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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燕食記》:懷舊凝視、地方文化志與古典小說傳統的新變
      來源:文藝報 |   2022年12月19日09:36
      關鍵詞:《燕食記》

      王懷昭、楊淑芬、宮銘杉、陳婉婷、劉可等5人正在討論中

      王懷昭(主持人):近年來,葛亮的小說,諸如《朱雀》《北鳶》《瓦貓》等備受矚目?!讹w發》更是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今天我們討論他的最新長篇小說力作《燕食記》。葛亮善于以一簞食一瓢飲的日常生活光景傳遞鐫刻著文化基因的歷史鄉愁,讓平凡人與英雄人物在同一時空中相遇相交、繼而碰撞出精神火花。這種在懷舊的近距離凝視中呈現地方志的寫作手法,于紀實與虛構之間來回穿梭以親近生活肌理、觸碰文化內質的藝術表達,不僅是《燕食記》的特點,也成為葛亮小說獨特的風景。

      楊淑芬:以食物抵達懷舊的凝視

      葛亮小說中的食物有著極為重要的敘事功能。歷史浩湯奔流、靜默無言,但平常生活中的食物卻通常以活色生香的樣貌出現。小說以食物為主線書寫歷史時間中小人物個體的精神成長,以器物為輔線探求生命、精神、理想的可能,在過去與當下的交纏中、食物與器物的呼應里,一股濃烈且克制的歷史鄉愁彌漫開來。

      飲食生活和廚藝發展與小說人物的自我發現、自我價值實現息息相關。青年時期的榮貽生和陳五舉都在廚藝精進的過程中發現自我,明確人生價值;也在學廚的同時收獲代際傳承下來的人生道理和價值經驗,從而得以建構自我的主體精神。對于小說中的女性廚師如戴鳳行而言,飲食和愛情形成某種同構關系,正是在這種愛情和飲食的結盟中,個體得以實現雙重價值。

      器物,暗含了個體關于生命精神理想的追尋。在榮貽生和秀明相敬如賓的婚姻生活里,一直存在著第三個人——司徒云重。司徒云重是榮貽生年少的愛情理想,二人的重逢得益于同欽樓新入的骨碟,正是那朵極具特色的青色流云指引著榮貽生追尋到等候多年的司徒云重。與司徒云重的重逢不僅彌補了榮貽生的情感缺憾,而且協助榮貽生完成童年到中年的自我追溯。器物,也承載了個人生命中經歷的美好人情、美好記憶。比如榮貽生對“那扇烏黑的鐵木大門”的情感,其實是對自己與七少爺真摯情誼的追認。陳五舉的一把白案刀,不僅是同欽樓大按廚藝精湛的象征,而且是陳五舉和戴鳳行情定半生的物證,更是一刀天人兩隔的命運節點。一把白案刀帶來的幸福與悲苦,最終都轉化成陳五舉對人生和命運的重新理解與感悟。總之,《燕食記》正是在“情”與“物”的辯證關系中,勾勒了眾多人物的精神成長過程。

      宮銘杉:以復線歷史時間觀書寫地方文化

      小說在講述七少爺和阿響隨“捷聲”劇團于鄉下暫時休整的同時,還描寫了一種生長在珠三角農田地底的小蟲。它們名為禾蟲,靠禾根為生,“一年兩造,雷打不動,隨潮汐而來……無關實勢和豐歉,按自己的生命節奏繁衍生息……”不論滄桑世事如何變化,人們總還如一年兩至的禾蟲一般,恪守著一日三餐,在生命本身的節奏中,演繹著人們對時間刻度的理解。所以,盡管《燕食記》涵蓋了百年嶺南歷史的宏闊社會變遷,卻依然能有溫度地將民國想象的世態人情落在實處,原因之一便是因為葛亮在“宏大”的歷史觀之外,還啟用了另一條時間的復線——藏在一日三餐和節氣時令的飲食里的民間時間刻度。也正是在作為復線的民間歷史時間觀中,我們看到了某種堅韌而有生命力的民間文化特質。

