望之意。

      全面把握這部思想深刻、意蘊豐富的作品,對于兒童讀者而言,或許難度較大。但倘若兒童讀者感興趣于其中某個故事的講述、某個篇章的味道、某個段落的色彩,或是欣賞某個句子的美感、某個語詞的妙用,都將受益無窮。對于成人讀者而言,本書的閱讀門檻也不可輕視。《橘頌》是張煒徒步攀登“文學高原”后折返歸途時的自在寫作,但以往的多種美學風格被不露痕跡地融入這部小說的文本世界中。這部小說融合了中國古典主義、寫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等多種創作方法,并以現實主義為根本基點。同時,這部小說也內置了歷史敘事、鄉土敘事、心理敘事、動物敘事等多種敘述手法,所有的敘事都被放置在對未來人類命運深思的總體性敘事之下。

      毫不夸張地說,《橘頌》是奇妙之書、自然之書,也是生命之書、心靈之書,更是家族之書、自省之書,但歸根結底,是21世紀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之書,是少年兒童迎向未來的詩思之書。小說以一位深具詩人哲學家氣質的當代作家回到祖居地展開故事,以山里為背景講述個人與他人、與世間萬物的隱秘情感聯系,溯源個人與文化根脈的生命聯系。全書以追憶的方式銘記逝去的個體、家族、歷史記憶,以童心和詩心回溯現代時間、再造現代空間,以總體性敘述視角重新尋回9-99歲兒童所失掉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