      葛亮也賦予了飲食獨特的民生空間。隨著敘事的推進,小說用般若庵次第舉辦的素宴,太史第的絲竹飲宴,得月閣外有紅點內藏紙條的月餅等情節,使原本只關乎飲食的空間以其自身的方式參與到民國歷史的發展之中。但茶樓廚房又是凝固安穩如“世外桃源”的所在。大按小按、慢炒蓮蓉的手藝傳承,與戰火不斷、政權更迭的民國保持著距離。于是,通過飲食空間的展開,呈現在讀者視野中的民國,不僅是史料掌故為基礎還原的歷史現場,還是蒸騰著煙火氣的世俗民生,包含著恒常性的世俗生活追求與日常生活欲念。

      在人物關系的塑造上,《燕食記》同樣選擇了更有民間味道的方式。比如五舉山伯是個孤兒,先在多男被趙阿爺照顧,后被榮貽生收在門下,離開師門后與妻子一起支撐本幫菜菜館,并在妻子離世后仍然堅持留在從情感關系上與他毫無瓜葛的家庭里。在這些人物身世與命運描摹中,人與人之間牢固的情感連接來自人物主體對他人無條件的信任、對多年前承諾的堅持,不依靠父—子、母—子等親緣關系天然具備的契約性質,而是以師—徒、主—仆、恩人關系等民間情義、道義、俠義的載體,完成對人物精神內核和情感邏輯的塑造。這也是《燕食記》講述的故事頻頻讓人感動的本質所在,即對中國傳統文化中仁義品質和道德情懷理想狀態的展現和書寫。

      陳婉婷:“飲食文化”和“匠傳精神”的交匯

      從長篇小說《北鳶》開始,葛亮就已經開啟“由飲食而歷史”的書寫路徑。他在創作談中,闡釋了小說中飲食文化具有的高度濃縮象征義,即飲食文化構成某種微言大義的表達方式,隱喻著中國的文化倫理、歷史變遷乃至人情世故。在《燕食記》后記中,葛亮更是直接坦白了創作主旨的延續——思考傳統文化“常”與“變”的辯證關系。從“非遺”主題系列來看,匠人精神也是其歷史辯證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匠傳”的情節結構上同樣寄托了微言大義的寫法。例如小說中多次出現的“打好蓮蓉,最重要的是一個‘熬’字”,“熬”字不僅是對技藝本身的描述,語詞內在的時間縱深感,內蘊著一系列有關“傳統”的想象:如匠人心性的磨煉,技藝的積累,乃至職業生命的漫長,民間行業內的世代相傳等,由此形成文化內涵的延伸。葛亮對“匠傳”的思考也并非單向度,《燕食記》所敘的庖廚之承,始終沒有離開“揾食”的經濟底色,被文人升濯為文化的飲食又再次被放還民間。

      葛亮追求歷史的“活氣”。在作者層面上,葛亮極度追求歷史的細節真實,除了常見的文獻考證,田野調查和與歷史人物原型深入交流也是其創作準備的重要環節。這不僅為其小說賦予可供把玩的“雅趣”和“掌故感”,還使得大量地方志、民俗學知識和材料穿插于文本。而所謂歷史感除了指作家的歷史觀念,同樣體現于作家的文體表達?!堆嗍秤洝吩谇楣澬詳⑹鲋?,還有詩詞引首、博客文章、掌故舊事、報刊廣告、夜總會消費價目表等等,用不同字體加以區分,形成文體的雜糅?,F實創作層面的文獻考證與田野調查,更是直接通過敘事人阿毛進入小說敘事層面。阿毛這個敘事者又多次出現在《七聲》《瓦貓》《飛發》等中短篇小說中,使這一系列作品間形成某種互文性關聯。長篇小說《朱雀》《北鳶》是一種創作主體對歷史參與的探索與深入,《燕食記》“亦借由敘事人——研究飲食文化的大學教授信馬由韁的田野考察行程,自由穿梭于現實與近代歷史的雙重空間,實現了對嶺南文化的整體回顧與反思?!边@種敘事設計在文體雜糅和虛實雜糅之外,更顯示了葛亮異于其他作家的歷史感:小說里的“我”通過向歷史主體們追究盤問那些情感的真相和細節,親身參與到與歷史的互動中來。相較于很多作家在歷史敘事中常設置的“巧合死亡”情節,以表達歷史的某種不及物,顯然在葛亮那里,歷史是可以抵達的。

      王懷昭:將山水畫和西洋油畫的筆法相交融

      讀《燕食記》,只覺作者將民國的刀光劍影隱于幕布之后,將平凡人物的生活更多地推至臺前,呈現平凡人物在大的歷史背景之下,面對變故、動蕩甚至大變局時的真實反應。葛亮非常注重大歷史與小人物生活的連接點,時代變遷和更新過程中“匠心”與“人心”的沉潛與堅持。

      就《燕食記》而言,葛亮下筆,用的是類山水畫筆法。他以粵式糕點的歷史串聯百年中國的更迭。其間,有傳奇人物,也不乏尋常百姓。有粵港名點,也有平常吃食。這糕點的傳承,歷經葉鳳池的師傅、葉鳳池、榮貽生、五舉,將斷未斷。有爭奪、也有成全;有嫉恨、也有釋然。自是一番柳暗花明、人事滄桑;葛亮濃墨重彩地書寫,下的是西洋油畫筆法的力道。賦予這糕點以滋味、由這糕點牽連出的,既有達官顯赫的衰敗,也有英雄人物的登臺、下場,草蛇灰線、或隱或現,葛亮疏散隨意地點染,用的是中國山水筆法的意境。將糕點做法擺至人前,取名《燕食記》,為的是留下歷史浩湯與日常平淡交融處的那份堅實。將達官顯赫、傳奇人物的逸事放在身后,更在末尾兩章點出“秋風有信”“尾聲無邊”,自是有一份人事變遷、時代更迭的厚重與蒼茫。葛亮是融合得好的,寫出了生活的“常”與“變”,少了蒼涼之意,多了水靜風停的內斂與練達。

      小說除寫作筆法交融外,還有一層,是飲食文化及其內在精神的融合。這往往出現在時代動蕩之時。蓮蓉月餅傳至葉鳳池,經他隱世于安鋪,已有失傳的危險。需得借“南天居”的袁師傅打掩護,“得月閣”韓世江點撥,方能成就榮貽生。這是歷史時間中飲食文化的內在性繼承與創造性發展。在陳五舉,為與戴鳳行成婚,甘愿放棄十年習得的白案功夫,重新歸零,學做上海本幫菜,是偶然,也是命定。而粵港糕點與上海菜肴的精髓借由造化機緣,匯于他一身,是共時性飲食文化的碰撞,也是地域間文化精神的交融。兩代師徒,一做經,一做緯,經緯交錯,攪起飲食界的時代風云,其生命的本真,都在于年少的那份木訥、單純。

      劉可:古典小說傳統的新變

      作者巧妙地吸收與轉化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燕食記》中,作者對話本和傳奇中“說書人”這一角色的利用,去其形而取其神。既存在著作為記敘故事與擔當線索人物的“我”,“我”又懂得適時隱藏自己的身份與聲口,從而形成了對傳統結構的超越。其次是多線并進的敘事結構,話本中有“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事技巧,而在《燕食記》中,作者以時空的變換,分頭講述書中主要人物阿舉(“五舉山伯”)與阿響(“榮師傅”)的故事,在其中又串聯其他角色,通過對多個時空的剪裁接合,展現了各色人物在變遷的歷史與地理空間中起伏的一生。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少年阿舉與少年阿響互為鏡像,在文本敘事結構上二人的人生經歷互為對照;在象征意義上,阿舉代表著傳承、堅守,也復現師傅阿響的精神歷程。

      這種帶有古典氣息的寫作形式其實與作者小說創作觀念相吻合,他為自己的故事選擇了最恰切的講述方式。作者寫出了民間社會中人情的溫暖與底層的尊嚴,主要人物身上的俠義氣質,讓我們感受到某種傳統精神的召喚。比如阿響在時代與個人命運的風雨中成長,但歷史的捶打和敲擊沒有改變他的本性及其作為手藝人對技藝的堅持。總體而言,書中主要角色都是有情有義之人。作者描畫出了民間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互相扶持、彼此信任的感情,這其中透露出作者所肯定、所推崇的理想價值觀與社會倫理。這些“變中有?!钡墓适?,在當今一切都快速消逝與變遷的背景下,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撫慰我們的現代性焦慮。